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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晴空碧蓝,在几团干净的云之下,只有一队大雁列行,悠然飞过。大雁飞得很高、很齐,只不过措手不及之间,雁群忽然大乱,张翅乱飞,缠绕不前。
实际上,一梅那个“好”字,语音才落。
傅待月淡淡道:“杀手一梅,好剑法。”他胸前衣襟,分成三裂,飘扬扬掉了下来,殷红的鲜血一瞬间渗出,染透了大半个前胸。
一梅容色微白,道:“你没胜。”
傅待月淡淡道:“是。不过,你得死。”
鲜血从一梅的袖管里一滴滴掉了下来,血珠渐密,溅地有声,不多时汇成一洼小泊。含光剑突然脱手,剑尖碰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动人心魄的响声。
一梅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过了半晌,弯腰用左手拾起含光。
傅待月淡淡道:“你的左手剑不一定灵光。”
一梅哂道:“有剑在手,起码比较体面。”
傅待月唇角微扬,将剑微微一转,那剑光映着他的笑容,分外夺目。
明姬传金箔,待月笑杀人!
一梅的杀手生涯始于十九岁。
十九岁那一年,名震东南的乌衣峰死在她的剑下,从那一天起,她就不再是原来的一梅。她是含光剑,是一个杀手。人人在念到她的名字的时候,都带着一种尊敬和畏惧。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杀过多少人,也从来没有在乎过,但在眼下的一瞬间,她明白自己并没有忘记,因为剑光闪影之后,穿刺皮肉,她剑下血箭横飞的景象,扭曲绝望的面孔,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幕幕不断地涌现。
一梅忽然有一点奇怪,原来人至临死,竟然能想起这么多从前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
一梅的眼神紧紧跟随着傅待月的笑容。傅待月的笑容轻柔、优雅,美得简直不像一个杀手。一梅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想,或许这个就是报应。
实际上,一梅在江湖中出生,在江湖中长大,在江湖中谋活路。她属于江湖,并且懂得,江湖其实不是天堂。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往往都不是天堂。人心太诡谲,人间多恩怨。——何况江湖?
杀手既然能够杀人,也就应当被杀。这仿佛才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一梅的速度极快,不过,她在第二次飞掠而上的时候,右手已伤,锐气已泄。所以含光已经不像前次这么灵动。
傅待月的剑并不如他的人,他的剑简单、快捷,决没有一招多余的花样,这样的剑法不优雅,却极有效,让人一目了然却不能抵挡。
一梅就是眼睁睁地盯着他的剑尖穿透了含光的剑网。
此时剑尖穿过一梅的心脏只需要短短的一瞬,这一瞬的时间连眨个眼睛都嫌不够。含光剑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挑到了远处,乌黑无泽的剑身在空中打了一个漂亮的弧,然后跌到地上,在地上弹跳数下。
一梅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朝天仰倒,剑影形成的圈子里头,仿佛崩出无数细小的血珠。
就是在这个时候,碧蓝的天空下面,那一行大雁重新排好了队伍,在首雁的带领下,往它们要去的远处飞去。
一梅仰天倒在尘土之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看见这行大雁。不过她的神志只迷糊了这一瞬间,然后她飞快地跳了起来,在当地站好。
傅待月保持着那个姿势,他的剑刺得极巧,极厉,但是剑尖堪堪抵在了一样东西上,再不能递出半分。
那个东西也是一把剑。
傅待月的胸前鲜血乱渗,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苍白。他在刺进含光剑网的瞬间所迸发出的逼人杀气在双剑相抵的那一霎那已经消弭于无形。
“好剑法!”他终于低声说道。
苏小英并没有回答他。苏小英的手很稳,手中长剑的剑面凝重不动地抵住了傅待月的剑尖。
苏小英的剑瞧起来十分普通,但是刃上却有一个小小的破口。
傅待月道:“三百年前,怿熷铸剑,剑成出世十年不杀,不沾点血;此剑首杀,刃口缺裂,鲜血飙射飘落,宛若暮雨。——这把剑,莫非就是暮雨?”
苏小英还是没有作声,他的神情极其严肃。
于是气氛就在一片沉默里陷入深深的凝重。傅待月胸前的血迹在衣裳上不断漫延,血一点一点汇集起来,“嗒”的一声,滴在地上。这个轻微的响声竟然清晰可闻。
傅待月的脸色已然变得惨白。
苏小英终于收起手中的剑,对他道:“那一吊铜钱,我现在就输给你。”说着指指他身后,道,“一梅只不过伤了手臂,也没有算输。”
傅待月身后,暗暗的血点不太均匀地洒了一路,凄凄沥沥。
他伤在了胸前心脏的边缘,虽然他差一点就杀死了一梅,但是,认真说起来,一梅确实没有输。
一梅的脸色非常难看。苏小英甚至觉得,就算她死了老子娘,脸色也不应该难看到这般地步。
所以苏小英老实地坐在那里,一声都没有吭。
可惜一梅还是发作了。她用十分粗暴的动作给自己包扎着伤处,然后痛得叫了起来,用左手拍案喊道:“还不快给我端热水来!”由于拍得太重,右臂也受到震荡,面容便一阵扭曲。
苏小英赶紧去给她倒了一盆热水。
一梅把水拍得“哗哗”直响,冷笑道:“苏小英,你还挺能装蒜么!暮雨剑,哼,暮雨剑!……”
苏小英赶紧又打断她,道:“老板娘,先好好包你的手罢。”
一梅干脆停下了动作,恶狠狠地道:“老子什么事都没有!苏小英,你不要以为你有那把破剑就有什么了不起,今天要不是……”然而说到今天,觉得有点心虚,于是马上转移了话题,道,“你阻挡了傅待月的剑,干什么就把动作停在哪里?嗯?难道你以为摆个动作在那里就很漂亮,很风光了?你是给他看呢,还是给我看?”
苏小英笑了起来,觉得这个很容易解释,于是说道:“那自然不是,只不过我今天第一次跟人正式过招,所以心里有点发毛。”
一梅的脸色马上就变了,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说什么?”
苏小英道:“我那时有点怕。”
一梅诧异的表情更甚,追问了一句:“你今天第一次跟人过招?”
苏小英笑道:“是的。”
一梅又问了一遍:“你第一次跟人过招?跟傅待月?”
苏小英道:“是,不错。”
一梅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之间,面容上出现一丝颓色,她开始默默地重新包扎伤口,过了老长一段时间,终于将伤口裹好,她看着自己的手臂,轻轻叹了口气,问他道:“傅待月说的,关于暮雨剑的事,是真的?你的剑真是暮雨剑?”
苏小英道:“应该是真的吧,这剑确实是古剑。”
一梅道:“能挡住傅待月的剑,是一把好剑。”
苏小英道:“暮雨剑杀的第一个人,正是三百年前那位书圣彤梓,他那时只有三十一岁,却白白做了剑下鬼,真是可惜!”
一梅道:“既然剑成,怎能不杀?总是要有人死,他的性命也不一定比就旁人金贵。”
苏小英讶然道:“你这话倒也不错。”
一梅咳嗽了一声,适才脸上沮丧的神气忽然收敛,重新露出那幅骄傲的模样,对苏小英道:“苏小英,我说,我刚才那句话收回了。”
苏小英问道:“哪句话?”
一梅很从容地告诉他:“你是那句说我们未必合适的话。”
苏小英不禁一怔,想了一想,才记起来,然后用无比讶异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山,绝对没有山比你更高了!”
一梅得意洋洋地道:“多谢。”
苏小英摇摇头,有些郁闷地道:“老板娘,你先去休息一会罢,既然你回来了,客栈明天就能开张了,我得去收拾一下。”
一梅瞪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苏小英道:“啊?怎么?你还有事么?”
一梅道:“这里怎么还能开张?那傅待月整天盯在这里,保不定哪一天就被他杀了,你以为傅待月真是好惹的?你今天不过是好运气。”
苏小英问道:“那么怎么办?”
一梅道:“走!”
苏小英奇道:“走?你不是没地方可去么?”
一梅险些被他气死,大声道:“谁跟你说没地方可去!行走江湖,你听说过没有?等再找一个地方落脚罢!”
苏小英若有所思,“哦”的一声,道:“反正只要你出钱就好。”
临江山庄很快就陷入了火海。这一个既小又破的客栈在燃烧的时候竟出乎意料的旺盛与热烈,倘若是在黑夜,火光或许会映红一片天空。
苏小英呆呆望着,满脸遗憾,转过头对一梅道:“其实你也不必把它烧掉,万一将来再回到这里……”
一梅的神气反而很坦然,满不在乎地道:“将来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天涯处处,哪里不能为家?”
苏小英张大了嘴巴,终于想起了傅待月说过的一句话,于是满怀感慨地叹道:“杀手一梅,名不虚传!”
一梅道:“你这话怎么这么酸呀。”
苏小英便将黑锅一举扣向傅待月,道:“我是从傅待月那里听来的。”
一梅转过眼睛,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道:“傅待月长啥样,你长啥样?人家一看就是个少爷,你怎么瞧都是个帮工。”
苏小英也不生气,笑道:“你刚才还说,我跟你挺合适的。”
一梅问道:“什么时候说的?谁听见了?”
苏小英想了想,只好老实地承认道:“谁都没听见。”
一梅满意地点点头,又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问道:“暮雨剑带好了没有?”
苏小英道:“带着了。”
一梅问道:“放哪儿了?我怎么没瞧见?”
苏小英于是笑了起来,笑道:“反正我带上了。——老板娘,我们还是走罢,趁早好赶路。”
一梅心有不甘,却只耸了耸肩上的包裹,道:“走罢。”她在说话的时候,脚步已经跨了出去,但是走了十来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对着苏小英的脸道:“那一招,就是你挡住傅待月的那一招……”
苏小英微笑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他是在与你的剑网相交的一霎那猛然迸发出杀气,那个时候杀气虽然很强烈,但是剑招往往很简单,只要看准,保准一举成功。”
一梅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忽然问道:“你知道傅待月的剑叫什么?”
苏小英问道:“什么?”
一梅道:“杀手第一剑。”
苏小英问道:“那你呢?”
一梅道:“我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杀手第一剑的有力竞争者而已。”
尸斑重现
苏小英觉得做“行走江湖”这件事情,起码得买两匹马,在黄尘古道之上,放缰风驰,那滚起的浊尘掩映着飒爽英姿。退一万步讲,也不应该在密密细雨中,踩着烂泥,浑身透湿,举步维艰。
可惜春雨绵绵,天色虽然渐渐晚了,雨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举目四望,不见人家,只有一处破得摇摇欲坠的烂房子,似乎勉强还可以容身避雨。
苏小英指着前面道:“那房子好像废弃的驿站,暂且去那里过夜。”
一梅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雨已经下了极久,水湿嗒嗒地渗进了她的蓑衣,右手的伤口被潮气一激,阵阵痛起来。
幸好驿站里头倒有块干的地方,这时也就顾不得脏,除去雨具,席地坐倒。苏小英的蓑衣没有一梅的好,衣服已经精湿,坐下来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只好又站起来,将驿站里头几张烂椅子拖过来,费了好大劲,点了三四个火折子,才算生起火。
一梅原本垂头丧气地坐着,这时却忽然叫起来:“苏小英!你干什么!”
“干什么?”苏小英把上衣一股脑儿剥了下来,绞了一绞,没好气地道,“这火也不多,得把衣服烤烤,待会生了病,我那一吊钱还不够吃药的。”
一梅叫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呀!有我在旁边你总得收敛些,先打个招呼!”
苏小英道:“好罢,我现在跟你打招呼。”
一梅道:“你现在跟我打有什么用?”
苏小英道:“先打后打,有什么不同么?难道你要去外面回避?”
一梅气得跳了起来,然而一跳之下,就觉得伤口发痛,全身都不对劲,于是只好又坐倒,气忿忿地和衣躺下。
苏小英道:“把外衣脱掉罢,再找件干净衣服盖盖。”
一梅把包袱顶住脸面,不去理他。
第二日清晨醒过来,才觉得有些凉飕飕的,随即打了好几个喷嚏,一梅垂头丧气地咳嗽了几声。
苏小英当时有些幸灾乐祸,因为他不知道女人生起病原来是这么麻烦。其实,按照苏小英的想法,她根本就不算是病,顶多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不小心打了几个喷嚏,小小感冒了一下而已。
行到下一个村子,两个人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煮了一锅姜汤。苏小英觉得一梅全身的精神都已经焕发起来。但是一梅却异乎寻常的执著,坚持自己还是头很痛,肺很痒,全身都在发烧。
苏小英原本打算说服她,后来发现这全然是不管用的,因为一梅在生病的时候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女人,而且绝对不讲一点道理。
女人打算不讲道理的时候,就决不要跟她讲,苏小英很感激自己总算认识到了这一点。
问过村人,原来这条路本是一条官道,后来甘淄兴起,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