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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恩半仰身子,斜斜倚在曲栏之上,懒懒道:“今年的七幻花,花期似乎特别长。”
苏兰泽仰首看那如雪堆满的花枝,微笑道:“嗯,知道你欢喜它,所以去年冬天,我特别地加了些肥料,为的便是叫你能多欢喜几天。”
杨恩会意低笑,眉梢微微一挑。
逸采横飞之间,那样随意不拘的风神眼前这白衣男子,仿佛还是江湖传说中,曾“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倜傥少年。
然而他的唇间,却徐徐吐出这样的话语来:“七幻花……人间幻世,七度轮回。它原本便不是该属于这世间的花朵,所以花期只有七天,便是你用了特别的法子,让它多开几天,也是要落的。好比我们人类,再是延年益寿,终究还是要化为尘土。”
苏兰泽一怔,手上的茶壶不禁也顿在空中,嗔道:“好好的,你胡说什么?”
杨恩不以为意,悠悠道:“化为尘土……呵,我只失去一双眼睛,便已失去许多乐趣。我看不到这满院盛开的七幻花、看不到春天绿树的萌芽,也看不到我曾立志要踏遍访尽的万里山河……兰泽,你陪我四年,朝夕共对,我……我甚至不知你的模样。”
茶水碧绿,蜿然注入杯中,有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苏兰泽垂下头,眸中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茶气水雾,微笑道:“我丑得很,不用看的。”
杨恩并没有笑,反而认真地“凝视”着她,道:“兰泽,我虽目不能视,但你在我心中,却是最美的女子。然而,如果失去生命,则所有的一切,不仅是看得到的、听得到的、吃得到的、感受得到的……还有你,我便都要失去了。你说,一个人想到这样的恐怖,会怎样?”
苏兰泽双足一顿,身形翩若惊鸿,只在空中微微一转,已从树上探得一枝如雪的七幻花。她手腕一动,就势将花枝斜簪入他的衣襟中,这才飘然下地,莞尔一笑,道:“有花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杨恩,只要今时今日,我们能在一起,便要珍惜现在,珍惜眼前的一切。未来本就是缈茫的,你又何必多想?”
杨恩也淡淡地笑了,手抚花枝,笑意中不觉多了几分欣赏:“你一定会这样想的……你有一颗水晶样纯净的心。可是别人呢,别人呢?”
苏兰泽以指尖试试茶盏外的温度,取笑道:“案子破了,你的名声只有更广,怎么不高兴?”
杨恩淡淡一笑,道:“因为,我一直在想,那案子委实太过惨烈。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居然可以灭伦常、失人性,实在非常可怕。兰泽,你知道,每次破案,真相大白的一瞬间,总是我最不快乐的时候。我们做捕快的,常接触这样阴戾的事情,更需感知生命之喜悦。”
他轻轻一喟,道:“有时看得太清太明,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苏兰泽将茶盏送到他的手中,笑道:
“‘任你黄泉深藏,我自神目如电’。当今圣上赐你的这两句话,确然不虚。这一案如此迷离,你安排妥当,查探精细,终于拨乱还清。说起来,连我这个马前卒,几乎都要相信你真有第三只眼,是杨戬转世,能勘阴阳生死,解除三界疑难。”
杨恩失笑道:“何必取笑我?你明知当捕快的,做事精细,只是本份。只要用心尽力,人人都会有这第三只法眼,勘破万物的迷局。不过,说来也奇怪,每破一次案子,我的第三只眼,总仿佛看到了冥冥之中,人的区区生命,所不可承受之物。”
苏兰泽倚栏而坐,笑道:“那,你且说说,这一次,你的第三只眼,看到了什么?”
杨恩低首品茶,茶水方一入口,但觉数缕奇异香氛,盈口满齿,顺喉而入,刹那间,仿佛连心都平息了下来。对面的女子,他虽然看不见,但仍能觉出她那温柔的目光,如同春日花树下的一抹暖阳,一直一直,都停驻在他的身上。
不能忘怀,当初失去双眼之后,曾意气风发、倜傥无双的自己,是沉沦在怎样绝望、黑暗的深渊里,甚至几乎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幸而,这世上,还有兰泽。
死之惧,恐怕是来自生无欢罢?如果在当初病危的施文华身边,也会有这样一个如暖阳般的女子……是不是,这一切将永远不会发生?
他缓缓道:“长生梦,实虚空。生、死、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是人生的七苦。这一次,我第三只眼看到的,便是生的苦恼。”
《三只眼的捕快》系列共七个故事,分别是以佛教中说人的七苦,即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改编而成的。
第一个故事,以“生”为主题,名为《长生梦》
三眼神捕之不老人
北风凛冽,吹皱一池碧水,也吹落了枝头无数的梅花。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一曲清歌,不知发自何人歌喉,穿越“孤鸿梅林”的幽幽冷香而来,竟是异常的暖煦和媚;且还隐约和着“叮叮”的轻微铃音,丝丝游入耳中,只觉有说不出的受用。
青府是靖宁府落梅镇第一富户,这所占地百里、号称府中景致第一的“孤鸿梅林”, 便是昔日全盛之时,由青府耗尽万两白银建造而成的。林中聚泉引水,蓄就碧波涟涟的孤鸿池,落梅阁临池而建,周围种有数百株珍稀的重萼白梅,寒冬时节,绽放一片香雪成海,令人几疑是进入了琼楼仙境。
鲁韶山立在靖宁府尹赵久一的身后,双目蓦然瞪大,连嘴巴也张得再无可大,久久不能合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女子的纤足。足翘且弯,形若新月,着一双折枝银花缂丝履,轻踩在落梅阁的地板上,竟是说不出的灵秀好看。
更奇的是那履上各缝有一只精巧的银铃;铃中暗藏响丸,随着那纤足的款移轻挪,左右滚动,音声不绝。
铃声悠然,却有一缕清灵的笛音,幽幽响起,音调渐渐升高,又在虚空中略微几个转折,大有神妙之意。
吹笛的男子,不过三十上下年纪,修长细白的手指捺定笛身,凝神而吹。笛子只是寻常翠竹制成,尾端垂下一缕嫣红流苏,在风中轻轻飘动。
他只随意披了一件大氅,散发无簪。唯有那雪白的梅花,衬出他燕翅般乌黑的眉梢,剪影般清晰的脸庞轮廓,英秀中透出沉静。
那双纤足,只在地面微微一顿,歌喉随之高转,唱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簌簌轻响,却是枝头梅瓣被乐音所激,纷纷落下。
然而在那样和暖的歌声笛音中,枝头飘落的花瓣,倒仿佛是重新获得了生命,随风辗转飘飞,仿佛化作无数细小洁白的花朵,奋然开放在缥缈的虚空之中。
在这落梅镇居住了二十一年的鲁韶山,仿佛只到此时,才真正明白“落梅”二字的美妙境界。
旁边锦褥上设有果品酒肴,有数人围坐,但众人听曲入迷,竟忘了饮酒,甚至连赵久一带了鲁韶山进来,竟也无人理会。一锦衣人喃喃道:“如此婉转风流的曲子,怎么被传得那样诡异?”他锦衣华服,气宇轩昂,腰间挂一柄金刀,连刀柄上都镶有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光芒照人。
纤足突然在地上一跺,歌声立止,笑道:“不成,这曲子当真难唱,接下来我可就唱不出来了。”
吹笛男子哑然失笑,随手从旁边褥上拾起一件银狐长裘,披在她肩上,道:“梅曲号称我天朝第一曲,而这支《陌上花》又是梅曲中的上上之品。有的伶人耗费一生功夫,也未必学得成此曲。你先前也只是听京中引乐司的老伶人唱过一遍,今日仅凭记忆,竟能唱出十之八九,也是相当不错了。”
一中年男子举杯饮尽,拍手笑道:“履铃轻响,突出陌上花开时的空灵;笛声悠扬,却是春日出游的惬意。唱腔跌宕,音与曲合,苏姑娘方才的唱法之中,已经包含了七种高深的吐气发声技窍,如此明慧善曲,已经是宇内绝唱了!”
他谈吐风雅,举止也颇有风度,唯左颊上一块疤痕,平添几分丑陋;那一把声音也甚是沙哑粗浊,如刮铁、如挫钢,听来极为剌耳。
鲁韶山脱口道:“周大人此言差矣,这位姑娘唱得虽好,却还比不上昔日落梅镇百花班的头牌戏子凌玉树,听说那凌玉树是男子,妆起女旦来,在一支《陌上花》中,能变化十二种吐气发声的技窍,三十年来无人堪比!那才是真正的宇内绝唱呢!”
锦衣人双眉一挑,面露不耐之色,向一官员模样的人斥道:“赵府尹,你的人怎如此不懂规矩?”
吹笛男子手执那管竹笛,手指犹在笛端轻轻抚摸,微笑道:“秦大人,这位捕头才入公门,略有些不当,也是年青人的锐气,无妨的。”
鲁韶山一怔:“我身着捕头官服,明眼人一见便知,只是才入公门不久,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却听那秦大人笑道:“杨兄你方才赶到,怎知他是才入公门不久的捕头?我秦全怎的看不出来?”
杨姓男子答道:“秦大人,听他脚步轻捷,回响厚沉,显然是正当壮年的男子。走动之时,能听见腰间铁尺撞击铁牌的轻微响声,不过这铁牌声音略脆,一听便知其质是三铜七铁,不如府道捕快的铁牌是五铜五铁之质,自然只能是这落梅镇上的捕头了。至于……”
那苏姑娘掩口笑道:“如此莽撞不通世务,自然是个新手。”
她便是刚才踏歌而舞的女子,此时果然披上那袭银裘,含笑而立。银裘异常华美,狐毫细密,根根毫尖仿佛染有雪色,隐有莹光闪动,映着她鸦黑的发鬓云髻,越衬得眉目如画,容光逼人。
鲁韶山脸上发烫,心中奇怪:“他句句都说听起来如何如何,怎的听起来这样古怪?周秦二人只字不提他和那苏姑娘的身份,赵大人竟也不问。这周九昆人称青萍剑客,现还在刑部领着从三品官衔,秦全也是御前司的正四品都统,日间赵大人都领我见过。这二人都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但看他们神情,对这姓杨的竟是又敬又畏。不知又是个什么贵人?”
一阵风过,有娇嫩嗓音唱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众人一愕,那歌声却是连绵不断,自梅花间幽幽传出:“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字正腔圆,虽不及苏姑娘歌声那般的清媚入骨,但一听之下,却分外温暖,仿佛人身上万千毛孔徐徐张开,说不出的妥贴舒适。
鲁韶山不禁入神,心中想道:“这梅曲是从落梅镇唱出去的地方戏曲,也是因此而得名的。我从小在镇上长大,听过不少的名伶唱曲,怎的既不如苏姑娘唱得引人入胜,也不如这人唱得动人心魄?只怕是传说中的凌玉树才能比得上罢?”
周九昆双手一合,喃喃道:“《陌上花》,这支《陌上花》……唱得……真是好啊……苏姑娘,十二种发声技窍,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竟比你还要唱得好呢。”
苏兰泽目中亮光一闪,竟然颇为欣喜,笑道:“哪位高人唱出这样的仙曲?可肯赐见么?”
梅林深处,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一个少女。她手持梅枝,上面绽放七八朵花蕾,犹自暗吐冷香。一双水晶般灵动的眸子,正霎也不霎地望着苏兰泽,满眸欣喜之意。
她轻声道:“姊姊,方才那支曲子,是玉树叫你唱给我听的么,是他叫你来找我的么?”
苏兰泽微微一怔,倒是那秦全皱眉道:“小姑娘,你也知道凌玉树?你是谁?”
少女偏头一笑,情态天真可爱:“我是小婉呀。姊姊,你唱得真好听,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自己唱给自己听,我可再也没有听见谁唱过这支曲子呢。”她想了想,又道:“嗯,不对,他也唱给我听过的啊,他呀,唱得才是真好、真好啊。”
天气寒冷,那少女小婉,却只穿一件素白单缣,外披青衫,散着满头秀发,越衬得肌肤晶莹如雪,吹弹欲破。虽未着簪环,却难掩眉宇间天然一种清郁气韵,她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若论姿色比白衣女子稍逊,但那稚弱美态,却尤为胜甚,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得暗生怜爱之意。
小婉手中梅瓣,在风中轻轻颤动:“是他,一定是他叫姊姊你来的,对不对?前几天,他叫凤梅来跟我说的……可是凤梅她……”
“凤梅?!”众人异口同声,那秦全更是双眉一掀,脸色刹那间沉了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是谁?!”
小婉吓了一跳,立即噤声,面上也露出惧怕的神情,一步步向后退去,连连摇手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只是叫我在这里等他!我一直都在等他……”
忽闻梅林外面一阵乱嚷,喧杂声中,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尤其尖锐,似乎正在大声喝骂仆婢。
小婉一听那声音,身子一震,急切道:“阿银来了!”
苏兰泽见小婉面容惧惶,顿生爱怜,才叫得一声:“小婉姑娘……”正待拉她过来,忽然眼前一花,却是那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