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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遂章给我的感觉十分亲切,仿佛是从前极重要的人。而他的态度也在告诉我,他在我那段消失的记忆里担任过重要的角色,却并不急着点破。我想过问问小青,但感觉得出,他明显在回避这个问题。
菜虽丰富,我却心不在焉。小青知晓我刚服了止头痛的药,也没敢多勉强。用过饭,又草草清洗了一下,小青给我铺了床,本着礼尚往来原则,我便垂头给他整理明日替换的衣袍。不知不觉中一抬头,见他已经笑咪咪立在身旁。
“娘子看看,床铺得可还整齐?”
我点点头。
“可还满意?”
我脸莫名红了红,还是点点头。
他笑嘻嘻又做出这数日来惯有的挑逗表情,道:“为夫瞧这床倒是做得宽,娘子可认生床?为夫少不得要陪伴陪伴你,共度这漫漫长夜。娘子若还要为夫覆行那夫妻之义嘛……”
话未说完,小金在外头敲门敲得砰砰作响,邀小青一同去喝酒。
小青便撇着嘴,被满心尴尬的我推搡着出去了。
一名店小二走了过来,交给我一个盒子,说是隔壁的相公给我送来。说着吃吃笑,话里无不暖昧:“相公说娘子一人在屋里,怕是无怕,盒子里的小玩艺可作解闷。”我以为他已歇下,不免意外。到了屋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连环,算一算,竟有十五环之多。
连环是煅练心智的奇巧玩艺,其难度随着环数递增。民间常玩的九连环已十分难解,十五个的连环,有些人只怕一辈子也难以解开。然而我拿起这套连环,脑中忍不住便浮现一些想法,仿佛是昨天,这东西已耍玩千次万次,熟练地指引着我推杆,拉环,卸环……
又是那些片段,在脑中翻飞。
头又一突一突地疼了起来。
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着,想起来!想起来!失去的东西一定很重要!这个声音迂绕来回,支撑着我苦苦强忍着头壳针刺的疼痛,一步一步地解下去,直接最后一步,十五个连环叠连成一个。
寒冷的冬天,我忍了周身的冷汗。
我甚至忘了擦汗,恍恍惚惚里将手一丢,倒头便埋入被褥里,半晕了过去。又睡又醒之间,只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梦,梦里一直在解连环,解完连环破阵图,这一回梦做得直切,梦里头仿若是缩小了好几号的自己蹲在地上,身边四周铺着各种各样的书籍,绢面发黄的宗卷,被磨挲得油亮的竹简……不远处是各种各样的沙架,上面堆砌的有可能是一座城堡,一段暗道的模型,或者是划着奇怪而复杂的图形,险隘之处,便用小旗标着。
哥哥,我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将它解开了!
哥哥教我学阵吧,我想和哥哥做一样的事。
我知道了哥哥!天干在壬,地支在申,哥哥说过,破解阵法,最忌心浮气躁,犹豫不安,方才若没有多想那一想,也不能走到这一步;若没有当机立断,在沙漏倾尽之时摁动了正确的暗槽,毒雾便会喷出……
哥哥,我很喜欢你。
哥哥……
一个一个的片段,海浪一般,接踵而至。
出生,身为国师的嫡女,天之骄女,众星捧月。
三岁,宗祠占卜。占卜用的铜鱼落至三煞之位,宗祠之内,人皆变色。
命里带煞,是个不祥的孩子。
三煞之气归于正宫之位,首当其冲的,是国师嫡子,聂家未来掌舵者,影响一族兴衰的少家主,你的亲兄长。有你在,你的哥哥终归会有一日,会被你拖克而死。克杀兄长,克杀家主,如何还能留得?
亲生的父亲端坐在高高的家主之位,冰冷地宣布:
即日起,宗牌除名,囚于宗祠之内,三日后,便传暴病而殁吧。此事为族内重大机密,泄秘者,处死。
不,父亲。妹妹自小便玉雪可*,承欢膝下,怎能由一个占卜预言,便妄断她的生死?子不言父过,然虎毒不食子,父亲这样做,既有违人道天伦,亦陷孩儿于不义,若妹妹今日走了,岂非便是因我而死了?
妇人之仁!此事事关家族兴衰,却不是你一人所能决定!来人,将少主关入书房之内,好好反省!
那请恕孩儿不孝。在孩儿进入这间宗祠之前,以亲笔写了一封状纸,盖上了少家主的印章,命心腹带走。只需传出妹妹暴毙,那人便会将状纸直接递给刑部张侍郎,状告国师毒杀亲女。
……
国师这一生只重视男子。奈何他妻妾数名,除了正室所出长子,其余皆为女儿。在我之上,在我之后,一共五名姐妹。
三岁之前,我是国师的嫡女,锦衣玉食生活,哥哥待我,亲切却不亲近,一如对待其他的妹妹。
三岁之后,哥哥不顾家族的反对,不顾那条可怕预言给他带来的可能的危机,排除万难,在宗祠里救下奄奄一息的我。从此后,带着我,流浪天涯,命运自此紧紧纠缠一起。
“哥哥给你起名遂意,便是希望你一生遂意,无忧无愁。”
遂意啊……
我蓦地自床上坐起,汗湿了重衫。房内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四周乌鸦鸦一片。我只觉得眼眶里热辣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流着。再也不管不顾,推了被子,便朝门外跑去。可是刚开了门,便与门外一人撞了满怀,那人原本正蹑手蹑脚,反倒被我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妹子,怎地是你?出了什么事,怎么衣服也不多穿一件就跑出来了……诶,怎地哭成这样,可是谁欺负了你?”
我哽咽:“小金哥哥……”
小金一愣,接着恍然。小声问我,可是记起了些从前的事?我点了点头。眼光不由自主望向哥哥所住的房间。小金却给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且莫去吵你哥哥,他现下精神不济,每一晚都是极不容易才睡去。你现在先让他好好睡觉,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现下有一宗热闹,你既醒了,哥哥带你凑凑热闹去。”
我满心焦虑只顾着哥哥的事,哪里还记挂什么热闹。只捉着他哽咽:“我只记得与哥哥一起在北氓山上,后来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哥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是谁害了他!”心里来回交替的是,是记忆里淡淡浅笑,俊雅无双的青年,与现在看到的周身病气,饱经沧桑的男子的形象,一时心痛如绞,脑壳亦突突作痛,如要破开一般。
我的遂章哥哥,原来便是棍棒加身,也不曾哼上一句,不曾皱一丝眉。现在却连咳嗽一下,便会疼得忍不住佝了腰。他原会成为全天下最风光最令人艳羡的男子,现在却饱经沧桑,青年华发,周身病气。
那个预言真的会成了真吗?我真的要害死我的遂章哥哥了吗?一时瘫在当下,动弹不得。
小金扶着我,叹了口气:“世事无常,你莫要难过。”他说得云淡风轻,眼睛里分明却是黯然。笑了笑,又道:
“这些待你哥哥明日醒了,再好好与你说。妹子,面前便是再有重重挫折困难,也勇敢面对。聂遂章一手带大的女子,万万不会没有这点勇气。“
我一颤,接着咬牙点了点头。小金道:“我瞧你脸色不好,热闹便算了,快些回屋去,免得受了凉。明日再好好说话。”我此刻却固执了起来,问他,所谓的热闹是不是与小青有关?我的房间与哥哥小金二人的相隔有些距离,小青的却就住在我隔壁。他往时十分警觉,我们在门口这一阵悉悉簌簌,他房间却毫无动静,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根本不在房里。
小金应:“是。”
我已经感受到其中不寻常的意味。与他道:“哥哥只管带我去,我想去看看。”小金皱眉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拍了拍我的肩:
“这些事中的关键牵涉到你,某些真相,也需你去了解方才适宜。或许可以因此去真正认清你身边一个人,未尝是好事。”
☆、49Chapter 0068
那天晚上;小金带着我来到一处郊外;冷月如霜,我看到瑟瑟冻风下笔直站着的庞青。那张熟悉的脸带着我不熟悉的放肆嚣张的笑意;对着围在他身后一大群黑衣人掠了掠头发。
他身上依旧是那身半旧单薄的粗布衣衫;可气势,却不再是窝身市井的普通男子。
黑衣人合成包围的姿势,明明可以有恃无恐;为首的头领话里却带着忌惮;甚至带着低声下气。
他们叫他“大公子”。
夏国,摄政王大公子。
“公子擅自行动;摄政王大人很生气。”
“救走敌国俘虏,罪当叛国。”
“大人劝公子不要一意孤行。现如今;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公子如若将这瓶未喝完的药给那女子喝下;摄政王大人便可以对公子所犯的既往不咎。否则——杀无赦。”
小小玉瓶在月色下泛着冰凉的微光。
我希望小青不要接,可是他十分干脆地接过了那个瓶子。邪气好看的脸甚至笑了笑,临走之前丢下一句话。
“回复父亲,请他放心。”
“他叫庞青,现在的身份是夏朝摄政王大公子,从某一方面来说,他是你的敌人。” 林子只剩下我们二人的时候,小金轻轻对我说。
就是这个敌人,在我最软弱无助,最危急的时候救了我。
那种情形之下,他的行为是通敌叛国,假若现今的夏帝仍在,庞青无疑便是他手下头号缉杀的对象。
“庞青此人,却是大胆狡猾,三王爷为了寻你,差些便要将夏晋边境掀掉一层皮,他却孤身犯险,带你潜入晋地,这些日多少人在寻找你二人踪迹,愣是给他避开了去。 我若不是听手下日前有一名外地客商求购解毒的雪莲花,一掷千金,也险些错过了你。”
衣袋里的荷囊里还有数颗白蜡包裹的白色药丸。小青——不,该叫他庞青。他塞入我的囊袋的时候只说是老郎中开的驱头痛的药丸,我亦不疑有它。却不料是用那样珍贵的药材制成的。
或者便是这味珍贵的雪莲花起的作用,相较于一开始的浑浑噩噩,这二日我的状况已经好太多了,除脑子不再像以前那般迟钝之外,今晚意外想起幼年时的记忆,便是一个不错的兆头。
只除了一阵盖过一阵间隙性的头痛会时不时影响着思考。
我用力的揉揉头,一时呆滞,不仅是因为知道庞青对我所付出的,远比我能想象的巨大,还因为小金话里提及了一个名字。
三王爷……
现在的我没办法吸收那么多的信息,我只能努力拭图去厘清小金所要传递的。
我迟疑道:“可是今天晚上,庞青与那一班手下的对话……”
小金点点头:“这些天你兄长不止一次与我讨论此事。我们虽都不是官场中人,可也感觉,自夏都变故,计划救出你的兄长,再到你被擒后两国交战,人质交换,庞青救下你,紧接着夏帝暴毙,这一系列事情发生,都透露着不寻常。”
这些日子沿途听人交谈,我或多或少对边境之事前因后果已有所了解,小金又简略将其中的情由说了一遍,对我分析:“夏帝被砍的一刀,虽不算轻,但并不是致命之伤。他行军中有随行医正,就算伤处反复,也不至马虎处理至伤口突然恶化,一夜暴毙。”
“再说庞相此人,他心机深沉,素有雄才大略,只怕野心不小。庞氏这些年虽权倾朝野,却处处受制于夏帝。兼之庞贵妃所生皇子并未立为皇储,庞氏若不思谋取,一朝皇帝一朝臣,不出十年,庞氏便有覆巢之祸。只是弑君的决心,不是随便就能下得了的。”
“这种情况下,庞青将你救走,无疑是对他父亲下了一贴猛剂,迫使他不得不破釜沉舟。所以妹子,就算他对咱们有恩,可这恩,也并不单纯哪。”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小金说:“想来那瓶药就是让你变成这样的罪魁了。这种毒药不易配,也不易解,幸好妹子命大,只沾了一点点。哥哥虽涉猎些医道,对解此药也没十分把握。蔡扁鹊是医中的圣手,庞青带你前去,哥哥也是支持的。”
他叹气:“可惜庞青心机太过诡诈,今晚这番言止,益发令人放心不下。他究竟是真心想要帮你,还是要将你当作弃子,换取富贵荣华?”
我能想象庞青的处境。他从夏营将我救走,势必掀起不小的动静,庞相就算有意为儿子开脱掩饰,也无法给下属的臣工一个交代。
想来今晚是庞相给儿子的最后通谍,再违背他的命令,叛国的罪名便要坐实了。别说庞青是天之骄子,又有谁能忍受叛国的名声,以及流亡的生活呢?
所以他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并不奇怪。
可是……
我想起了他这一路来的照顾。
煎药喂水,嘘寒问暖,关心备至。
看似一肚子坏水,轻挑起来也占些便宜,还哄骗我是他的娘子,但其实并未擅越雷池一步。
小青相公,小眉娘子。
我甚至已经有些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