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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脸上露出一丝冷笑,说,“我们庄上的男人,无穷无尽,要多少有多少。”
老头话刚说完,张塞立刻就火了,说,“喂,你这老头太过分了,这分明是看我们答对了两题,故意刁难我们嘛,你不想留我们过夜可以直说,用不着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张塞虽然于算学上没什么造诣,但想来如果人数不确定,这题肯定没法计算。
旁边丁珊也是一样想法,但是她还是不想把关系搞僵,希望对方能动恻隐之心。她刚要开口,老头已经一脸愤怒,说,“你们如果能算出答案,就来敲门,其余闲话胡扯,恕老朽不再奉陪。”他说完“啪”地关上小窗,门内便再无声响。
“太过分了!”张塞气得发抖,要冲上去踹门,被周远挡住。
“你先让我想一想。”周远说。他心里隐隐觉得,这老头未必是在故意刁难,这不仅是一道很难的概率题,也是一个牵涉到极限的深奥问题。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又捡了一根树枝,开始在雨后湿润的泥土上划写起来。
丁珊和张塞知道自己完全帮不上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各自分两边沿着木栅栏察看起来。两人心里都在盘算是否还有别的途径可以进入庄内。
等两人走回来时,只见那周远两眼翻白,手拿树枝在空中乱划,口中念念有词,竟像发了失心疯一样。张塞吓得要上去掐他的人中,被丁珊拦住。她已经见过周远两次如此神态,知道他是深陷在数学的思考计算之中。
周远手中树枝的舞动越来越狂乱,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丁珊知道虽然周远之前两次都顺利算出答案,但这次的题目如此不可思议,万一是老头故意出一道无解的题目,他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真的疯癫了怎么办?她抬起头,看到张塞一脸不正经的笑容,知道被他觉察了自己的关切之情。
过了好一会儿,周远总算缓了下来,手中动作渐停,唿吸也均匀正常起来。突然,他睁开眼睛,一脸傻笑,冲到门前使劲地拍起来,一边拍,一边高叫,“我算出来了,是@#¥%&;……”【此处卖个关子,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思考一下 :)&;#61514;】
老头的脸并没有出现,过了一会儿,只听嘎吱一声,那庄子的大木门缓缓地移开来。丁珊和张塞同时欢唿了一声。
庄门打开后,三人看到除了那一老一少之外,门口还聚集了不少人,有男有女,还有小孩,大家都一脸好奇,盯着他们,显然此处并不是经常有外人到访。
这群人中间,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目光锐利的约莫六十岁不到的男子,他上前一步,对周远说,“我是这格致庄的庄主萧骏,你有很高的算学天赋,你和你的朋友们可以在敝庄留宿,不过有一件事,我要说在前面,我庄以前也曾收留过迷路的外人,不过结局却很不愉快。我看你们都是些斯文青年,应该都知法守礼。但倘若你们做出危害本庄之事,我绝不会轻饶!”
那萧骏说完,眼中射出两道如电的精光。
三人当然发誓绝无恶意。
“我看你们一身疲惫,先去洗浴用餐吧,”萧骏又说。他向刚才那个年轻人招一招手,说,“小闻,你带客人们先去布郎屋安顿下来,一会儿我叫李嫂送饭过去。”
那个叫小闻的年轻人一脸高兴,立刻手一挥,带着周远他们往庄内走去。
这格致庄内,依稀可见有几十幢屋舍毗邻相连,庄中有两道人工开凿的小溪蜿蜒流过。令周远他们惊讶的是,这里的每幢房屋的外观,屋檐,窗棱,门框都被设计成非常别致的几何图形和曲线,就连那两条小溪,都是对称的双曲曲线。看来这格致庄里的人,对算学几何还真有一种特别的偏爱。
小闻将三人领到一个屋顶呈等边三角形的屋前。他推门进去,点亮了油灯。房屋的外间,放着几台已经锈腐的纺纱和织布的器械,墙边堆着一排木桶,桶边上分别沾染了不同的颜色,像是存放染料的用具,看来这布郎屋里原先住着的人家,负责庄上布料的织作浆染。
里屋放着一张八角形的餐桌和一些木椅,上面都蒙着一层灰尘。小闻立刻拿起一块桌布去屋外沾了水进来擦洗,丁珊也帮忙整理起来。小闻一边擦着桌椅,一边会抬头偷偷看一眼丁珊,脸上露出腼腆之色。
几个人合力将屋子整理好后,来了两位中年妇女,一位拎着两个竹篮,里面放着饭菜,另一位,则抱来了三套铺盖。
“小闻,你爷爷叫你就在这里陪客人吃饭吧。”一个女人说。
“谢谢李婶,张婶!”小闻好像正中下怀,满口答应。旁边张塞早就扑向餐桌,盛了一大碗饭,就着蔬菜河鲜狼吞虎咽起来。
“嗯,好吃好吃,”他乐滋滋地说,“刚才听你出那题,我还真以为你们顿顿吃馒头呢。”
丁珊也觉非常饥饿疲劳,坐下来一声不响地吃饭。只有周远,竟不觉得特别饿,只是随便夹了些菜就着饭吃。他好像还沉浸在刚才解题的那种冥想中,进了庄来,只觉得到处扑面而来的那些几何图形,解析曲线有一种特别的熟悉。
周远出生在杭州城外的郊区,决计不可能来过这里,但是这庄里的景物,线条,颜色,乃至气味,竟让他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感。进了这间布郎屋,那种感觉愈加强烈,竟让他逐渐生出一种如梦似幻般的宿命感,仿佛这里像是他的初始,他的归宿,他的前世,他凄惶中寻寻觅觅而不经意间曾闯入过的梦乡。这种感觉奇怪而真切,之前从未有过,让周远蒙昧间觉得似乎会有什么改变自己和他人命运的大事件就要发生。
这时候张塞已经吃了半饱,恢复了气力,他问小闻,“刚才你们庄主说的,关于收留生人不愉快的经历指的是什么?”
这话也是丁珊想问,所以她也停下碗箸,看着小闻。
“哦,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听爷爷说,过去庄里曾收留过也是像你们这样误入苇荡的人,但是他却恩将仇报,害了庄里人的性命,还窃走了庄里的财物。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小闻说。
“这么说那人逃出去了,所以说从这里是可以通到外界的,是吗?”张塞立刻问。
小闻摇摇头,“爷爷说,这片苇荡的所有水道,都只是兜圈子,回到原地,一旦进来,就再也无法出去的,那恶人多半失陷在塘内,或被水中林子里的恶魔吃了,正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张塞和丁珊都一脸失望。不过这毕竟只是一个十八九岁少年的说法,他爷爷或许知道更多,只是出于种种原因,对他隐瞒也未可知。
这时候,小闻终于鼓起勇气,说道,“萧庄主不许我们谈论外面的世界,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们来的那个燕子坞,是个什么地方,应当和这里很不一样吧?”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就完全不用周远和丁珊操心,全都是张塞的市面了。
他吞下最后的饭菜,便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燕子坞和姑苏城的各种风物,从观前街上的戏院,到太监弄里的小吃,然后是名牌商楼,酒肆夜店,乡土风情,无所不包,凭着他准历史博士的知识面,所有的吃喝玩乐还都能引经据典,追根溯源,讲出许多野史掌故。兴致起来的时候,难免添油加醋,略微杜撰一番,直把小闻听得目瞪口呆,激动不已。旁边丁珊尽管知道他有所夸张,却也听得入了迷。
这一番说完,张塞自己也筋疲力尽,小闻虽然意犹未尽,还是识趣地起身告辞,让三人沐浴歇息。
这布郎屋只有一间卧房,自然是丁珊睡,张塞就在屋子角落里铺上铺盖,对着周远指了指另一个角落后,就一头翻倒,不出一会儿,鼾声如雷。
周远抱着铺盖,走到另一头的角落里,突然看到那边有一把木梯。他抬头一看,发现这木梯是用来通往阁楼的。周远想起来这布郎屋的屋顶是等边三角形,那阁楼应该有很大的空间才对。
这一切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命中注定,周远放下铺盖,拿起油灯,就攀上木梯,爬到了阁楼之上。
周远上来阁楼,用油灯一照,发现阁楼上两边都斜吊着两排书架,上面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周远一路看过去,发现都是些代数,几何,微分方程,概率学和格致学的书籍,那些书的名称,他在还施水阁图书馆里大都从未见过。看来这里曾经的主人,竟是位尘世之外的算学大师。
阁楼一扇斜的小窗前,放着一对桌椅。那桌上堆着许多纸卷,上面都布满了灰尘。周远虽然也很疲惫,但是看到这么多从未见过的算学书籍和纸卷,一时来了兴趣。他把油灯放到桌上,擦去纸卷上的灰尘,观看起来。
周远随手拿的,是最表面一张纸,他打开来一看,马上低低地发出“啊”的一声。那纸卷上写着一排复杂的方程,竟然和杨冰川教授让他琢磨的那个方程一模一样。杨教授给他的那张纸早因落水而无法辨认,但是周远已经在渡船上两次研究,这方程的形态已经滚瓜烂熟。
周远第二次在渡船上研究这个方程的时候,其实已经求出了这个方程在特定条件下的解,只是他自己仍不敢相信。周远求出的这个解,就是很多书上记载着的“降龙十八掌”的自然力特征方程。
可是周远无法理解自己的结果,因为很简单,这个方程和张三丰的经典体系相矛盾。眼前纸卷上,也写出了解答,答案和周远的一模一样,但是对于方程本身,以及那些参数的武学意义,却没有任何解释。仿佛这个方程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或者说,是迎合着降龙十八掌而硬凑出来的。
周远原先以为这个方程是杨冰川教授发现的,所以恐怕只能等到和杨教授下一次讨论的时候,许多疑问才能解开。可是此刻竟在鬼蒿林的深处一个以算学为传统的庄内,也发现了这个方程,周远心中立刻燃起了希望,他快速打开其余的那些纸卷翻看起来。
周远研究着那些纸卷,又查阅着两旁书架上的书籍,可是却一无所获。其余纸卷和书籍上研究的是另外的一些算学和武学问题,虽然也很有启发,但是却和那个能解出降龙十八掌自然力特征方程的古怪方程毫无联系。
倦意终于袭上了周远的心头,在失望和困惑中,他趴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周远这一觉睡得极其深沉,两天来累积的身心上的种种疲倦负累,仿佛被拉开了闸门,一起倾倒下来。他做着各种奇怪的梦,脑中像画片一般闪过许多人的脸,有母亲,杨冰川教授,韩家宁,丁珊,另外,仿佛还有一个面目模煳,忽远忽近,似幻似真的男子,站在母亲身旁……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远才终于醒来。
他揉一揉酸痛的脖子,抬起了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从阁楼倾斜的小窗口照了进来,在地板上撒出一个矩形的亮斑。周远坐在那里,正好可以看到那如金线般洒进来的阳光。
然后,武林史上最重要,最奇迹,最伟大,最不可思议的瞬间发生了。
周远一生中最重要,最宿命的瞬间也同时到来。
周远入定般盯着那阳光中混乱而无序地抖动着的微尘。他能感觉到四周的静谧,这间阁楼里没有一丝风,自然力静止而稳定,阴和阳保守着平衡。可是那阳光中的微尘却仍然无序地颤动着,没有特定的方向,没有特定的规律,一切都是那么的随机。周远同时想到了过去看到过的水杯中漂浮着的微粒,在没有任何外力干扰的情况下,同样也呈现出这种混乱无序的抖动。
然后一道思想像闪电一样划过他的头脑,让他醍醐灌顶。而这道思想的闪电,最终将照亮整个武林的夜空。
周远突然认识到,自然力,也就是“气”,并不是如黄裳、张三丰假设的那样,是一种确定、静止的东西。“气”是有许许多多极其极其微小的微粒所组成和驱动,而这些微粒的运动,是随机的,不可预测的。
有了这个前无古人,破天荒的假设,那个古怪的方程的武学意义便一下子变得无比清晰,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和显而易见。他想起进庄前被考到的那个概率题,以及这阁楼上的许多概率书籍,原来这世界最微观的底层构筑,竟是一种随机。
周远后来把组成“气”最微小的单位称作“量子”,把空气中,水中的量子的无序运动称作“布郎运动”。他还逐渐推导出了随机微积分的整个框架,建立了把降龙十八掌、六脉神剑、凌波微步等都包容在内的新的大一统理论。但这些都是很后来的事情了。多年之后,武学,发生了革命性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周远也经历了更多荆棘曲折,充满艰险和迷惘的故事,但一切的一切,都是从这神奇的一刻开始。
张三丰数学化了武林。
周远量子化了江湖。
(十五)
天光微亮的时候,丁珊悄悄地起来。
她换上昨晚李婶拿来的一套衣服,出了寝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