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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哪样,就照哪样去做。”
“我喜欢请长工。”
“那就请长工。”
“等等!”雪柠拦住她们,“别人可是一律只租田。”
“都是种田,租田和请长工难道不同?”梅外婆很奇怪。
“按规矩,请长工种田,课税都得自己承担。租田就不一样,课税的大部分由租田的人出。天门口一向就是这种规矩,吃亏的总是种田人。”
听常娘娘说过后,梅外婆叹着气重复先前的话:
“请长工吧!谁卖的田地,还让谁来种!”
雪柠一点心思也没费,轻轻松松就将地主当定了。有大半年的经历,天门口的事雪柠都已有了粗浅的了解。田地不会理睬谁是主人,只和耕种收获者亲密。雪柠当然看得出常娘娘心里倾向穷人。常娘娘也不置可否地说,雪柠要这样想她也没办法,自己是天生的穷人,变得再多,也还是与穷人的心贴得近一些。她更进一步地说,梅外婆让她管理这份田产,正是看中她与天门口穷人的这种肚兜贴着肚脐眼的亲密关系。常娘娘越说越像自言自语。在她看来,往日的雪大爹之所以当不了地主,就是因为没有像样的管家和伙计。因为月黑风高荒山野岭才有强盗土匪的凶狠,因为衙役比衙门还阴森才有县官的威风,因为书里写的都是几百年、上千年的事,谁也没见过,才有读书人的聪明。至于地主,因为田地多、房子多、丫鬟长工多,最要紧才是得有个好管家。
到这时雪柠才有空说些横亘在别离与重逢之间的事情:
“我晓得,你是故意不来天门口看我。”
圣天门口 四零(3)
这话让梅外婆听得很欣慰。如果梅外婆早来了,雪柠肯定会以为她是来接自己的。天门口发生的事,几天以后就会在武汉的报纸上登出来。从爱栀他们遇难开始,梅外婆就在心里踏上了来天门口的路。梅外婆不想见到只会哭哭啼啼的雪柠,也不想见到一心一意想逃离罪孽之所的雪柠,更不想见一个浑身上下除了对晚辈的怜爱,再没有其他东西的自己。
“若论心情,半年前我就想来。正因为太想来了,我才不能来。那样来了,会让你更加 受伤害。你在天门口,听到和见到的事情非常有限。武汉就不一样了。不仅有两湖两广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的消息,往上游去的四川云南,往下游去的江浙上海,甚至更远的东北数省,哪一方有坏事发生,武汉三镇都有反应。这一年死于非命的人,早就将去天堂的路挤得水泄不通,骑着纸马的人,还不如安步当车的人走得快。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也想不清该不该将你接回武汉。”
“我托人给你带了三次信。”
“都收到了。第三封信写得好,对我的触动很大。我最担心的是,你也学会仇恨别人了。沾上这种恶魔,人活在世上就没有好日子过。我来这儿,是要帮你,让你找到只爱莫恨的好日子。”
“你不知道,这里的人比杀梅外公的那些家伙还凶恶。我没有力气杀他们,借老天之手,让他们一个个地慢慢饿死不行吗?”
梅外婆并不着急,她将雪柠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心里。
在武汉的梅外婆终于拿定主意向东挪动时,离得最近的黄陂、新洲等处,长得好和长得不好的水稻都还没有灌满浆。在团风与上巴河之间,一个叫郑家仓的小垸里,梅外婆停下来住了三天。再启程时,遇上了冯旅长。冯旅长说,梅外婆这副样子去天门口,简直是自投罗网。冯旅长的话起了作用。这以后,梅外婆每到一地,都要盘桓三五日。等到进入白莲河一带时,已是一个多月以后。梅外婆身上一向高贵的样子不见了,除了眼神没法改变,其余处处,都与那些出门逃水荒的河南女人区别不大。
出乎雪柠的意料,在饼子铺一带被劫走的女人真的是梅外婆她们。梅外婆在独立大队的秘密驻地住了十天,头三天,除了洗澡睡觉,傅朗西和麦香都在身边陪着她。中间几天傅朗西不知去哪儿了,麦香也不在,围着她周旋的人换成了杭九枫和阿彩。男的说话也好,女的开口也好,软的硬的都是劝梅外婆坦白交待,到底是在自卫队那里领了策反任务,还是在政府军那里讨了特务差事。常娘娘与梅外婆说的差不多,她们在半路上两次碰见冯旅长。冯旅长要她们同他一道来天门口,她们没答应。冯旅长要她们同他一道回黄州城,她们也没答应。所不同的是,常娘娘先是奚落常守义,因为他连守桥的事都不想做,美其名曰打游击,其实是饿了就去找富人强拿硬要,不饿时就躲在别人屋里埋头睡大觉。常娘娘也嘲笑杭天甲。杭天甲的样子让她心里可惜,手里有枪,却不敢在天门口街上大明大白地走,肚子里发情了,也不能想和哪个女人好就和哪个女人好。只有让常娘娘心仪很久却第一次见面的董重里没有挨她的数落。一见面董重里就表示,梅外婆是好人,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他能放梅外婆走,但得等机会。董重里的消息非常灵通,竟然事先知晓国民政府要在武汉召开剿灭湘鄂赣三省共产党武装的会议。董重里估计独立大队这两天就会有行动。两天后,董重里真的放了她们,还说这是傅朗西临走时亲Kou交代的。
梅外婆的平安到达让雪柠高兴不已。还像梅外公死时那样,凡是伤心的事,梅外婆都不问,她问的都是好事。雪柠想不起失去亲人的这段日子还有哪些好事。梅外婆不信,她要雪柠继续想,一个人活着,哪能一年到头都不开心。雪柠终于想起常守义曾替自己吹过眼睛里的麦芒,她那时好惊讶:杀气腾腾的常守义还有温情脉脉的时候。马鹞子给自己挑眼睛里的飞丝是与上面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想起前者,后者自然忘不了。假如一直闭着眼睛,不看其他的事,说马鹞子不是好男人就是违心。梅外婆很激动,她对雪柠说了好久没听到的两个字:
“福音啦,这就是福音啦!”
然后梅外婆独自呢喃,那些话显然只是说给自己听:
“我的梅外公,你的话到今日还这么有道理,一个人好生生地直到老死,真的不如天祸飞来陈尸街头。你看看小小的雪柠,家里的人都死于非命,反而让她变成了别人的福音。如果家里还有别人,杭九枫和马鹞子哪能得到接触她的机会。这下子好了,雪柠将一颗好女人的种子种在他们心里了。少则三五年,多则三五十年,是种子总要发芽开花的。”
当了管家的常娘娘很自然地让常天亮顶起董重里的缺。
杨桃听不惯常天亮的说书声。好几次,她对雪柠说,常天亮的说书太难听了,没办法与董重里相比。雪柠却说:“也许你就是董重里的福音。”杨桃将雪柠的话认作是对男女私情的暗示,一时间脸皮都快红破了。梅外婆没有推波助澜的意思,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说:“天下的女人,若是都成了各自男人的福音,夏季里的洪水再大,也不会越过堤岸泛滥成灾。”晚上,常娘娘将常天亮叫到紫阳阁里,好好说了一场书。自始至终杨桃都在替梅外婆捶着奔波了近两个月的身子。趁着说书前的安静,杨桃问梅外婆,可不可以给她咬咬脚。梅外婆正在想心事,没有听全。王娘娘连忙站起来帮着说话,形容杨桃咬脚的功夫,可以让梅外婆这样的人,快活得就像回到了男女之间刚懂得你想我、我想你的时候。在往日,杨桃只给雪大奶咬脚,偶尔生病了,没力气伺候,雪大奶就睡不好觉。梅外婆笑着问王娘娘,杨桃又没有给她咬过脚,为何清楚那滋味就一定好得不得了。王娘娘也笑,雪大奶在世时天天夜里发出的快活声,是她最爱听的。那种不同寻常的哼叽,每一次都让王娘娘耳热腮烧。梅外婆只当是听了常天亮的说书,笑一笑,并不当真。临睡前,杨桃端着盛满热水的盆子伺候梅外婆洗过,却还站在屋子中间不肯走。杨桃很想给梅外婆咬咬脚,虽然刚刚开始相处,她就觉得梅外婆比雪大奶更通人情。梅外婆不肯让杨桃咬脚。能给梅外婆洗脚搓脚,杨桃也很高兴。洗一阵,搓一阵,再洗一阵,再搓一阵,梅外婆什么也没提起,杨桃的脸色就莫名其妙地涨红了。问起来,杨桃什么也不对梅外婆说。第二天夜里,依然是这样。梅外婆问不出原因,便断定杨桃心里一定装着没有人催她自己也会着急的事情。梅外婆将雪柠叫来,正在商量如何帮杨桃,杨桃小声叫起来:“我这样子能给别人的当福音吗?”
圣天门口 四零(4)
梅外婆瞪大眼睛想了想,用手指蘸了几滴水,往桌面上写了一个董字。杨桃摇着头,说自己不认识这个字。雪柠急了,说帮麦香家割水稻的头一天,自己还教过杨桃,这个董字就是董重里的姓。当时杨桃还不相信:董重里那样聪明,他姓的董字不该这样笨拙。杨桃又一口气写了几十遍,歇笔时还说,董字要多写,写多了它就不笨,反而觉得它诚实、学问多。梅外婆并不深究,一声轻叹,对杨桃说:董重里是天门口最有风头的几个人之一,未必他也有自己渡不过去的难关。
“董先生不是见花谢!那是烂舌头的人在瞎说!”
杨桃理直气壮地告诉梅外婆。
梅外婆马上夸奖杨桃:
“你敢这样替董先生着想,就已经是他的福音了。不过,你也要明白,天下之大,确实有一些男人像石头雕的、木头刻的,最温柔最漂亮的女人,在他们的眼里,也只是心肠软,脾气好。”
杨桃将洗完脚的水倒掉时,用尽了全身力气。
第三天夜里,梅外婆早早叫上杨桃。已经是秋凉了,热乎乎的洗脚水泡上去特别舒服。“换了别人,那样说董先生,我非要用开水给他泡脚!”
抱着梅外婆湿漉漉的双脚,杨桃几乎哭出声来,“大大的一个男人,若是不喜欢女人,那就不用活了!”
“也许董先生是在等着一段好姻缘。”
圣天门口 四一(1)
秋天的一个普通早晨,一个挑着劈柴的男人出现在西河上。挑劈柴的人总是最先出现在人迹稀疏的早晨,因为檀木扁担和独木桥的双重跳跃,寂静的沙滩上充满连接梦与醒的吱呀声。在桥头上站了半夜的两个哨兵只顾埋头抽烟丝,一种酽香能够随风飘出很远,内行的人不用走近就知道这样的烟丝肯定出自燕子河一带。一个哨兵握着烟杆,另一个哨兵迫不及待地伸长鼻子,不停地用力吸着,没有注意到挑劈柴的男人正从身前走过。正在西河左岸散步的梅外婆盯着这个男人的脚看了好久。从天堂挑劈柴到天门口卖的人都是这样,天气稍一暖 和就开始打赤脚,天冷之后也只是往赤脚上系双草鞋。梅外婆出神的样子引起雪柠的注意,细看之后她也发现了破绽:挑柴人的双脚不会这样白嫩,就是剥去一层皮,里面的肉也会黑得发亮。挑劈柴的男人将担子从左肩挪到右肩上,雪柠和梅外婆同时认出来,眼前站着的男人正是董重里。董重里抢先开口,问雪柠和梅外婆买不买劈柴,他挑的柴都是用北边山坡上的松树劈成的,油多,烧起来一担能顶两担。瞅着还在抽烟丝的哨兵,梅外婆爽快地买下董重里挑着的劈柴。
自卫队的人正在出操,一个接一个的报数声都要喊破天了。
董重里不慌不忙地将劈柴挑到雪家厨房里,坐下来石破天惊地说:“我开小差了!独立大队的日子不是我这种人过的!”
梅外婆沉稳地问:“你不怕两边的人都来追究你!”
“独立大队顾不上我了,自卫队这边,请你多多通融。”
依着董重里的话,梅外婆让人找来马鹞子和段三国。
四人八面,相对而坐,董重里将自己脱离独立大队的理由又说了一遍。几天前,国民政府在武汉召开会议,确定了对被反国民政府的工农红军主力长期占据的黄安、麻城等地区进行围剿的方案。由武汉行营负责集结的八个师三个旅共十万兵力,已经进入到各自的出发位置,随时随地就能发起攻击。董重里的话飘到哪个耳朵里,哪个耳朵都相信。这种在天门口轻易听不到的消息,让马鹞子的眼睛亮了许多。董重里说,从四面八方围剿过来的十万政府军,逼得工农红军的指挥员不得不将各地的游击队往一起调,准备决一死战,如果打赢了,就乘势进攻武汉。话说到此,董重里情不自禁地提起冯旅长。冯旅长只带一个排的骑兵,就将近二百人的独立大队打得落花流水。十万政府军一齐开枪开炮,岂不是排山倒海天翻地覆。在是否将董重里当成真正的投诚者这一点上,段三国一句有用的话也说不上,一切主张都是马鹞子做的。董重里自己也走了一步很关键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