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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人还要抓那戏子见官,那戏子性情也刚烈,又羞又气之下,这才投河自尽的。”
他放下茶盏,脸上尽是不屑之情:“青家心中有愧,府中才多有魅影异事,说起来,不过是人心中的鬼魅做怪罢了。”
苏兰泽长叹一声,道:“昨天遇见的那个小婉,这么冷的天气,她穿那么少,也不知是这府中什么人,有无家人,家人又是怎么照管她的。现在张银娘一死,这青府失去了最后一个主事人,只怕以后更是败落不堪。青家小姐过去纵有不是,现在可是又疯又癫,没了父母,连父妾这个庶母也没有了,此后更不知要比小婉可怜出多少倍呢。”
周九昆不语,却拾起帕子,拔出剑来,以帕轻拭剑刃,低声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他嗓音原就沙哑难听,这两句词唱出来,全无动人音色。但不知为何,鲁韶山听在耳中,竟觉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郁郁之气。周九昆手中长剑原就锋利,在精心擦拭之下,更是晶光闪耀、分外寒凛,鲁韶山看在眼里,忍不住道:“青萍剑客周九昆,十四路相思剑法名震江湖,听说用的剑也叫做相思剑,就是这把剑罢?但不知剑名由何故得来?”
周九昆头也不抬,却伸出一根食指,略试剑锋,轻滑而过:“相思剑,长相思。这剑得名在于它的长短。”
“长短?”
“不错,剑身长短不定,便如人的相思一般,说不清,也道不明。”
深夜。
杨恩侧过头来,淡淡道:“可有发现?”
鲁韶山小心翼翼地持着银质烛台,为苏兰泽认真照明。并尽可能不让窗隙间透进的微风,把那烛光灯影乱了半分:“苏姑娘……还在查看……”
烛影飘忽,落在苏兰泽轮廓优美的脸庞上,仿佛是蝴蝶在花间筛落的翅粉;那样专注沉思的侧影,有说不出的一种美。
鲁韶山心头一阵慌乱,偶一瞥间,眼角余光扫到那端坐椅中的英秀男子,心中却浮起一缕怅惘之意,暗暗想道:“她有多美,她有多好,可他……他都看不到呢。”
烛光一跳,苏兰泽从灯影里直起身来,把手中之物塞入袖中,微微一笑,道:“咱们去罢。”
鲁韶山惊道:“去哪里?”
苏兰泽笑道:“自然去该去的地方。”杨恩微笑着伸手从旁边椅上拿起裘衣,自顾自地穿上。恰在此时,有风自窗隙吹入,杨恩身子一凛,又咳嗽两声。鲁韶山不忍,大胆道:“天寒夜冷,捕神大人就不必……”不禁又看了苏兰泽一眼。
苏兰泽却仿佛洞察他的心意,转过头来,微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劝他不去?”鲁韶山脸上一红,忙道:“我等自会向大人禀呈,又何必亲履险地,更何况……更何况身子也不大好……”
杨恩淡淡一笑,道:“子非鱼,安知鱼?鲁捕头,如果你方才不曾亲自下到池底,一定不会对凤梅之死也起了疑心。如果我不曾坐到那妆台前,我亦不知从何入手。破案讲究的是心细如发,亲临现场,于草灰之间,寻得蛇线之迹。可不象是打仗的将军,运筹帷幄之中,便能决胜千里之外。”
鲁韶山连忙道:“捕神武功通神,自不会担心……”
杨恩嘴角露出一缕苦涩笑意,道:“我内伤甚重,至今未能完全复元。今日动了真气,时有不适,全靠兰泽调的灵药压住,哪里称得上通神?只怕连个粗通武功的人都不如。”
苏兰泽已帮他整好裘衣,温言道:“你是三眼捕快嘛,破案用的是法眼,又不是拳脚。”
言毕低首一笑,扶了杨恩出门。
鲁韶山跟在他二人身后,心中也说不上是愧是悔,是喜是佩。眼见得杨苏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廊角,他也长吸一口气,大步奔出院门,喝道:“王嵩!你这小子,快给我把人都叫过来!”
凤梅死因已明,无需再保留现场,故尸首已移至废园等候安葬,守在原来下院门口的衙役们也早已撤走。绿萼和李嬷嬷胆小,早搬至别院居住,只门口守了个老院公,也是早早关起门来睡了。
檐下一盏风灯,在夜风中飘荡不定,闪动着惨白的光芒。满阶落满枯叶,被风一吹,四下飞散开去。
杨苏二人自下院而入,穿过那道小门,眼前便是一带红墙,钮铜钉黑漆大门紧紧关闭,门上“孤鸿馆”三字匾额摇摇欲坠。只旁边墙上有个脑袋大小的洞,一看便知这是寻常侍女们递送衣食的途径。
苏兰泽停住脚步,轻声念道:“孤鸿馆、孤鸿馆……这名字,本身便不太吉利呢。”
她松开杨恩手臂,踏着几乎没膝的墙下荒草,一步步走到洞边。只是探头一看,但觉洞口寒意逼来,不禁打了个冷战,喃喃道:“这哪里是什么千金小姐?简直是做了三十年的囚徒!”
二人越墙而入,心中暗生警惕,慢慢向前行去。院中楼阁叠迭,曲廊折回,依稀还看得出当初的堂皇富丽;但大多门窗上都落满灰尘,一看便知许久无人打理。
转过几道长廊,苏兰泽轻声道:“是这里了。”
数丛幽篁翠竹之间,隐有一间小阁,珠帘破落,极精致的琐窗也断了半扇,但幸那竹子十分茂盛,密密挡住了门窗,从外面根本看不出这里别有洞天。阁窗下正临池塘,水色极深,落满枯枝败叶,发出腐败的水腥气。池塘对面,临水一带之字形石栏,竟围有一座高大的戏台。想必当时青府繁华之时,女眷们多在这边阁里围坐,隔着竹林清风、夜色水烟,看那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一定是有如缥缈梦境。
那戏台是汉白玉石所砌,颇为宽阔。此时四周无人,只在廊间点了一盏红纱灯。一阵风来,吹得旁边干枯的芭蕉竹子,都是簌簌作响。
那声响……那声响……杨恩突然低低道:“有人来了!”
仿佛是极轻微的声音,揉和在枯竹摇动的碎声里。苏兰泽警觉地仰起头来,也只来得及看清,有一抹轻绡罗衣,如云气般自头顶竹梢飘过,轻盈地掠过池塘,降落在空旷的戏台上。
苏兰泽打了个冷战,不由得握紧了杨恩手臂。
灯火昏暗,戏台上显出一个纤弱的女子身影。她身着白襦青衣,袖端接有长长两段红绡,宛然戏服的模样;头髻上也是妆花头面,后搭一层青纱,密密掩住了头发,正是梅曲伶人的妆扮。
只是,映在这深夜的水气之中,她那婀娜的身形,却如同魅影一般,美丽而不真实。
她在台上踱了几步,突然拂水袖,舞红绡,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那李嬷嬷说过的话语、所有的诡异莫名的传言,突然间都跳上了苏兰泽的心头。在这样荒无人迹的庭院中,在这活活囚禁了三十年青春的孤鸿馆,这样一个唱着《陌上花》的戏服女子,除了是那传说中疯癫了的青府小姐,还能是谁?苏兰泽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腔子来。想要仔细看她,她却偏偏背对着这边,但单看腰肢如柳,倒还不怎么显老。
只听她又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明知她已是近五旬的老妇,偏这短短一支曲子,字正腔圆,喉清声细,俨然少女低徊的心事,又有情意绵绵的誓语,吐气出声,转折跌宕,竟唱得百味俱全。
杨恩心中发冷,蓦地转过头来,但见苏兰泽怔怔聆听,敛眉垂目,唇边带有一缕隐约笑意,细白的脸庞映在夜色里,竟如一朵暗暗开放的百合。
她轻声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好词,真是好词。”
杨恩心中一动,仿佛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刹那间软化开去。但闻台上那女子犹在低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忽闻一陌生男子声音,悠悠响起,应和道:“春日游,飞花随清流。游丝飘曳何思,是闲愁。知君情如春短,未长留。何时同鸳枕,双白头。”
那女子惊喜交加,回袖轻拂,转过身来,叫道:“玉树,你来了?”
那是一张清丽无邪的脸庞,眉目如画,哪怕是在这样暗沉的夜色里,仍醒目可见那如雪莹洁的肌肤——杨恩身子一震,几乎与苏兰泽同时在心里叫了起来:“小婉!”
可不正是那梅林中飘行如仙的少女小婉?!
一种莫名而来的寒气,突然笼上心头。苏兰泽转头看了一眼杨恩,唯见他的眸子,在微淡的夜色里熠熠生光。
戏台后的长廊壁上,突然投射出一个修长的黑影,宛然便是一个男子的剪影。
苏兰泽脑子里轰地一声,差点要大惊而逃:有鬼!真的有鬼!这不正是传说中的魅影么?
那男子飘然前行,影子足不沾地,被风一吹,越显诡异浮动。只听“他”幽幽说道:“天这么冷,你怎么还穿得这样少,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他”发声似断似续,语音古怪,听起来着实不象生人。但小婉全无惧意,反而是满面欣喜,张开双臂,恨不得马上将“他”紧紧抱住。
“他”身形飘动,小婉双臂揽去,竟然空荡荡的全无凭恃。她怔在那里,咬了咬唇,声音中已带哭音,叫道:“玉树!你是真的……真的不在人世了么?”
“你……我等你好久,终于把你盼来了。上次你一出现,便是唱这支曲子……我一听就知道是你,可你又消失了。这三十年来,我一直唱着你教我的曲子,就盼着你能听见,哪怕是再从黄泉底下偷偷出来,与我相会……”
这几句话听起来诡异无比,但她却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仿佛都发自于极为深切的期盼之心。
那魅影长叹一声,尾音悠远,当真有着几分虚无之感:“小婉,三十年来,我一直想着你。”魅影模糊,远望有如一团青烟,然而细辨又轮廓明晰,那俯首扬腕、徘徊顾盼,一举一动,都宛若生人。
四面皆是高墙,难以穿越,便是再厉害的武林高手,也难逃脱杨苏二人的耳目。但这魅影悄无声息地出现,显然不是人类。
这次连苏兰泽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小婉却是浑然不觉恐惧,话语中尽是欣喜:“我知道,我也……我也一直想着你。你还记不记得,三十年前,你们百花班来落梅镇,爹爹把你们请进府来,也是在这个戏台,你唱这一支《陌上花》,时作男声,时作女声……我从来没听过那么美的曲子,也从来没见过如你那么美的少年……我以为会跟你有一生一世,谁料‘知君情如春短,未长留’……”
夜风簌簌吹过树枝梢头,眼前飘起了一团团柳絮般的白茫茫的物事,片刻之间,便弥漫了整个夜空。
苏兰泽轻声道:“呀,下雪了。”忽觉手心冰凉,原来不知不觉,已是冷汗涔涔。
但听那魅影轻声道:“‘何曾共鸳枕,双白头’。小婉,三十年了,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么美,如同我三十年前,在这戏台下的雪地中,第一次看到你一样。我怕……我是看不到你青丝如雪的模样了。”
漫天飞舞的雪花,映得小婉的脸庞也是明丽如雪:“你不喜欢么?我但愿自己永远如你初见我之时,可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模糊?我……我瞧不见你的相貌。”她试图走近几步,但那魅影只是轻轻飘起,又挪开了数尺之远。但闻“他”缓缓道:“我很老了,怕你不认得我。你何不把青春的秘诀告诉我,让我也变得年轻些,再来见你呢?”
苏兰泽听到这里,只觉得有些隐隐不对,但觉手中一紧,却是杨恩的身子也微微一震。
小婉却摇了摇头,道:“不,不管你变成样子,我都喜欢你。”
忽闻一人哈哈笑道:“果然在这里!哼,小婉姑娘,你应该就是青家小姐青婉吧?”
轰隆!
一声惊天巨响,有耀目金色的火光,蓦然在戏台中间炸开,刹那间化作无数灿烂火花四下飞溅,仿佛是元宵节的万树银花,在这一方小小戏台上盛情绽放。那些飞舞的雪花,也仿佛被这火花的热度所融化,顿时在戏台的上空中失去了踪影。
火花丛中,却奔出四名黑衣人,各执巨烛,一声不吭地奔上台来,将手中巨烛一根根插在台边,顿时亮如白昼。
那魅影仿佛受火光所激,微微一晃,刹那间竟然消失不见。
小婉尖叫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玉树?玉树!”她状若疯癫,在戏台上飞快地奔走寻找:“玉树?你还在不在?你去了哪里?玉树?”
那人笑道:“鬼魅属阴,畏惧阳炎明亮之物。我以烟花驱逐,又点燃这混合了香料的巨烛,它自然是躲得远远的,不敢再过来了。”
锦衣华服的男子,昂然走上台来,浓眉一掀,掩不住的得意。鲁韶山险些叫出声来:来者居然是秦全!
“你……”小婉睁大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清晰地从她的眼眶中落了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好容易才见到他,我等了这么多年……”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我不想再这样等下去了,以前我以为幽冥之事,终属渺然。可是现在他出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