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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动,又是拆骨般的疼痛,薛瑛只好乖乖躺下不动。女子舀起一汤匙药,放在唇吹了吹,辛辣的药味便在暖阁里弥漫开来。薛宓刚想让少年喝药,然而,薛瑛却捂起嘴摇了摇头。
“怎么?”薛宓一愕,柔声,“不喝药身子就好不了了。”
然而,薛瑛却道:“娘你先含到嘴里。”一边无意识地拨弄着女子衣角,“我在江上跟坏人周旋,娘却不来帮我。现在受了伤,若不先自己尝尝就是不疼我!”
薛宓一怔,失笑:“还嫌我不够疼你呀?”然而,一边却真的先含到嘴里,再一口口度给他,少年也甘之如饴。末了,薛宓收拾好药盏。在临睡前,又往香炉里贴了把凝神的龙涎香,这样少年才会睡得安稳。
红烛烧残,铜壶滴漏,夜风吹透湘帘,湮灭了最后一点烛光。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会有个终结呢?女子默默想着,每日斡旋在权谋算计之间,她早已累了。这些年来,她深居简出,将手中大小事务一并交与二子薛敦,可说到底还是不能置身事外。门阀间,那一把把有形无形的枷锁锁着每一个生活在其中的人,勒紧脖子让人喘不过气来。可若当真缓了口气的时候,或许薛家的大厦也就倒了!那时,她就是罪人!
“瑛儿,每次你出门,娘都会担心你再也不回来。”女子话里透着深深的疲惫,恍惚着那些年来往事,“十一岁那年离家出走,娘急得到处找你……”
薛瑛一怔,知道娘因这些天的过度劳累而触动了些往事。他不止一次说过要走出这扇门,过了那道槛,要挣脱所有的枷锁、桎梏,像白鹤一样翱翔在九天,自由自在。然而,当他独自走在冰冷的荒原上时,才明白:如果说路的尽头没有温暖的慰藉,自由的背后没有一双手在等他,那么所有跋涉都是枉然。无时无刻不想挣脱那束缚,可在那挣扎过程中却又套上了另一重叫孤独的枷锁。
“不会的!”少年紧紧偎在女子怀里,仿佛是在汲取着最后一丝温暖,语气肯定,“娘借我一双洁白的翅膀,瑛儿也舍不得远走高飞,在外转上几圈也就回来了!除非……”顿了下,顺着女子询问的目光,轻声说,“除非娘、姐姐跟我一起离开金陵,不然,我甘愿做一只金丝笼里小鸟。”
薛宓一愣,目光露着辽远之意,过了半晌,道:“我知你深恨生长在这样一个年代,一个有着根深蒂固门阀成见的家族里。”然而,少年埋头入她怀里,那话深邃的令她侧目:“也不尽然吧。——若不生在这,又哪能与娘、姐姐相遇?应该是命数早定,祸福参半。”
几句话说完,暖阁里就再没了声息。少年躲在女子怀里很快就睡着了,细细的甜香熏得他眼饧骨软。这一场梦里他想起很多,有少时的童谣,有母姊及族人或真心或假意的溺爱,也有勾心斗角的权谋机变……白鹭洲遇上的那位谢家少女,似乎与常人略有些不同,自己得了空是否该去看看?
八:金阙话轻柔(下)
翌日,一觉醒来,朦胧中睁开眼。联珠帐外,小轩窗前,是女子梳妆的绰约身姿。只着了件睡觉时穿的薄衫,青丝仿佛绸缎般的铺满了背部。宛然便是再世的洛神妃子,临水对镜。
薛瑛从被衾内钻出身子,低低地唤了声娘,便粘了上去。女子闻声,眉目间忍不住笑意荡漾,柔声应道:“醒啦?”
薛瑛点了点头,笑着坐入女子的怀里。明镜前,妆奁内,是描眉用的黛,胭脂,水粉等女儿家的物事。薛瑛取过画笔,蘸了黛,笑道:“娘,瑛儿给你画画眉吧。”
他拽过画笔便欲朝女子的双眉抹去,却给女子笑着避了开去:“别胡闹。”其实,女子早已是唇不点而红,眉不扫而翠,又哪用得着胭脂水粉此类俗物。
可他却不管,撅起小嘴,蹙眉道:“娘,让我给你画画嘛!”如此再三,女子拗不过他,只好任他妄为,一边强忍着笑道:“可别给描歪了。”
薛瑛笑着应了,极是欢喜。明眸张着眨也不敢眨,右手颤巍巍的,一笔,一笔……薛宓瞧着倒觉得好笑,眼前少年眉目似极了自己,十六岁的年纪初现了棱形,瞪着的双眼此时虽有些呆板却也极美,别有一般情趣。
帘外又有了雨意,花气轻染发梢,风渡蕊香。笔已住,眉先染,对镜窥妆,几思量,薛宓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眉如远山,青山隐隐水迢迢,似那水墨画中极清极秀的数笔。
少年看着赞叹不已,过了会儿,忽道:“娘,帮我也画画。”
薛宓一听,皱起了眉,自去合上妆奁,道:“一个男孩子家别碰女孩家的物事,省得别人看了说我没家教……”
不等她说完,少年冷哼一声,抢着说:“这些年来,外面流言蜚语多着,也没见你计较过!”
薛宓见他存心与自己拌嘴,暗叹他还是受不起半句不合心意的话。所谓那些流言蜚语,也不知谁是始作俑者,到后来以讹传讹,渐渐就蔓延开来。各色各样的都有,真真让人啼笑皆非。谁想,今日她自己的儿子倒扯了起来。薛宓有些不悦,推了推他,道:“你到别处去逛逛吧!”一边起身替他穿戴好,又说,“看看你大哥去,回来后一直闷在家里。”
薛瑛道:“大哥那我是不会去的,一个须眉浊物,见不如不见!”一顿脚,朝门口跑去,“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找三姐姐去……”然而,刚跑到门口就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少年一看,赶紧扶起她,笑道:“三姐姐,真不好意思……”
而此时,薛宓一怔后,刚好问了句:“什么须眉浊物?”
进来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眉目婉转,顾盼流光。她的手上也绕着一串莲玉,只是上面镌刻的四字为:不离不弃。——与少年手上的“莫失莫忘”刚好是一对。少女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男子,见了薛瑛,笑容温和,说:“瑛儿,醒了?身子好些了吗?”
少年也笑着应了,点点头:“多谢二哥关心。”
少女笑说:“这个‘须眉浊物’我知道……”挽着少年进入暖阁,转过十锦屏风,却不见薛宓,“那是因为瑛儿不忿世俗价值观将不知仕途经济的男子定义为草包、窝囊废,为了达到以牙还牙的目的,就给那些人取名为‘须眉浊物’。因他自忖不会比任何人差,只是偏偏洁身自好,不愿进入那个大染缸。”
此时,薛宓正在内室穿衣,闻言不由一震,内心闪过恍惚之感,过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
少女见薛宓还没出来,就在窗前坐下,拉着薛瑛嘘寒问暖。因看他脸色有些不寻常,便问:“怎么?又生谁的气了?”
薛瑛白了内室一眼,咕哝着:“娘不给我描眉,还……骂了我一顿!”
少女一怔,不想他是为这事。看了看内室,见女子还未出来,瞥向薛敦,他倒自觉地转过了脑袋。少女就迅速地打开妆奁,拽起黛青给他描了几笔。又道:“二哥找娘有些事,你先回‘翠华院’等我,我稍后就来。”
薛瑛应了,端起案上茶盏呷了口,就出去了。
翠华院与回雪馆只有一墙之隔,经过一条掩映在翠竹间的甬道,再转过画廊也就到了。薛瑛回到翠华院后,意外地发现络纬居然也不在。他百无聊赖地倚在窗前看书,看累了就伏在案上打盹。然而,小睡醒来,还是没见三姐姐薛玉。最后,实在奈不住,就拿了把纸伞独自离开薛府。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非复匠,云构发自然……谢之一宗自殷商时期便是有了的,而后历经千年,枝叶渐大渐茂。到了魏晋,仿佛是水到渠成般的衍生了王谢之风。
“白雪纷纷何所似?”老人抚髯而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萧疏的白发仿佛要与那漫天雪花融为一体。
“撒盐空中差可拟。”身周一群孩子中,有人怯怯答道。
老人一听,有些惊讶,却终是笑而不语。
“未若柳絮因风起。”稚嫩的女音,是女儿的清嘉亮烈。老人惊艳,拜服。
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历史的长河终究荡涤了一切,仿似飘萍盈渡,逐水而流,逐水而逝。又过了多少年了?多少年……已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牵藤引蔓垂山巅,穿石隙,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苍苔染了碧色,附檐绕柱,盈砌盘阶。
一个十五六的少女倚窗听雨,手里拽着几乎被翻烂的《烈女传》。追慕着那些遥远时代的女中英杰,而这与她同宗,以咏絮之才名扬今古的无非是她景仰的对象。是的!她还处在一个崇拜英雄的年纪里,尤其是她这样一个单凭只靠幻想来描摹外面世界的女孩。
窗前还放了面镜子,镜中人以手支颐,百无聊赖。那样空灵的眉目丝毫不带尘世烟火味,仿佛是仙子下凡留下的一抹影子。
“我姓薛。你姓谢。可以进来吗?”帘外忽然多了张脸,打破阁楼的静寂。
少女一惊,几乎本能般地惊叫起来,然而,待看清窗前之人又赶紧捂上嘴。过了半晌,终是点了点头,将少年拉进屋里。
“这是我娘亲手做的‘梅花酥’!”少年收了纸伞,自怀里取出一个盒子,笑说,“不怕我下药的话就留着吃吧。另外……你给我倒杯茶来,我们谁也不欠谁!”那样的话在两人中间无形之中划上一道沟渠。门阀之见既然谁都无法消饵,或许这样是最好的。
听他这样说,少女只好接了,慎重收好。问:“你……你身子好些了吗?”或是出于矜持,或是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特意的关心,少女只如家常般寒暄着。
“好些了。”少年随口应着,一边打量着她闺房的摆设,“怎么那么多书?都是你看的吗?”闺房内有好几个书架,都排满了,案上笔墨纸砚一一俱全。西墙正中挂着一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各悬着一联,上者云:“烟霞闲骨格。”下者曰:“泉石野生涯。”
“娘亲去得早。爹爹是一族之长,整天悬着族里事务。所以,一切东西都要靠我自己去学会……”少女淡淡陈述着,沏了茶,倚窗坐下。
少年微微一怔,轻轻哦了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众所周知,薛家四子是遗腹子,所以他多少明白些那些话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过了会儿,少年与她随便闲聊。因听她说:“薛夫人一手应付族里族外繁杂多变的局势,一手又要将膝下四个儿女养大成人,真真是最了不起的人物。”那样平常的话,少年却是第一次听到。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从小到大那位神话般的女子肩上到底背负了多少!
于是,少年很快做了个决定。
而他所为也很快传遍了金陵城。
九:江山,君一半,我一半(上)
薛家四子在金陵大街上流浪。
雨水纷乱洒落在少年发上、襟上、膝前古筝上。
自古痴心父母多为儿孙远虑近忧,可到头来孝顺的又有几个?
人们都说,用百家祝福换来一份礼物,不管礼是轻的还是重的,受祝福的那人都可以添福添寿。少年想到了,也就去做了。暗暗想着,就算只得一个又冷又硬的馒头,娘应该也会很高兴!那毕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慎重为她备的礼。
然而,当他往大街上坐下,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有些勉强。他是薛家四公子,生来就是光芒四射,何时做过这等事?何曾向人“乞求”过一针一线?一直高高在上的身段如何放下?
薛瑛抚着筝,看了看四周,暗自“庆幸”——除了一旁屋檐下的谢家小女,街上几乎没多少行人。然而,不幸的是,每有行人过路必停下来观看,人也就渐渐多了。众说纷纭,看他通身那装束,该是哪一家的王孙公子吧?可是身世显赫,为何又要当街抚抚筝呢?也有人认出是薛家四人,众人哗然,迅速传遍开来。
身前放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白瓷碗。薛家四子向来不拘小节,众人也隐约明白他的意图,早已见怪不怪!可是谁也不敢往里丢个半文一文,那可是对薛家的极大侮辱!
雨还在下,少年遍身淋透。渐渐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少年如坐针毡,四月的雨如此冰凉,他却觉得浑身火热。最后性子上来,“啪”的一声将筝折为两段,弦断如裂帛。
此时,谢雨湘跑了进来,轻轻说了声:“先走吧。”拉着他穿越人群,结伴而去。
“这不是谢家小姐吗?”不知谁眼尖,叫了起来。
谢家小姐?谢家小姐与薛家四公子一起厮混在金陵大街上?薛家与谢家之恩怨,以及伫立在两族人面前的那道闸门是谁也无法否认的。有些好事之人早已满街乱嚷起来,也有人追着两人跑,到后来渐渐演变成人如流水声如雷。
两人也只得没命跑,不知不觉已过了好几条街。薛瑛从未想过会将金陵再次闹得沸沸扬扬,心里不胜厌烦!他尚可,谢雨湘却渐渐力不从心,跟不上脚步。正跑着,忽见前边墙角转出十来人马,领头之人仰头对着酒瓮猛灌。少年看得明白,急速抢上,抢过两匹马,携雨湘迅速跨上。转头扔出一块金子,高声道:“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