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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要一件筒裙。”那个女子开了口,声音虚弱至极。
“十文钱。”铺面的主人拿了一件葛布筒裙扔到她面前,一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露出的晶莹肌肤,嘿嘿地笑,“哎呀,果然汉人女子就是白啊。”
苏微抬手摸了一下怀里,发现剩下的几锭银子早就在那一场天崩地裂的大难里掉了个干净,不由得一怔。
“没有钱?没关系没关系,”铺面主人却反而有些高兴,将手伸过来,一捏她的手背,低声笑,“妹子那么水嫩,没钱不要紧,来陪哥哥睡一个晚上也行……”
这边是蛮夷之地,礼节不如中原严谨,这个男子言行更是放浪。然而,话音未落,脸颊上便是热辣辣挨了一个耳光。苏微双眉一蹙,动作极快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接着手掌一翻,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另半边脸上又挨了一个耳光。
“臭婆娘!不想活了?”铺面主人万万想不到这个女子竟然如此泼辣,怔了一怔,怒气勃发地喊了起来,“敢打老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他跳出来,一把抓向对方的头发,准备拖过来狠狠扇耳光。而苏微不避不让,站在那里看着他跳过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眼神冷厉。
“都快散墟了,何来那么多事?”忽然间,一个声音在身侧响起,一把铜钱扔了下来,“孟密,太阳也快下山了,不如回去抱你老婆吧!这个女人可不好惹——看,她带着剑呢。”
那个暴跳如雷的苗人退了一步,果然看到苏微的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拿了一把出鞘的短剑,冷冷对着自己的小腹——若不是那个人阻拦了一下,自己只怕已经一步撞到剑尖上去了。冷汗瞬地涌出,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气焰也低了下去。
周围人哄笑起来,孟密站在那里抓了抓脑袋,嘴里嘀咕了几句狠话,狠狠瞪了那个女子一眼,便顺坡下驴,捡起铜钱收了摊。
“既然收了钱,也该把衣服给人家。”那人又道。
孟密无奈,只好恶狠狠地把那件筒裙摔过去。然而,苏微似乎是失了魂,也不开口道谢,也不穿起衣服遮蔽身体,只管定定地看着前头——那个说话的人穿着一件普通的旧葛衫,想来生意做得不如何,在天光墟也没有固定的铺位,只是挑了个担子到处走,上头挂着一些木雕的手工艺品,上面有各色木人木马、十二生肖,也有苗人的图腾和各类面具。
仿佛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货物,他的脸上,也戴着一个自制的木雕面具。
她直直地盯着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有一句惊呼冲到了唇边。然而,那个戴着面具的木雕艺人却没有停留,也没有多看这个满面灰土衣衫褴褛的外来女子一眼,就自顾自地挑了担子,准备散墟离开。
然而,刚一转身,后襟却被人死死拉住。
“师父?”苏微直直盯着他的面具,失声喃喃,“是你吗?”
“什么?”那个木雕师愕然回身,眼里的表情起了变化,露出不解之意——然而她没有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松手,死死拉住他衣角。他试着往后退了一步,却没挣开,于是再也难以掩饰眼里的不耐,低声道:“你认错人了!”
他腾出一只手,摘下了脸上的木面具。
只是一眼之下,她便是脱口啊了一声。面具下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极其俊美,肤色苍白,嘴唇却天生淡红,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妖艳。然而那个人的气质却是疏离淡漠的,竟不似集市上那些普通商贾,反而像是洛阳城中那些醉生梦死的王孙公子。
她的手下意识地松开,往后退了一步,喃喃:“对不起。”
“哼。”那人冷笑了一声,摘下面具后的面色显得有些憔悴,身上带着浓重的酒味,行色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转过了身,不耐烦地离开。
是的,那,绝对不是师父。
可奇怪的是,为什么她会觉得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个人呢?
那一瞬,苏微只觉得不甘,下意识地追着那个人走了几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看那个人越走越快,地方越来越荒僻,她心乱如麻,不知道该追还是不该追。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人终于在一间竹舍前站住,转身不耐烦地对她道:“别跟着我!我再也没钱给你了。”
“我……”苏微微微一窘,竟不知如何回答。
看到她不答,那人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冷冷道:“没钱,自己出去赚。实在不行,看你年轻貌美,去南边的妓寨也能糊口——别总是指望别人施舍。”一语毕,他再也不理睬,自顾自歇了担子,上了竹楼,毫不犹豫地反手关上了门。
苏微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着一扇在面前冷冷关上的门,黑夜在头顶悄然降临,所有人都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家,每一扇窗里都有一盏灯,而每一盏灯火都等待着一个归人——可是,这满城的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她点燃。
她只是一个漂泊天涯的孤独者,至死都无处可去。
那个瞬间,无助和失望铺天盖地袭来,她转过身勉强走了几步,连日的劳累和饥饿令眼前一黑,便再也支持不住地倒了下去。
第八章 醉梦之人
“唉……你还小。外面天地广大,有着你从没有见过的人和事,”师父拍着她的脑袋,凝望着滔滔的黄河之水,遥遥指着看不见的彼岸,“看到了吗?那个地方,叫作‘江湖’。”
梦很长。她在梦里,再度见到了久别的师父。
在她的心里,师父永远是个神秘的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她第一次看到他时,他从月下而来,戴着木雕的面具,穿着一身黑衣,从滔天的黄河之水里凌波而来,衣袖飘飘,宛如御风而行的神仙。
那一刻,七岁的孩子目瞪口呆。
他走过来,弯下腰,从面具后凝望了这个小女孩片刻,轻声地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对姑姑叹息:“你说的,就是她吗?”
“去年黄河大水,顺手救了回来。”姑姑回答,淡淡道,“已经在这里熬了两年了,我觉得是块好料子,所以才叫你过来看看——你觉得如何?”
“我喜欢这双眼睛。”那个黑衣戴面具的人却说着不相干的话,一直凝望着她。
“那你是同意了?”姑姑推了她一把:“去,拜见你的师父。”
师父?这就是她的师父了吗?她愕然地看着戴面具的黑衣人,却不敢违逆姑姑的意思,老老实实地走过去磕了一个头,道:“师父。”
“你叫什么?”师父问。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地回答:“姓苏……没有名字,家里排行第九,大家都叫我阿九。”已经过去两年了,自从被姑姑带来后,她就再也不曾记起过自己的家人。此刻一说到自己的本姓,七岁的孩子又觉得心里一阵难受。
“苏……不是舒?”师父沉吟了一下,摸了摸她的柔发:“那么,就名‘微’好了。不是血薇的薇,是微笑的微——但愿你这一生能多些微笑,不要再和她一样。”
她?她是谁?童年的她茫然地想着,却不敢问。
“都过去几十年了……人世沧桑变幻,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真像是前世的梦境一样。”姑姑在轮椅上叹息,抬起头来看着夜空,停顿了片刻,只道,“进来坐坐吧。我知道,你是来看血薇的。”
后来,她趁着姑姑心情好的时候问过她师父的来历。姑姑却在黄河边的日光下摇了摇头,淡淡地笑着,似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只说,当年第一次认识师父是在洛阳,那个时候,他易容成一个乞丐,在她经过的路上埋伏刺杀,她受了重伤,差点死掉。
“为什么?”她震惊了。
“为了报仇,”姑姑冷笑了一声,“七年之中,他先后十六次刺杀于我。”
她啊了一声,脱口:“那……你们谁更厉害呢?”
“你说呢?”姑姑却忽地笑了,“这么多年了,他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他。打着打着,就渐渐都老了……”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那一把剑,眼神辽远,喃喃:“后来,他也明白了,就算不杀我,我活着未必就不痛苦。”
姑姑叹了口气,凝视着血薇:“我们两个的一生,都已经被这把剑羁绊了。”
她听不懂,只是茫然地问:“可为什么他想杀姑姑,却又答应做我的师父呢?”
“自然也是因为血薇,”姑姑笑了一笑,看着她懵懂如水的眼睛,喃喃,“我们都老了,说不定哪一日就要走了……这一身的武学,都想传给同一个人,让血薇寻到一个不辱没它的主人。而你——”
姑姑罕见地揉了揉她乌黑的头发,温柔地叹息:“就是那个幸运的孩子。”
幸运吗?七岁的她不知道。
此后,每一个月圆之夜,师父都会准时出现在风陵渡,教授她吐纳、内息、武学——和姑姑不同,他精通的并不是剑法,而是暗器、毒药和刺杀。虽然教的东西毒辣可怖,但师父却温柔而耐心,一直叫她“我的小丫头”,就算偶尔她跟不上进度也不责骂。偶尔她做得好的时候,他就会点头赞许:“很好,很像她。”
她?她是谁?女孩满怀不解,却无从解答。
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地想,这个师父到底是什么来历,他嘴里的“她”又是谁?是不是他还有另外的弟子,要比自己更聪明进步更快?
“厉害啊……我的小丫头!”十四岁的那一天,当她一口气破了师父的六十四式折梅手后,师父飘身后退,凝视着自己袖子上的裂痕,面具后的眼睛里露出了惊喜,第一次盛赞了她,“阿微,你姑姑果然没挑错,你在武学上真的是个天才!”
她粲然一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欢喜,扯住他的袖子:“那师父你要做好吃的给我!就上次那个淮山鸭羹好了……哦,平桥豆腐也要!”
“好好好。真是一个小吃货,”师父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接着却叹了口气,看了看黑沉沉的风后祠,“不过我能教给你的都已经差不多教完了,接下来,你应该可以开始学你姑姑的压箱底本事了——骖龙四式,不能久绝于江湖。”
“骖龙四式?”她有些愕然,“为什么姑姑从没有提起?”
“笨丫头,你以为谁都可以学血薇剑谱吗?”师父笑了笑,忽然凝视着她,“阿微,你有想过去外面看看吗?——你已经十四岁了,很快就要及笄了。到时候,听雪楼那边的人一定会来迎接你的。”
“听雪楼?”她茫然,“那是什么?”
自从五岁经历过黄河水患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小的风陵渡,连故乡是什么样子都已经记不起,更不用说外面的世界。
“唉……你还小。外面天地广大,有着你从没有见过的人和事,”师父拍着她的脑袋,凝望着滔滔的黄河之水,遥遥指着看不见的彼岸,“看到了吗?那个地方,叫作‘江湖’。”
“什么江湖,还能有黄河大吗?”她却不服气。
“那当然。很大很大……大到你无法想象。”师父微笑起来,抬起手,在虚空里画了一个圈,却又叹息,“其实人心就是江湖啊……你说它有多大?师父无法告诉你,只能留待你将来自己去体会。”
“我……我一定要去那儿吗?”她有些退缩,“我不想离开你和姑姑。”
“是的,你一定得去。这样的一身本事,足够你纵横天下。你是血薇的主人,不该就此埋没——而血薇也一样,”师父的声音充满肯定,一字一句,“你要去那里,替我们、替血薇的前任主人,再度君临这个江湖!”
他指着远方,眉宇间似乎有电光映照。
那一刻,她呆呆地看着师父,第一次从他以前波澜不惊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同。这一刻,师父的心里,似乎有巨大的波澜涌过,令他的语气透出了面具都难以隐藏的渴望。
“好吧,”十四岁的她低下头,“那我去就是了。”
“我的小丫头,”师父回过头看着她,眼里有一丝担忧,低声道,“江湖很大。但愿你不会在那里迷路。”
她抓着他的衣袖,殷切地看着他:“如果迷路了,师父会来找我吗?”
——少女的眼神明亮干净,如同小鹿,收敛了一贯的冷锐,流露出罕见的依赖来。师父转头看着她,面具后的眼神似乎微微变幻,最终,只是揉着她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
“会的,”他轻声对她许诺,“我会找到你,找到血薇。不要怕。”
她舒了一口气,笑了:“嗯,我不怕!”
那一年,她十四岁。没有朋友,没有玩伴,在孤独和严苛中长大,渐渐地也变得沉默,性格倔强而内向,不讨人喜欢。如果不是除了姑姑之外还有一个师父,曾经给予她在严酷教养之外的一点温暖,她觉得自己肯定是撑不下去的。
十五岁生日那天,姑姑说这是女子的及笄之年,让她歇息了一天。那一天,师父也来了,亲自下厨,为她烧了一桌子的菜——师父做菜的手艺很好,擅长做的竟然是极其费工夫的淮扬菜系,这几年来她只吃过四五回,却念念不忘。
那天师父破例喝了一点酒,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放在她手心里,道:“阿微,我刚从滇南回来,给你带了一件礼物,正好今日送给你——这是绮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