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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义说得更狠:“既然是肃反,光打明枪还不行,必要时还得动一动暗刀子。”两个人的目光在一起碰了碰。傅朗西及时咳嗽一声。傅朗西无力管这些事,但他还是出了一些主意,譬如说,阿彩在河南新集呆了大半年,既熟悉上面的情况,也熟悉下面的情况,让她全力协助董重里和常守义执行张主席的指示,别人也不会觉得过分。当然,要将这些事做得完全符合张主席的心意,还得有新人来领导中心县委。傅朗西仍旧说自己是在苟延残喘,假如哪一天还能重新跟着大家一起南征北战,他会拼命报答各方面的关怀。这种话听多了,早已无人奇怪。
张主席的回信加重了傅朗西的病情。
麦香记得最清楚,一连三天,丈夫没有吃任何食物,水也喝得很少。任何人见了,都觉得傅朗西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实在是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
就在傅朗西病入膏肓之际,一个书生般白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从河南省光山县白雀园出发,在滚滚的北风中,沿着阿彩走过的路,来到天门口,要去县城接任中心县委书记以及苏维埃主席之职。年轻男人显得很谦虚,他走到哪里都有部下前呼后拥,却坚持要别人称他小曹同志,谁若是叫了曹书记或曹主席,都会受到严厉批评,在湖北、河南、安徽三省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只一个张主席、一个张书记,其他的人都是张主席或者张书记的同志。此时此刻,第四军已经改编成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并且正在酝酿用攻克黄安县城、彻底消灭驻扎在城内的一万七千名政府军的伟大胜利,来体现张主席号召肃反的伟大功绩。与小曹同志随行的还有一个姓管的团长,管团长带着一个团的士兵,寸步不离小曹同志,随时听候调遣。途经天门口,管团长手下的士兵全部沿着街道两边席地而坐。常守义组织民众送来的和民众自发送来的热水和熟食,十分罕见地被拒绝了。常守义不知道这种气氛叫做杀气腾腾,还以为军威如此。他将一张笑脸收敛为半张,冲着小曹同志大声说:“天下工农红军是一家,你们为什么要板着脸,好像天门口没有一个好人。”管团长不无蔑视地告诉常守义:“只有张主席亲自改编的队伍,才有资格称为工农红军。”小曹同志不和常守义说话,他在小教堂门前站着,斯斯文文地叫着傅朗西的名字,请傅朗西马上来见他。时间不长,傅朗西就在杭九枫和杭天甲的搀扶下,与这个陌生得让人胆战心惊的小曹同志在小街上见了面。傅朗西脸色蜡黄,头发也灰了,连几天前才见过他的常守义,都不敢认他了。天气很冷。小曹同志手一挥,那件从政府军手中缴获的黄呢大衣,威风凛凛地飘荡起来。几个手枪上系着红穗子,大刀上也系着红穗子的士兵毫无表情地站在身后。小曹同志的脸色看上去除了平和还是平和,他让傅朗西继续养病,不必操心张主席命令的事。小曹同志很不理解,明明白雀园就在对面,为何傅朗西放着大门不走,非要从紫阳阁进出。听完解释,小曹同志意味深长地说:“张主席让我来,就是要在这里开创新局面。张主席那里有个白雀园,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白雀园。”小曹同志没有批评傅朗西,只是提醒他,与剥削阶级共一个大门的革命者,一定要保持气节,不能因此而对其温情脉脉。他还希望,傅朗西病体康复之日,就是他打开白雀园的大门之时。
圣天门口 四七(4)
傅朗西战战兢兢地走回白雀园,正在用热水洗去搽在脸上的黄蜡,董重里愤怒地走进来,厉声质问他:这样做到底是何居心?傅朗西平静地说,自己只是多想了一些问题,如果董重里不信任他,可以将这些情况全部汇报给小曹同志,他显然正需要这类告密者。傅朗西很有把握地说,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出了严重问题,“这种时候,我有权想办法保全自己的生命。”
“起码到目前为止,你的话毫无道理。”董重里也不含糊,“像常守义这种胆敢打黑枪暗杀交通员的人,就是要肃其反,革其命。”
忧心忡忡的董重里刚从白雀园出来,就被小曹同志找去单独谈了一次话。董重里所写的密信引起张主席的高度重视,之所以派小曹同志来,就是要以此地为突破口为其他地区树立榜样,彻底整肃异己分子。小曹同志搂着董重里的肩膀亲切地说,他是张主席信任的人,从今往后不管出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不要辜负张主席的信任。
天将傍晚,有人走出小曹同志的阵营,借口要将一北一南两个白雀园做个比较,让董重里陪着走一走。出了下街口,来到西河左岸,见四周没有动静,那人忽然说,小曹同志此次以政治保卫局局长之尊,前来兼任县委书记,完全是张主席有意为之。张主席对属下的军官们在此地开会挑战他的权威,早已火冒三丈。军队里杀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与此事相关,谁也说不清,毕竟没有人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现在轮到地方了,董重里必须一万个小心,凡事不可不信,但切不可轻信。董重里写信给张主席汇报一些人的非革命行为没错,一旦这种非革命的行为被人别有用心地加以利用,那就太危险了。那人自顾自地说了几分钟,不等董重里有所反应,便热情地朝着也是随便走走的小曹同志走去。
管团长把一个连留在天门口,率领大部队跟着小曹同志继续开往县城。
几百人一齐踏步走,扬起灰尘很像冯旅长的骑兵在经过。
被留下的还有属于新成立的政治保卫局的四男一女。
圣天门口 四八(1)
苏维埃武装割据在天门口的事业很快被这五个人所主宰。这几个人既没公开说什么,也没有根据董重里写给张主席的密信逮捕常守义,但是天门口正在嬉闹的男男女女,却突然沉默下来。
他们很少提及政治保卫局,言谈举止当中总是自负地用五人小组来称呼自己。仅有的那个女人稍好一点,有一次,阿彩发现她躲在后门外一声声地干呕,便走上前去为她拍背, 还泡了一碗红糖水给她喝:“你这样子像是怀孕了!”女人没有回答,反而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就叫我欧阳大姐吧!”格外随和的一句话,倒让阿彩对她十分敬畏。五人小组在西河左岸开始同董重里密谈时,太阳还在西边山上,密谈结束时,太阳已经回到东边的山坳里。任何探听这场彻夜长谈的企图都是无法实现的。五人小组精于反侦听,充分估计到此番谈话的难度,渴了要喝多少水,饿了要吃多少食物,冷了要烧多少柴火,全都做了准备,然后禁止任何人进入他们划定的禁区。说服了董重里,五人小组又在小教堂里同常守义见面。常守义准备同身着不蓝不黑的深颜色军服,背着手枪的五人小组成员一一握手,但和小曹同志一样戴着眼镜的五人小组负责人冷冷地表示了拒绝。
经过一瞬间的困惑,常守义明白大事不好了。
常守义被抓之前和被抓之后,并不是脓疱。
当他觉察灾难就要发生,常守义便抽身攀上梯子,蹿至钟楼,轻而易举地缴了不知所措的哨兵的枪。常守义在小教堂顶上大声吼叫,历数自己为天门口苏维埃做的好事。他认为这是打击报复,因为自己不客气地提醒过小曹同志,独立大队也是工农红军。常守义的声音传遍了天门口,董重里出来劝他冷静,不要再乱说。常守义没有住口,但这并不表明他不冷静。要抓常守义的那些人也没有开枪。僵持之下,常守义悲观地说他要从几丈高的屋顶上跳下来。这时,常娘娘带着常天亮跑过来,冲着他哭成了一摊水。
常守义迟疑了:
“只要你们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就听你们的。”
“你听好了:是你开黑枪打死了张主席派来的交通员!”
“捉贼要赃,捉奸要双,谁看见了?”
“张主席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
最终常守义还是举着双手从钟楼上走下来。他告诉那些凶神恶煞般围上来的人,因为好吃懒做,自己在西河里守了大半辈子的桥,又因为好吃懒做,自己也跟着闹苏维埃,好不容易开始明白哪是人生正道,偏偏又冒出一些家伙,不要他继续往下走。万般无奈,他才将张主席派来的交通员杀了,他不想让自己变成张主席要杀鸡取出来的那个蛋。
“也罢,也罢,听说那边的奈何桥是一块整桥板,从来不用拆和装,我还是去当一个好吃懒做的守桥人吧!”
关押常守义的草棚是看茯苓用的。山里太安静,密密的树林里,说话的全是五人小组的人,听不到别的声音。开始两天常守义被吊在棚顶上,肚子里的气提不到喉咙上。好不容易两脚沾地,紧接着就被人打坏了肺,出气重一点,就会疼痛难忍。五人小组的人只在审问时出现,所有问题全都涉及苏维埃的前途命运。问题虽然很严厉,问的方式却不严厉,常守义不说或者说不出来,五人小组决不强迫。“你再想想!”“你再好好地想一想!”“你再认认真真地好好想一想!”五人小组说得最多的,常守义觉得压力最大的,就是这样三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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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义很怕五人小组离开,他们一走他的苦难就开始了。折磨他的人都不说话,累了就出去换别人来,再累了再换。第二天下午,全身被打得稀烂的常守义再也没有力气硬扛了,他一遍遍地哀求,凡是他们想了解的自己都愿意说。那些人还是不说话。常守义不得不糟蹋自己,一会儿说自己被马鹞子收买,成了县自卫队的第二大队长;一会儿说自己是冯旅长派进来的奸细;一会儿又说自己什么都不是,就因为不服上面的乱指挥,一心想找机会暗杀张主席。说了这许多,那些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折磨他,每一次看似要他的命,实际上总是恰到好处地留下一口气让他苟延残喘。
常守义很怕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说了,只要想得到的他都拿出来说:
“我组织了一个反动组织,叫恋爱研究会。”
此话一出,拷问他的人马上招来五人小组:
“恋爱有什么好研究的,是幌子吧?”
少挨了几下的常守义抓紧时间喘了几口气:
“他们不该打我的头,有些事情想不起来。”
“我们来帮你回忆——你晓得第三党吗?”
“这种事都不清楚还能当苏维埃主席?”
“你说说,第三党好在哪里,坏在哪里?”
“好在要抛开国民党,坏在竟然还要抛开共产党。”
“这么说恋爱研究会一定是一个受人指使的秘密组织?”
“就是这样,它是敲锣打鼓的,唱戏的是别人。”
“是不是第三党,你要想好,可别乱说。”
“对对对,第三党,黑狗卵子一样的第三党!”
常守义用从冒着血泡的肺里挤出来的声音,慢慢地说,在自己之下的二号和三号人物是杭天甲和麦香。看着五人小组欣喜又疑惑的神情,他索性又说出几十个人,独立大队中除了敢死队之外,最有战斗力的一中队和二中队,还有阿彩全部记在五人小组的笔记本上。
圣天门口 四八(2)
紧挨着冬至的那个中午,五人小组簇拥着小曹同志,还有董重里和管团长,一齐出现在草棚门口。小曹同志问常守义是否对先前所说的话有修改或补充,若是没有,就可以让他和常娘娘、常天亮见上一面。常守义马上改口,说先前所说的话,都是因为被打怕了,没办法瞎编的。
小曹同志还是那样风度翩翩不恼不怒,清清楚楚地点出一串人名,问他为何要这样编, 为何又不这样编。
常守义来劲了,开口就说杭天甲:“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头一个就说杭天甲,当然不是因为他自己开枪打自己。你们的人都走了,我才想出来,杭家人个个是好汉,只要日后我对他说清楚原因,就不会有没完没了地冤冤相报。再说,恋爱研究会大小也是一个组织,当头的总得有点声望。之所以我要说杭天甲,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佩服。麦香是我第二个想到的人。说实话,哪怕她嫁给了傅朗西,我这心里还没放下对她的喜欢。你们想想,傅政委在武汉当副官那么多年,做表子的,当小老婆的,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没见过,到头来却被麦香迷得差点连性命都赔进去,可见麦香是女人中最有本事的。这还不是我要将麦香扯进来的根本原因。
不管招供谁,首先得想想自己的死活因果。”常守义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说麦香欠自己一样人情,那时麦香前夫还没被马鹞子的人杀死。麦香在西河里洗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