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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火渐燃渐变明黄,复转绿意,最后化为炉火纯青之色。
四人祷告之声起伏如浪,悠扬传出,若歌若吟,隐隐只听深谷回音,仿佛诸天神佛也在为四人祷告应和,黑木崖的周围无数黑木,竟在四人祷告声中由黑微发出暗红来,最后每支黑木,都燃起一团火来,那火势仿佛凝固似的,缓缓燃烧,又好像每支黑木成为一个人,每个人都戴了一顶火焰的巾帽,在风中微颤、飘动。被这万木举火而焚的气象所染,天空垂着的浮云,仿佛也含了一种氤氲之气,似被一种光明所染,发出暗红泛金之色。
风声隐约,似从崖底升起,渐渐大起来。
也不知阿丁长老以“声密大法”传音入密,向各人说了什么事,但见三人分别神态庄严,表情凝重地点头允诺。
蓦地,四人同时举掌向前一推,一声惊雷炸响,四人中间的那团火团,化为一股巨大的白烟,冲天而起,直把头顶那朵黑色的“玄天九昙”冲散,黑木崖上顿弥漫起一片又冷又湿的浓雾,雾气笼罩黑木崖,偶现出一两处黑木崖壁立千仞的峥嵘雄险之姿,使得黑木崖仿佛不是从大地上矗立而起的绝壁悬崖,而是浮在云雾空中的天上幻境。
约一个多时辰后,雾气渐消,晴日高照,清冷冷的黑木崖,杳无人迹,只有满崖满谷的黑木如故,枯寂万年地举着黑着手掌向天空,似在祈祷苍天,又像在伸手向上苍索求什么。
苍凉的岁月,以沧桑的表情,铭刻在黑木崖无语的岩石脉理上,纵横交错,如千万道刀剑之痕。
五
三天后,黑木崖上,出现一个蒙面人。
蒙面人细细搜查崖头上每一寸地方后,叹了一口气,为自己一无发现而遗憾。
蒙面人正要离去,忽听天空传来振翅之声。
蒙面人向天空望去,却见一乌衣道人骑一只黑色怪鸟,从空中冉冉向崖头降落。
蒙面人凝劲防范,看着这从天而降的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挽牛心髻,插乌木簪,阔脸疏眉,鼻孔朝天,形状古奇,双目却清朗,带着如看新媳妇偷吃鸡蛋的笑意,望着蒙面人:
“看来阁下不像是明尊教中人。”
蒙面人见乌衣道人面带微笑,并不带有多少恶意,不由心里略宽,但声音还是带着警觉:
“道长又是什么人?”
乌衣道人说:“在下俗世的名字,不提也罢。不过提起‘乌衣道人’,可说武林中江湖上,鲜有不知的。”
蒙面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是武林中人。”
乌衣道人目注蒙面人,点头:“我知道,你来自东海之上,你是东瀛伊贺谷的忍者。”
蒙面人全身陡地一紧,一股凛然杀气峭然逼来:“道人怎知如此?”
乌衣道人笑着望着蒙面人:“你脚掌五趾用力扣地,正是忍者精于攀爬术的标志。你站立姿势,双足不丁不八而立,略向前后错位,正是扶桑剑道古法秘传的‘听劲之术’。当世之上,唯有扶桑国的苏我家族得传。你是苏我春山还是苏我青原?”
苏我家族是日本国的贵族。苏我春山与苏我青原兄弟,都因国内南北朝之战,家族失意,而流于国外,寓于中国东海。其中苏我青原,与聚集日本浪人、海盗、商贾与失意士子、心怀二志之辈,结为流寇,窜行沿海,为祸百姓,杀掠侵袭,民为之苦。由于有苏我青原等为数不少的日本浪人武士在其中鼓动生事,故被称为倭寇。
倭寇分多支,其中最大一支,其大首领者却是安徽人王直,王直又被称为汪直,自称徽王。
苏我家族的人来到明尊教总坛,这事显得大不寻常。
——他们是想与明尊教联手,对抗朝廷与武林名门正道之士的围剿征伐?
——还是明尊教中人也在大力对付倭寇,以使得倭寇侦窥明尊教总坛,欲不利于明尊教?
——甚或,鹊占凤巢,取而代之?欲以黑木崖为据点,立足南方沿海发展?
总之,黑木崖上出现东瀛忍者高手的苏我家族中人,这事处处透着诡异。
这时,只听那蒙面人答道:“我是苏我青原。”
乌衣道人点头,道:“我想你也是苏我青原。苏我春山,为人沉静,自不会到黑木崖来的。但苏我青原不同了,志在天下之谋。想汪直、陈东、徐海、麻叶辈的智谋识见,如果没有你,如何造成眼下如此大的局面?”
乌衣道人说至此,看着沉默不语的苏我青原:“你是为找不到明教中人而感到奇怪么?”
苏我青原说:“三天之前,我得报讯,明教中五明子,就是明教中武功奇高,身份也极高的五大巡教明使,被称为五散人的,齐集黑木崖,商量大事。我以为他们会在黑木崖盘桓几日才走,哪知赶来,他们竟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乌衣道人哈哈笑道:“明尊教中人,行事诡秘,神出鬼没,聚散无常。若他们常驻此地,势必有人间烟火气息,又如何能避天下人之耳目?成为最难测其踪的神秘教派?他们若不想见你,你纵找一百年,也找不到他们。他们若想找你,你便逃到天涯海角,还是难逃出他们的踉踪。”
乌衣道人说至此,笑容一敛:“但你说他们人影也看不见,那是你不懂术法。如贫道,一施法术,不但可知其影踪,还可以法术重现他们三天前在这里聚会情景。”
乌衣道人说至此,一叹:“只是,纵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若他们有心不让人知道他们所谈之事,施展一门叫‘传音入密’的功夫,以‘天遁心音’想交流,那便是贫道我,也无能为力知其所言了。”
苏我青原说:“不知道长肯为我一施仙术?”
乌衣道人笑:“要施术,何难?难就难在看求术者是否心诚?”
苏我青原问:“如何才叫心诚?”
乌衣道人笑道:“道人浪迹天下,四海为家,最喜一睹天下珍奇之物。不知阁下有何珍奇,让道人一开眼界?”
苏我青原沉默片刻,道:“若说天下珍奇,我东海海岛居处倒有数件,可惜未带在身边,不能一入道长法眼。”
乌衣道人表情似笑非笑,睥睨向苏我青原,眼神显出智慧若海看透世事的超脱:“哦,是这样。”
苏我青原续道:“不过,有一物,我自小喜欢把玩,一直带在身边,也算是少见之物,不知道长可肯一顾?”
乌衣道人说:“且拿来看看。”
苏我青原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向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接过,细看却是一件龙形古玉。蜷曲的龙体,截面为椭圆形,通身光素无纹,背有长鬣卷起。龙的头部有眼角上挑的丹凤眼型双目,龙吻上噘,正面有两个对称的圆洞为鼻孔。龙体正中有一小穿孔,系有暗金线。平面形状像一个花体拉丁文“C”字,高约八寸。拎起穿线,龙的首尾正好水平下垂,如长虹入水之形。
苏我青原说:“这玉龙,你看像不像传说中的猪婆龙?”
乌衣道人端详着龙首,颔首:“这龙确是猪首之形。猪龙,是元鞑子祖先的崇拜之物。”
其时虽在明朝,说起蒙古人,依旧称为元鞑子,以为鄙视。
苏我青原说:“这玉龙的持有者确是蒙古人,来自翁牛特旗。据他所说,这件玉龙大有来历,是六百年前大唐帝国时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的佩物。”
乌衣道人哦了一声,点头道:“是了是了。那一定是他的佩物。”
苏我青原见乌衣道人似知此物来历,不由讶然:“道长识得此物?”
乌衣道人手把玉龙,目光自负傲凌,望向苏我青原:“天下奇物,贫道不知的,尚未遇过。”
“那这件玉龙?”
乌衣道人说:“这是蒙古人祖先崇拜猪龙的玉饰。如果贫道说得不差的话,它应出自赛音他拉红山之地。大唐时,有一个人,出身杂种胡族,后来成为掌握大唐帝国半数军权的权势倾天的大将军,深受皇帝与当时天下最美丽的女人青睐。据说此人体重三百斤重,但跳起胡旋舞,身如旋风一样轻盈。在战场剽悍善战,精通六国蕃语。长安城里,皇帝为他建筑的豪华邸宅,连皇子们也无法比拟。皇帝甚至把女儿都嫁给他的儿子,要与他结为亲家。”
苏我青原声音透着兴奋:“哦,若做人做着这种份上,才有意思!”
乌衣道人说:“这人在大唐帝国史上大大有名。盛世大唐便因他而转衰。贫道说至此,阁下当明白贫道所指何人了吧?”
苏我青原愕然道:“你说的是——安禄山?!”
乌衣道人微笑:“原来你也知道中国历史。不错。贫道说的就是他。这玉龙佩,该是他的佩物吧。”
苏我青原一叹,说:“想不到这是他的故物。”
乌衣道人说:“我读野史,说安禄山与杨贵妃有染,因杨贵妃名字是玉环,便找来此玉佩佩带身上。你看这形状,不正像一个半圆的环?安禄山是杂胡,杂胡血统复杂,既有西域诸胡血统,也有蒙古人血统,猪龙崇拜,也符合蒙古人习俗。传说,安禄山是猪婆龙下凡呢。”
“原来如此。”苏我青原恍然大悟,“怪道安禄山要佩它。”
“但安禄山是胡人,不识我中原文明,首尾相接成一个整圆的,才叫环,像这半圆形的环,叫玦。玦者,环形有缺口的玉也。不过这玉龙玦,对我道家法术施为,倒有大用。所谓于口为诀,于玉为玦,通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非玉不办矣。”
乌衣道人说至此,再看了玉龙佩一眼,把它还给苏我青原。
苏我青原不接,笑道:“若道长不弃,此物便是道长的了。”
乌衣道人把玉龙佩递在半途停了一会,一笑,纳入大袖之中,笑道:“如此,贫道就不客气了。”
乌衣道人随即脸色一肃,道:“你真要想看三天前五明子之会?”
苏我青原沉声道:“纵不能知多少事情,便见见五明子是哪五张脸,也是好的。”
乌衣道人说:“只要你诚心,那请你以你所擅长的入定方式静观眼前这方丈之地,贫道且为你施法,重现三天前五明子聚会之景。”
苏我青原道:“是。”
苏我青原随即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屈膝垂肩,含胸拔背,百会开张,意守祖窍,人顿处于虚静入定之状。
乌衣道人将手中拂尘一挥,往臂上一搭,踏出禹步,念念有词,先是徐行如象,随即加快,也不过是虎行似病,复再加快,衣袂飘然,若风穿林间,云出山岫,最后加快步伐,已成手舞足蹈之势,龙飞凤舞之相,只见他在这亩许方圆之地,腾跃跳纵,如狮之掷,如蛇之游,如狸之翻,如鲤之跃,燕翔,鹿奔,龙吟,虎啸,但听乌衣道人喉间作声,若吟若啸,间作八音,合天韵地律,蕴金木之声,含雷之威,挟电之势。知者谓其入道欲仙,不知者以为癫狂发魔。
苏我青原目光透过面具,心性不由受着影响,虚静心略乱,幻觉纷生,目现五色,耳鸣如鼓。
这时,只见乌衣道人陡地一静,将拂尘一挥,指向地面,喝道:“疾!”
说来也怪,在乌衣道人与苏我青原之间方丈之地,竟陡然变成一面明镜般映出事物来。
先是白雾蒸腾,随后现出五明子立在这崖头上的情景:五明子竟以掌推出一团火球来。团团绕着火球而坐,五人抵掌相对,共同抵托推抗着中央火球不使下坠,仿佛十条手臂虚托着空中的火球。
五人嘴唇翕动,目光对视,似是施行传说中“天竺遁音”“传音入密”的大法,交流心语。但闻五人诵经声嗡嗡悠悠此起彼伏赞唱得天地为之回应,隐约之间,只觉天地间有光电纵横,神魔起舞。
苏我青原不由为之目眩神迷,情不自禁要走上前去,要拉住一个人,询问情事。
这时只听天上陡打一个猛雷,四周猛地若一道电光一闪,苏我青原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只见太阳刺目射来,青天白日下,只有空空如也的山崖,远远地,对面坐着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正襟危坐,眼观鼻,鼻问心,正是入定之姿。
但说乌衣道人在入定之中,他却又有声音传来。
传来的声音若金属之音,又含木石之气。
“贫道以‘镜地大法’重复过去之相,五明子之聚会,想你也已看过了。”
“‘镜地大法’是‘圆光术’的一种,极耗心神。现在,贫道要修炼玄功,以补消耗。你若无事,可以离去。如若不然,可为贫道护法。”
乌衣道人说完,又进入入定之境。
他对苏我青原说话,如吩咐自己的弟子与老友一般。
苏我青原不由感到奇怪:这个中国道士才第一次见面,他竟有种故旧之感,如对自己的老友。
苏我青原忽然就觉得自己相信了乌衣道人。
他望着乌衣道人,心想,如果自己也学会这门法术,那自己想了解什么人便可了解什么人,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侦窥术吗?
——现在正处非常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