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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在干什么?”我忍不住发问。
他笑笑,岔开话题:“你是龙?”
我点了点头,“你呢?也是龙吗?”
他轻轻一跃就上了竹枝,“是的,我们都一样,是轮回的意外产物。”
轮回的意外产物,我心里一动,“为什么会这样?”
他微微一笑:“谁知道呢?也许只是上天的安排。虽然一生下来就有各种神通,但说到底也无非还是畜生。可是龙却从来不愿意把自己当做畜生,你看,你我都有个人形,虽然人只是即愚蠢又无能的生物。”
我哑然失笑,他说话的口气和我以前见过的人都不同,鲛神不会用这样彻底的方式说话,大姐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些事情。“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个身体比我原来的身体美丽,我原来的样子就象是一条蛇,可是我讨厌蛇,现在的样子不是好得多吗?”
他淡淡地回答:“就算变得好看了又怎么样?本来是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
我一怔,这话与鲛神不谋而合,难道希望自己美丽也错了吗?
他瞟了一眼我的衣袂:“你是南海龙王的女儿?”
我有些惊喜:“你怎么知道?你以前见过我吗?”
他笑了笑:“这有何难?还用以前见过吗?”
他这样举重若轻地回答,倒是叫我不由地惭愧起来,我怎么就不知道他是谁呢?我疑惑地盯着他,他却忽然转移话题,用手一指天空:“你看天上,有奇异的光芒。”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一轮弯月挂在天边,冰晶一般的星辰缀满天空,斗牛间,紫青之气冲天而起,是什么?是妖气吗?
“不象是妖气,倒象是剑气。”就象是回答我的话,他怎么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约而同地向着紫青之气所指的方向而去,落下云头,到了一处大邑。长街上灯火通明,似乎是个节日,到处都有菊花的香气。
问了路边的行人,才知道今天是重阳节。
原来我出生的日子,是人间的一个重要节日。
眼见一些人在酒肆中买了菊花酒,也有一些人象征性插了茱萸。我与他从人群中穿过,没有人知道我们是龙。
他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龙,否则的话,你就会有许多麻烦。”
“会有什么麻烦?”
“那就多了,人类是一种贪得无厌的动物。他们会请求你下雨,会向你要口水治病,会请你教他们神通,更有甚者会向你要金银珠宝。虽然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人类真是贪得无厌,他们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永无止境。更麻烦的是,如果一旦让他们知道你是龙,他们就会跪在地上不起来,看了反胃。”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经你一说,人真是一种愚蠢的动物,但我大姐以前说人很聪明,甚至比龙还聪明。”
他不屑地撇嘴,“那只是个别的人,绝大多数的人都是那么蠢,蠢得无可救病。”
我忽出其来地问:“那个跟你在竹林中的女人,她知道你是龙吗?”
他笑道:“当然不知道,我怎么会让她知道呢?”
原来自己的身份是那么机密的事情,但我却知道他是龙,就象他知道我是龙一样。心里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情绪,我们知道对方的秘密,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都是龙。
他已经向前走去,全没注意到我心猿意马,其实那种念头也只是在我的心底一闪而逝,我马上就被路边的铁匠铺吸引了注意。
铁匠铺的门前挂着两把剑,剑鞘上锈迹斑斓,然而剑气却透鞘而出。我们是寻着紫青之气到了这里,莫非就应在这两把剑上。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抽出一把,寒气扑面,剑光流动,就象是有生命一般。南海之底虽多奇珍异宝,却很少有神兵利器,我并没有见过什么剑,但人说剑和龙同宗,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在我第一眼看见这把剑的时候就爱上了它。
也许是手中持剑的关系,我分明感觉到背后一点尖锐的杀机正在慢慢向我逼近,我毫不犹豫转身,手中的剑向着身后疾刺而去。
剑尖凝住不动,他的手指夹住剑尖,我看见他冰冷的双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然而这种神情一闪而逝,他的眼神又变得散漫不羁。
“你想杀了我吗?”他笑言。
我默然,他是谁?他刚才想干什么?
他脸上的微笑温暖如同日光,难道刚才只是我的错觉?
他放开手指,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面颊:“你现在的样子就象是个女杀手。”
从来没有人和我这样亲近,他的手如同任何水族的肢体一样冰冷光滑。手指从我的脸上掠过,慢慢地向下游移,停在我的嘴唇上,“别那样盯着我,我会觉得害怕。”
然后他忽然放开我,拿起另外一把剑,“你的眼力不错,这是龙泉剑和太阿剑,是战国时名匠欧治子所炼,早就散逸人间,有人传说是化龙归去,想不到却藏身此处。”
我紧紧地抱着手中的剑:“我喜欢这把剑。”
他微微一笑:“喜欢就买吧!我们是龙,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他招手叫来店主,高价买下两把剑,一并交给我,“不管是什么样的剑,到底都是凶器,小心拿着。”
我连忙把另一把剑也抱在怀中,说不出原因,就是喜欢。
他笑着摇头,仍然是漫不经心,全未在意。
我呆呆地看他,是什么心情,这就叫情窦初开吗?忽听不远处楼台歌管:
秋胡纳令室。三日宦他乡。皎皎洁妇姿。冷冷守空房。燕婉不终夕。别如参与商。忧来犹四海。易感难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长。百草扬春华。攘腕采柔桑。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罗衣翳玉体。回目流采章。君子倦仕归。车马如龙骧。精诚驰万里。既至两相忘。行人悦令颜。借息此树旁。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烈烈贞女忿。言辞厉秋霜。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妇来。欢乐情未央。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清浊必异源。凫凤不并翔。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
我心里暗惊,问道:“这是什么歌?听起来如此凄凉。”
他侧耳听了听,“这是乐府古诗秋胡行,说的是一个女子的故事。”
我默然,心下踌躇,他却全未注意到我的神情,自顾自地解释:“秋胡是个贞妇,刚刚嫁给令尹,令尹就出外作官了,过了许久方才回来。当日秋胡在路旁采桑,令尹见到秋胡,为她的美色所迷,想要纳她为妾,被秋胡严辞拒绝,想不到回到家,却发现正是自己的夫婿。秋胡为表高洁,投河自尽。这首诗就是歌颂这个故事的。”
他故事说完,我的主意也打定了,“我们私奔吧!”
他吓了一跳,疑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这个想法让我变得兴高采烈起来:“我们私奔吧!”我重复了一遍,忍不住笑起来。
他惊疑,眼中神色数变,我默默地记忆着他的眼神,他心里藏着秘密,他想隐瞒我的秘密。不过我不在乎,秋胡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如果是我,就一定不会那么傻。
“好!那我们就私奔吧!”他爽快地回答。
我笑了笑:“但不是现在,一年以后,如果你还记得我,在南海边等我。到时候我就和你私奔。”
为什么定一年之期,其实没有原因,就是想定一年之期,即是考验别人,也是考验自己吧!我并不确知自己的想法,我的想法之外,必然还有已死的女子的想法,她在悄悄地影响着我。
我把手中的一把剑塞在他的手里:“记得,一年以后,带着剑来找我,我就跟你私奔。”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跃上天空,果然市井里发出潮水般的惊呼声,那些本来在忙于各种杂事的人们纷纷跪了下来,还有许多人从屋子中涌出。我故意在天空中现出本来形状,还特地变得很大,一时之间,风云际会,雷声轰轰,虽然我只是一条很失败的龙,但我到底还是龙。
我看见那些愚蠢的人,看见他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里安静地注视着我,他的双眸在夜色里如同明星。
我忽然就觉得悲伤,虽然我是龙,却到底还是畜生,我们都想要一个人的身体,我们都想变成那种我们最看不起的动物。
我向着南海落荒而去,怀里紧抱着宝剑,这应该是雌雄的一对,就算是分开了,雌的也总是会找到雄的,雄的也一样会找到雌的。
第 2 章
二
接下来的一年,我再也没有离开海底。
海面的那个尘世,我更愿意它只是我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幻。
次日,我喜滋滋地抱着宝剑到鲛神的住处,她只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淡淡地问我:“雌剑在这里,雄剑呢?”
我故意卖关子:“雄剑当然是在一个男人的手里。”
她洞察世事的眼睛迅速看穿了我的心意:“你看中了一个男人?你只到海面一天而已。”
“有什么关系?”我漠不经心地哼着小曲,是那首秋胡行,我才不要做秋胡。
她默然,过了半晌才说:“那迦,小心,你的命运并没有改变。”
命运?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会死吗?可是第一个见到我的人已经死了,我还会死吗?”
鲛神微微一笑,“任何人都会死,龙也会死,虽然龙有很长的寿命,但长并不等于无限。”
“那你呢?水族们说你是这南海里最老的生灵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你还这么年青?”
鲛神诡异地微笑:“你忘记我有长生不老的珍珠了吗?”
我才不相信呢!
抬起头,仍然是那片因隔离而略显寂寞的碧蓝,落在我的眼中,到底还是不同了。我偶然想起竹林中看到的情形,忽然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人们都有七情六欲,龙呢?大概也是有的吧!
在有这个人类的身体以前,我的头脑懵懂无知,有了这个身体后,一些事情就在慢慢地改变。
有空的时候,我开始安静地思索,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思索些什么,我自己也说不上,或者是在努力地挖掘着这个身体的记忆。
然而想起来的总是一些零零星星的片段,在每个片段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我并不着急,因为有了我,这个身体就有了与凡人不同的寿命,她会一直存在下去,直到龙的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第二年来临的时候,大姐远嫁到北海。听说那是一个四季严寒的地方,即使是在夏天,海面上也会漂浮着碎冰。
她出嫁的那一天,我看着她梳妆,依北海的规矩,新嫁娘穿白色的嫁衣,这和南海全不相同,在我们这里,白色的衣服是在丧礼的时候穿的。
当她穿上那件冰蚕丝织就的白色嫁衣时,我分明有一种不祥之兆。她并没有微笑,只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梳妆镜前,我不能感觉到她有任何喜悦,也同样不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我忍不住问她:“你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大姐淡然回答:“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知道了,也还是要按照命运走下去。”
她乘坐着海鲸的迎亲队向北方游去,路途十分遥远,即使是龙,也不是瞬息能到。
我听说她的队伍走了三天三夜才到北方那个白色的海洋。
半年后,北方的使者送来消息,大姐自尽身亡,她用一支尖锐的寒冰刺入自己的心脏,当场毙命,死前没有任何征兆。
几天后,大姐夫亲自将大姐的尸体送回,他跪在凌波殿外,水族们将大姐的尸身迎进来后,就紧紧地关上殿门,没有人再和他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透过水晶的墙壁,我看见大姐夫苍白的面颊,在他的脸上我分明看见了同样的麻木,即不喜悦,也不痛苦。
我忽然明白,原来我的龙族是这样一种没有勇气的动物,他们只是逆来顺受地接受着命运的一切安排,从未想过反抗,甚至不会表示自己的悲喜。
可是我不同,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条简单的龙,我有一半是人。
我每天在珊瑚树上刻下一条痕迹,暗暗地记忆着再次回到海面的日子。其实我大可不必如此,水族们有精确的历法,我们根据潮汐来记日,从未有过错误。
三百六十天过后,又到了重阳。
除了我以外,似乎没人记得这一天是我的生日。其实一条龙的生命里,可能会有几百甚至上千个生日,所以我们谁都不在乎过不过生日。生日只是用来记忆年龄的简单方法。
那一日,我到鲛神处与她告别。
她仍然炼制珍珠,如同往常。
看见我抱着宝剑,她淡淡地问:“要去哪里?”
我附身在她耳边,“我要私奔了。”
她看我一眼,不置可否。我摇了摇她的胳臂:“我以后都不回来了,我会想你的。”
她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脸:“我也会想你的。记住,这里是你的家。”
我点头,在她的身边踱着步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