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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冷笑,“这……这就是梅家最后一个男丁了!——拿着人头,滚吧!”
来客拂袖一卷,人头瞬忽被收走,却不肯走,又问:“总管说过,梅家尚有二十七口人,如何只得一颗人头?以苏姑娘的身手,一旦出手,绝不会让其他人漏网……”
“我都放了。”她截口回答,冷笑。
宋川似是吃了一惊:“可是楼主吩咐,要将江城梅家满门——”
“那就让他自己去!”那个女子忽然重重一拍案,声音里气性大作,厉声道,“满门满门,动不动就满门!姓萧的要杀个鸡犬不留,就让他自己去杀好了!或者赵冰洁能行,让她来也可以!——但别指望我会做出这等事来!”
“苏姑娘?”宋川退了一步,似乎被那种杀气惊住,不知说什么好。
这些年来,只要楼主一个命令,无论是多么危险的任务,她都会赴汤蹈火地去完成。从不争论,从不置疑——而今日,为何忽然来了这样一句话?
然而,一语毕,她又软软地伏倒在案上,似乎已经不胜酒力,埋头喃喃:“算了吧。自从梅景浩死后,上天入地追杀了这几年,梅家死得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全都是女人和孩子……还不够吗?……别逼我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会疯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疲倦,渐渐微弱。灯下,只见一个单薄的影子伏在酒案上,似是醉了,一动不动。
“……”宋川不再说话,深深行了一礼,便如幽灵般退去。
只是一个眨眼,酒馆里又只剩下了女客孤身一人,仿佛没有任何人出现过一般。那个女客人咕哝了一声,摸索着将酒杯抓在了手里,对自己低声道:“好了,没人来烦我了……来,喝酒……喝酒!”
一杯入喉,似乎冰冷的胸腔里有火渐渐燃起来。
她醉眼蒙眬地斜觑了一眼那把绯红色的剑,忽然觉得无边的厌恶。是的……她没有家,没有亲人。姑姑死了,师父也离开了……孤身一人飘摇在天地之间,整个人生也已经被封在了这把剑里。
她,只是一把剑而已!
第一章 长夜别
第一次离开风陵渡的她坐在孤舟上,怀里抱着那把绯红色的剑,沉默地回望着滔滔黄河另一边的故居,心中却隐隐明白那恐怕是最后的遥望——江湖一入深如海,此后,她和往日便隔了比黄河更宽广的河流,永远不能再返回。
多年前那个漆黑漫长的夜里,也是下着和今夜一样的雨。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是那样冷,那样密,那样萧瑟和飘摇,仿佛要冻彻逆旅里每一个孤客的骨髓,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故乡和炉火的温暖。
在那个没有月亮的雨夜,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男子从黑夜里走来,穿过沧浪之风,黄河之水,来到了她孤独地成长到十六岁的封闭的小天地里。
“承蒙石前辈召唤,在下特来此处,带回血薇。”
那个穿着白衣的贵公子在轮椅前弯腰,恭恭敬敬地对其姑姑行礼——而她远远地躲在风后祠的黑暗里,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感觉袖中的剑猛然震了一下。
“说话倒是客气,和你父亲一样……咳咳,当年,楼里所有人都恨我,只有……只有他对我还彬彬有礼。”姑姑似是对他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语气却并不客气,咳嗽着,“好了,废话不说了,让我看一看信物吧!”
“是。”那位公子又躬身行了一礼,微微往后退了一步,手腕一翻。
月光下,有一抹光华一闪而过。握在修长手指间的是一把淡青色的刀——只见一抹碧色横空而出,浅浅映照着他的白衣,如同洒下了梦幻般的霜华。
那一瞬,她站在远远的黑暗里,只觉袖中之剑也起了一阵战栗的回应!
“夕影刀!”姑姑坐在轮椅上,古井一样的双瞳忽然亮了一亮,似乎有什么记忆瞬间照亮了枯槁的内心。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触摸那一把刀,却不敢落下,只是凭空遥遥地摸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物是人非。夕影犹在,江湖上却早已不见昔年的人中之龙。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姑姑将视线从夕影刀上移开,叹息,“自从萧逝水创建听雪楼以来,咳咳,如今已经四十年过去了,楼中五易其主……兴盛衰败,起起伏伏,到了你这一代,局面已经变得尤其艰难。”
“是,”贵公子微微躬身,“晚辈惭愧。”
“这不怪你,比起创业来,守业更难。”姑姑摇了摇头,“所以,我决定将血薇送还给你,助你重振听雪楼,咳咳……以报当年楼主和靖姑娘之恩。”
“夕影已经在此,”贵公子恭谨地开口,“请问血薇何在?”
姑姑坐在轮椅上,击掌,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阿微!”
她战栗了一下,从风后祠里走了出来,抱着那把剑,低着头走向了他。当她出现在眼帘中时,他一直深深地看着她,一瞬不瞬,目光亮如星辰,却深沉如墨——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瞳子的更深处,居然还有另一对瞳子。
那,就是传说中的重瞳?
然而,如果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他并没有看她,只是凝视着她手里捧着的那一把剑,眼神不易觉察地微微变幻,难抑激动,却又深深克制。
“这就是血薇?”他问。
“是的。”姑姑咳嗽着,用复杂的表情看着她怀里的那把剑,“我离开楼里的时候,一念之差,带走了它……可是,你们何尝知道,咳咳,我带走血薇,并不是想独占它。”她叹了口气,“我只是,为了不让血薇失传。”
“失传?”贵公子微微有些惊愕,“难道血薇剑谱,竟尚存于世?”
“是。你们应该也知道,靖姑娘……咳咳,靖姑娘曾经对我很好。”姑姑咳嗽着,用复杂的语气追忆往昔,“甚至……咳咳,甚至还教过我武功……当靖姑娘去世后,血薇一脉,世上便只剩下了我这么半个传人。”
“真的?我还以为血薇剑谱已经失传!”那个贵公子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喜,失声道,“没想到前辈您居然还替靖姑娘保留了这一脉武学!这真是……真是……”
“你很开心吧?新楼主,这是一份意外的大礼。”姑姑笑了起来,看着这个温良如玉的年轻人,“是的,我让你来迎回听雪楼的,不止是血薇剑,还有一个人。阿微传承了我全部的武学,咳咳……也是世上唯一的血薇剑谱继承者。”
“是吗?”他终于看向了她,眼神灼灼,似看着无价的珍宝。
“咳咳……也不是我一个人教出来的。咳咳,”姑姑抬起手,将她推向了那个贵公子,咳嗽着,“我毕生的心血,都在这里了。带她走吧……她会为你所用。”
她一颤,抱着那把绯红色的剑,缓缓走向他,眼睛里饱含着不安,却义无反顾——就像是一个人踏着薄薄的冰层往前走,虽然不知道在哪一步会掉下去,却还是一直往前走去,一步,又一步。直到坠入地狱。
自从五岁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终将有这一天。这些年来,她接受的全部训练,其实都是为了配得上这把“血薇”。而如今,随着姑姑的病危,这一天终于是到来了。
她走到他面前,停住,下意识地握紧那把剑。
仿佛感觉到了主人内心的恐惧,手中的血薇忽地铮然弹出!一寸光寒出鞘,顿时映得整个暗夜生辉。她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手指一转,按在了剑柄上,正准备将那把有灵性的剑按回吞口——
然而,就在那个刹那,对方忽然动了。
“这样的绝世清锋,”那个人似是情不自禁地赞叹,伸过手,竟是想去拔出血薇一观,“今日终得一见,真是——”
“别碰我的剑!”她想也不想地往后退了一步,手腕下沉、手指上扬,将手中的剑一横,唰的一声连鞘击向对方左肩,动作迅捷如电。
一出手她就有些后悔了,知道这一击如果打得实了,对方的肩胛骨便会立刻粉碎。
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忽地反击,那个人轻轻啊了一声,身体后仰,也是瞬地抬起手来挡——然而暗夜里,她一剑刺出,剑势还在中途,却旋即变幻。剑虽未出鞘,但剑芒透体而出,在漆黑中绽放出淡淡光华,一道道逼人而来,凌厉夺目!
“血薇香影!”那个人失声惊呼。
只听唰的一声,血薇剑击中了一物,猛然一震,停住。
她心中一惊,定睛看去,只见那个白衣年轻公子毫发无伤,手里握着一把青鲨皮的短刀,在千钧一发之际,正抵在血薇的剑鞘上——他的出手也是快如闪电,她虽先发,却不能占得先机。
刀剑都尚未出鞘,然而黑暗里却似有千万道的锋芒,相对沉默。
“这是……骖龙四式?”贵公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审视着她——这个才十六岁的纤细少女,竟然身负深不见底的武学传承,令人震惊。直到这一刻,他的目光才终于从血薇剑转移到了剑的主人身上,深深凝视着月下抱剑而立的少女。
她握着血薇,和自己对峙,眼神凛然,如同即将铮然出鞘的剑,耳边一对坠子如同盈盈春水,照彻长夜。
那一瞬间,他心里一震,竟略微地失神。
“阿微!”姑姑出声喝止,声音严厉,“你做什么!退下!”
她握着血薇的手一颤,眼里的锋芒猛然收敛,如同剑鞘迅速封住了剑芒。她垂下头去,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身上逼人而来的剑气顿时消失。
“不许对萧公子无礼!”姑姑咳嗽着,拍着轮椅的扶手,厉声训斥,“我早就对你说过,咳咳……这一生,你永远不得对听雪楼主拔剑!你……你难道就忘了吗?”
“阿微不敢忘。”她低头斜觑了他一眼,嗫嚅着,“我没有……没有对他拔剑啊!”
——是的,血薇尚在鞘中,并未拔出。
那个萧公子看了看她,眼里忍不住有一丝笑意掠过。这个倔强坚忍的小姑娘,竟然也有这样半耍赖的时候?
“狡辩!”姑姑却出乎意料地盛怒,“给我跪下!”
看到长者真的动怒,萧公子连忙上前打圆场:“是在下不好。一看到血薇剑就失了神——这样的绝世神兵,从来不是随随便便给人看的,是在下冒失了。”
听到他居然为自己求情,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的戒备和敌意略微缓了一缓,却还是抱着剑,走到轮椅前单膝跪下,双手托起剑递给姑姑。垂死的老人用尽了力气,伸手从她手里将那把血薇拿了起来。
“啪”的一声重响,忽地倒转剑柄,重重拍在了她的肩上!
这一击很重,她颤了下,如平日那样咬牙硬忍。
“抬起头来!看到这个人了吗?”姑姑厉声,抬起手,指着身侧白衣如雪的萧公子,一字一顿,“这就是我说过的你要毕生效忠的人,给我……咳咳,给我好好地记住了!”
“是。”她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阿微,我很快就要死了……”姑姑的声音枯涩而严厉,论及生死,却并没有半分的畏惧,只是咳嗽着,“从此你要听他的话,一如听我的话!咳咳,用血薇守护听雪楼,毕生不得对其拔剑!记……记住了吗?发誓!”
“记住了。”她的声音越发轻微,“若有违反,天诛地灭。”
“那就好……”姑姑长长叹息了一声,声音微弱下去,一字一句地交代,“我养了你十六年,就是为了这一天……咳咳……好了,你跟着萧公子去听雪楼吧。”
她微微颤了一下。就在今夜?在这乍一见面的黑夜里,她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跟随这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知道姑姑的性格冷酷决绝,但在这样的生离死别之际,竟然也不予一丝的温暖留恋!
“快去!”血薇剑再一次重重地抽打在她的肩膀上,毫不留情。
“是!”她猛然一震,站了起来。姑姑将血薇扔到她的怀里,抬手指着一边的年轻人,眼神冷酷:“去他那里,用你的一生守住对我的誓言!”
她战栗了一下,握紧血薇,转身走向了那个人。
“请问姑娘芳名?”那位萧公子看着抱着剑走向自己的少女,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如同一个绝世的剑客在期待一柄绝世的利剑。她沉默不语,倔强地不想回答这个人的话,仿佛只要一开口,便会和面前这个人结下无法理清的纠葛。
“苏微。”轮椅上的姑姑替她回答,“是苏,咳咳,不是舒。”
“血薇的薇吗?”他又问。
“不,”轮椅上的姑姑回答,“是微笑的微。”
“苏微,好名字。”那个贵公子笑了一笑,转过头对她行了一个礼,道,“在下姓萧,名南,表字停云,来自洛阳,今晚特意来此迎接苏姑娘去听雪楼——”
“……”十几年来,与世隔绝的她从未和师父之外的其他男子说过话,此刻定定看着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然而他却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紧紧地,如同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血薇的主人,欢迎归来。从此,我们就并肩作战了!”
并肩作战?她的手在他的手掌里僵硬着,有些抵触。
那个贵公子深深地看着她,眼神专注,瞳子黑得看不见底,似乎能把人的灵魂都吸走。那种眼神,就像是看着世间最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