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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柴刀。村头的李铁匠打造,已经用了十一年。
重达十几斤的刀在她纤细的手腕里轻盈飞舞,唰地一刀下去,儿臂粗的木头居中裂开,齐齐裂为八块。更奇的是倒下的每一块都同等大小,分毫不差,便是用尺子量好了再劈也没那么精确。
“玛,好厉害!”旁边看的蜜丹意哇的一声叫了起来,跳起来拍手。
“这算啥?我才使了五分力呢。”苏微挽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微汗,看着蜜丹意,笑道,“要不要看我一刀下去最多能劈出几片来?”
“好呀好呀!”蜜丹意欢欣鼓舞,在一旁殷切地盯着看,满脸的兴奋——然而,却没有人留意到小女孩的眼里掠过一丝诡异的冷光,似乎是伏在暗中观察着一切的小猫,警惕而好奇。
“看好了!”苏微吸了一口气,将劈柴刀提在手里,刀尖往下指向地面,身体却往后退了一步,蓄势,瞬间一个转身。
一道冷光横空而过,地上的木头瞬间裂开。
“十六片!”蜜丹意惊呼。
然而尾音未尽,苏微凌空转身,手腕微沉、往里疾收。那一刻,迸发的剑气在最后来了一个吞吐,只听一声脆响,仿佛有无形的剑瞬间再度落下,已经裂开成十六片的木材瞬间又齐刷刷居中再度裂开!
“三……三十二片?”蜜丹意惊住了,眸子里有无法掩饰的惊恐。
——这样的出手,完全不像是这个世间所有!那一刀的速度、力量和气势,几乎凌驾于苍生之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刚才那一瞬,这个在荒僻蛮荒之地劈柴的女子,柴刀下所展示的,应该就是血薇剑谱里最深奥的“骖龙四式”吧?
小女孩抬起头看着她,指尖竟然有微微的颤抖。
“哎,没有吓到你吧?”苏微从空中落下,正好站在她的面前,几乎连一片落叶都没有踩碎,看到蜜丹意那样惊恐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笑,弯下腰来摸了摸孩子的脸。蜜丹意下意识地颤了下,瞬间往后退了一步,眼眸里有杀气一掠而过,随即又控制住了自己,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膝盖,颤声:“玛……玛好厉害啊!”
“嗯,差不多也是极限了。”苏微扬眉而笑,将那把沉甸甸的刀在手里掂了掂,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道,“这把破刀碍事得很,估计最多也就能劈个三十几片——如果换了拿的是血薇……”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一下,眼眸一黯。
血薇。一旦提及,那一道绯色的光华忽然划过脑海,如同一道雪亮的虹——此刻,它正被供奉在寂寞的神兵阁里吧?它要等待多久,才能等到下一个主人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刀,顿觉兴致寥然。
“玛,不劈了吗?”蜜丹意看到她的脸色,问了句。
“不劈了,这一下午劈的柴估计能烧半个月了。”她说着,俯身将那些劈好的柴火挪到竹楼下的杂物间里,却发现有些堆不下,便回头吩咐那个孩子,“蜜丹意,帮我把那个角落里的东西挪开一些。”
蜜丹意已经恢复了正常,蹦蹦跳跳地过去,把堆积在角落的杂物挪开,好让苏微把柴火码得整齐一些。然而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呀地叫了一声。
“怎么?”她有些惊讶。
“这里有个东西……”蜜丹意指着角落里横躺的一物。
苏微走过去,抬手将那个东西扯了出来——竟然是一块匾额。长达一丈,入手颇为沉重,应该是整块的紫檀木做成,纹理细腻,香味尚未散尽。她将那个被埋在柴房里的匾额拖到了外面,擦去了上面厚厚的尘土,四个泥金大字顿时跃入眼帘:
滇南玉皇。
她也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这匾额非常气派,居然还盖着玉玺,显然是来自于朝廷大内的认可和嘉奖,昭显出他少年得志时的风光。然而,后来变故陡起,这里门庭冷落,这块匾居然被扔在了柴房里,就这样暗地蒙尘。
“玛,要挂上去吗?”蜜丹意机灵,道,“我去搬梯子过来!”
“不用。”苏微沉吟着摇了摇头,再不多说,将那块牌匾重新放回了柴房。
原重楼自从带着她和蜜丹意回到腾冲后,便一起住回了原来的竹楼里,第一件事便是将家里所有的雕刻工具都摆了出来,沐浴更衣,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盘膝而坐,握紧了刻刀,默默凝视自己的双手,然后开始埋头磨那些刻刀。
苏微原本以为他是打算重新出山雕刻了,然而,时间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他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似乎那些刻刀要磨一辈子一样。
她虽然心里略微诧异,却没有一句催促或者询问,只是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白日里安顿好了家务,把蜜丹意托付给邻居,便去山里的险峻之处采一些珍贵草药,再拿去集市卖掉,所得也足够三个人的日常开支。
每当她风尘仆仆地外出归来,他便会抬起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眼神澄澈安详,然后再低下头,继续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刻刀,如同修禅入定一般。
每一日,都要直到夕阳落山,他才会从小楼上下来。
晚饭时,他摊开手,手心全是磨出来的老茧和血泡。苏微虽然知道那都是皮毛之伤,却也觉得心疼,生怕他弄痛了手,便不让他再去拿任何东西,饭菜碗筷都逐一弄好了才交到他手里,令原重楼受宠若惊。
“好吃吗?”她最初总是忧心忡忡地问他。他迫不及待地说好吃,一脸真诚无比——直到蜜丹意因为年纪小肠胃娇弱而吃坏了肚子,这个谎言才被拆穿。
不过苏微的性格向来坚忍,一旦下决心要学好某件事便会潜心揣摩,永不言弃。不到半个月,她的饭菜便已经做得像模像样,虽然和原重楼的厨艺没法比,但和自己之前相比却是有天壤之别,可见她在这半个月里也是努力地飞快适应了新的生活。
是的,从今往后,在这个滇南天空下生活着的,便是这样的自己了。
柴米油盐,日出日落,她再也不会是那个剑出惊动天下的血薇主人。
“哎,我真是快被你宠坏了,挣钱养家、劈柴做饭,一手全包!迦陵频伽,你真是个堂堂的女汉子啊。”他笑着看着她,厚颜无耻地夸奖,然后凑过来,贴着耳朵低声道,“放心,等将来有了孩子,除了喂奶我帮不上忙,带娃换尿布都归我!”
她白了他一眼:“少油嘴滑舌,赶快吃饭。”
吃完了饭,原重楼用布巾擦着手,转头对一边的孩子说:“蜜丹意,早点上楼去睡吧!睡觉前把弟子规念一遍。今天月色好,我和迦陵频伽出去走一走。”
“去哪儿?”苏微不禁愕然。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促狭地笑了:“去我们初次定情的地方。”
“啊?”苏微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原重楼却笑着,一手牵了她走下去。
外面夜风沉醉,幽暗的林间有不知名的鸟儿婉转轻啼。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走在月光里,她心中一片柔软,顺从地被他拉着往前走,一直穿过了竹林和天光墟。
原来是竹林下那一间小酒肆。
檐下挂着腊肉野味,酒香馥郁,当垆的还是那个苗女阿蕉,正在收拾着桌子,看到他们两个人走进来,不由得呆了一下,手里的碗啪的一声落下。苏微手腕一沉,手指闪电般一点,那只碗唰地又飞回了她手里。
“原大师?你回来了?”阿蕉乍惊还喜,脱口道,“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
“还以为我是醉死他乡了?”原重楼对着她笑,“难得你还惦记着我。阿蕉妹子,你真是越发出落得水灵了,不知道哪个男人能有幸把你娶回家去。”
一回到老地方,他的语调就又恢复了昔日的油滑,不愧是昔年的“腾冲一枝花,女人都爱他”。阿蕉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想要还嘴,又看了一边的苏微一眼,终究还是没敢接话——这个汉人女子的厉害她可是领教过,至今脖子上都还留着一道细细的刀疤呢。
原重楼看到她脸红得颇为可爱,还想说什么,苏微斜了他一眼,眼里的冷光令他打了个寒战,连忙收起了嬉皮笑脸,正正经经地道:“我们今晚在这儿坐一坐。”
“好。”阿蕉答应着,清理了一张桌子出来——这两个人坐在一起端的是般配,男子俊朗挺拔,女子清丽冷傲,如玉树交相辉映,看得人目眩眼热。她心里涌起一股酸涩,哼了一声,愤愤然下厨去了。
“才短短几个月,真是重来回首已三生啊……”原重楼坐了下去,忽然叹了口气,嘴角微微弯起,手轻轻抚摩着桌角,“什么都已经不同了。”
苏微一眼瞥去,脸色微微一变。
这张桌子已经很破旧了,一角残缺不全,上面隐约有起伏凹凸——仔细看去,那竟然是一张女子的侧脸,虽然只用了寥寥数刀,却神形兼备、惟妙惟肖。而原重楼低下了头,正在看着那一张脸。
那一瞬,她想起自己见到他的第一个晚上。当时他匍匐在满是酒渍的桌子上,喃喃念着一个名字,一只手摸索着,在桌子上刻下那个女子的容颜。阿蕉冲过来怒骂,她看不过去,挺身而出阻拦,将酗酒大醉的人搀扶了回去。
那一天,的确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缘分的开始。
一切历历如在眼前。短短几个月,重新回到这里时却已经恍如隔世。
她情不自禁叹了口气,感觉到他从桌子上移开了视线,看向了她,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背,轻轻握了一握,低声道:“我会一辈子记住这里。”
苏微心里一震,侧头看了他一眼,却看到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把刻刀,微微蹙起眉头,一刀刀,将当初醉里在桌子上刻下的那张肖像削平,语气却很平静:“只是有些东西,已经不需要再记住了。”
“喂!我的桌子!”阿蕉冲了出来,然而一眼看到苏微,却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用刻刀把桌子削得平整如新。
“好了。”原重楼抬起头,对着店家笑了一笑,“回头我赔你钱。”
这个家伙穷得叮当响,哪里会有钱赔?只怕这一顿都得赊账吧?但他身边那个女人却是个魔头,只要手指头动一动就能让这个店里所有人上西天,可是惹不起。阿蕉心里一边嘀咕一边转身去厨房,端了一壶酒上来。
“怎么又喝酒?”苏微有些不悦——自从在孟康矿上劫后余生,他们两人便双双戒酒,再也没有喝过一滴。
“今天是好日子,只喝三杯,绝不多喝。”他竖起了手指,立誓,看到苏微的表情,连忙又道,“要是多喝一滴,尽管砍了我的脑袋。”
苏微看了他一眼,冷笑:“你也知道我是不会真砍了你脑袋的。”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谋杀亲夫。”他又换上了嬉皮笑脸,蹭过来,在桌子底下偷偷抬起手揽住了她的腰。苏微没好气,手肘一沉,横过来撞了一下他的侧腰,疼得他“哎哟”了一声,手臂立刻麻了半边:“别动手动脚的。”
说话间酒上来了,是极好的古辣酒,色泽如蜜,入口却烈烈如刀,如同一团火从咽喉滚下去,肠胃温暖如春,令他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他看着对面的苏微,扬了扬酒杯:“怎么样,也来一杯?”
“我说过不会再喝酒了。”苏微却是不为所动。
“酒不是坏东西,只是喝酒的心有所不同罢了。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到最后见的还是山。”原重楼轻叹,倒了第二杯酒,看着她,“迦陵频伽,你意志力坚强,做事决绝果断,有时候却难免犯了因噎废食的毛病。”
苏微摇了摇头:“知道过滋味,也就够了。”
“可是,你看,这样的夜里,如果我们能对酌小饮几杯,该是何其美好的事啊。”原重楼细细品尝着美酒,脸颊上流露出沉醉的表情,“要知道,在我这一生里,从未有过今天这样心满意足的时刻。”
他的语气令苏微莫名地震动。是的,一贯以来,比起他的惫懒无赖、口无遮拦,她性格更偏沉静隐忍,因为刚强不妥协,所以很少表露内心真正的感情——可这一刻,她心里的想法,却是和他一模一样。
回望她的一生,唯有这一刻,方期盼能永恒。
她再也不固执,拿起酒壶倒了一杯:“来,干一杯。”
他略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眉宇之间一片欢喜无限,压低酒壶,给她倒了满满一杯。她笑了一笑,仰起脖子便干了。
那一夜的记忆渐渐微醺,如同窗外沉醉渐浓的春风。
苏微只记得他们都没有恪守只喝三杯的信条,竟然将那一壶酒给对饮一空。中间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是微微笑着,凝望着彼此,你一杯,我一杯。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兴抱琴来。
夜浓醉深,最后的记忆里,她只记得自己乘着酒兴走了出去,一路朗声吟着这首师父昔年教给她的诗,兴之所至,挥手一划,指尖剑气吞吐,纵横凌厉,身边的竹林齐刷刷被割倒了一片。身后顿时传来了阿蕉的惊呼。
“喂,想不想……想不想我飞一个给你看?”她模模糊糊地回头笑了一笑,趁着酒兴提气一折身,轻飘飘地跃上了竹梢。足尖点着青翠的细细枝条,整个人仿佛没有重量一样凌空而立,衣袂飘飞,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得去。
然而,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