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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她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如同一只手,从虚无之中伸出来,确切地说,并不是感觉。她的感官尽丧,无从依靠它们探知什么。那是一种完全依靠残存的意念才能触及到的存在。而她胸中想要活下去的强大生存意念猛然跃向虚空,一把死死抓住那股力量。
骤然之间,眼前光亮大盛,在适应了光芒之后,一个人的面孔浮现于眼前:眉毛修直,眼神平静,不是很有棱角的脸部轮廓因为浸在淡金色的暮光中而显得愈发柔和。
“顾宗主!”唐谧忍不住叫出声来,可是唇舌却仍然不受意念的控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眼睛能看清东西而已,其他的感官仍然无知无觉。
她见顾青城张了张口,大约是对自己说了句什么,随即他似乎也意识到她是听不见的,便停下,只是看着她温然微笑。
唐谧原本在发觉自己感官并未全部恢复的刹那,心里便生出些微的害怕,可是见眼前人这般泰然自若的模样,不知为何又心生笃定,这才注意到两人此刻正面对面盘膝而坐,掌心与掌心相抵,而顾青城的长剑则夹在两人的掌间,大约是在用什么法子替自己解开如今这半死一样的困境。
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古怪状态,虽然看得见真实的世界,可是其余感官都无法感受到这真实,于是意识上仿佛一半陷于真实,一半陷于虚无,而对面那真实存在的男子也因此显得既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
有一股力量正通过与他双掌相接处的长剑缓缓渗入她的灵魂,平静地带着她在这半真半虚的世界里遨游。
蓦地,她忽然好像摆脱了大地的禁锢,直上九霄。她看见浓稠的夜色从东方晕染开来,西边天际桔金色的太阳缓缓坠向雾霭升腾的大地,万顷竹海在日与夜的交替之间起伏变化,时间之亘古不变与瞬息变化尽收眼底。
西北方那座古老的都城里升起一道一道炊烟,她可以清晰地看见钉着碗口大圆形黄铜钉的黑漆城门在兵士的推动下缓缓闭合,街道上人们匆匆归家的背影略显疲惫。
她嗅到烟火的气息,起初以为是炊烟,再仔细分辨——那是焚烧竹叶的味道;她听见“扑啦啦”的声音,想是街道上那个疾跑回家的孩子摔跤了,再一想,却觉得是倦鸟投林时的扑翅;她的皮肤触到潮湿寒凉的风,汗毛骤立,忽然意识到南方的湿冷冬夜即将来临。
她说:“顾宗主,我,好像恢复了。”
地上除了一大摊血,再没有其他痕迹,穷奇和它的御者显然都已经逃远了。顾青城见已无法再追,便带着唐谧御剑而起,往郢城而去。
“顾宗主,那人是想杀我吗?他对我用了什么术法?”唐谧在顾青城身后轻声问。
“他用的术法如果我没认错,大概是佛家的‘六识寂灭之术’。那是一对一的术法,故而我无法察觉。其实它并不是用来杀人的。那些和尚如果在死之前病入膏肓,身体饱受折磨,便有修为高的僧人为其施出‘六识寂灭之术’,灭去他的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至于最后的意识,因为意志和心灵是一个人最强大的所在,就如窥心术很难施出一样,一个人也很难灭去别人的意识。可是,被施术者五识俱灭,自己便会放弃求生之念,灭去自己的意识,如此一来六识俱灭,人也就归向了西天极乐。”
“哦,明白了,和尚是不能杀生的,所以这法子可以令施术者不算杀人,受术者也不算自杀。”唐谧了然道,转而又醒悟过来,恨恨说,“不过,翻来覆去的,这还不是要杀我么!”
“不是,他杀不死你的。因为这术法只能让有寻死之心的人自己灭去意识,你活得这么生龙活虎,有滋有味儿,断不会自己灭去意识。如果刚才我不用心力引领你唤醒五识,你自己的求生之心最后也会将五识一一唤醒,只是,会耗费很长的时间,大概要等到明天早上。所以,想必他只是要用这法子拖延我们不去追他而已。不过,他也为此留下了痕迹。一来这‘六识寂灭之术’相当高深,就连清源寺内,懂得这术法的和尚都不见得有几个,排查起来十分容易;二来,依你所说,你的眼识最先恢复,所以,那人自己的五识之中必定以眼识最弱。能施出‘六识寂灭之术’且眼力较弱者,这世间并不会很多。”
“哦。”唐谧应了一声,转念又想:既然如此,你继续去追敌便好了,反正我也死不了,莫不是终究放心不下我?
如此的念头生出,便在她心中来来回回地纠结难耐。
南方冬季的阴冷夜风呼啸着划过唐谧的耳际,她忽然有了一种冲动,于是大声地问身前之人:“顾宗主,你可有喜欢的人?”
身前是一片沉默。
他也许没有听到吧。她想,开始庆幸自己鲁莽的问题被风声吞没。
可就在这时,就听那人说:“有,大约就在你的这个年纪时,喜欢过一个人。”
唐谧的心猛然一沉。略略估算了一下,以顾青城三十来岁的年纪推算,那该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而他至今尚未娶妻,莫不是就因为这个人?
于是她试探着问:“那现在呢?”
“现在,我也一直在等那个人。”他说,语气清淡得听不出情绪。
唐谧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心情也随着顾青城的寥寥数语暗淡了下来,直到他们悄然地降落在无人的客栈后院,她都提不起精神再多说什么,很没有尊卑礼数地冲顾青城摆了摆手,权当是作别。
顾青城倒是没在意,笑了笑,便乘剑离开了。
32 我们要回蜀山了
唐谧迈步正要往客栈里走,隐约听到远处假山石的另一边,正有一男一女在压低了声音争吵。
那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熟悉,唐谧仔细一分辨,竟是君南芙。
她心中的好奇陡增,提起一口气,静悄悄地挨过去,将内力凝于双耳,想偷听君南芙究竟在与人争执些什么。
只听君南芙道:“不!回了蜀山死也不装了!什么娃娃亲,会让其他人笑话的。”
“南芙,你当初不是答应过爹,装到我们找到那东西为止么?”
“那是你说让他参加武举就能知道有没有的,我以为只用装到武举结束。”
“谁让这小子瞎充英雄受伤了呢?他退出武举,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想别的法子好了,反正回了蜀山我就不干了!”
“啪”的一声响,似乎是谁被搧了一耳光,接着,唐谧看到君南芙疾奔而出的背影,而她身后一个暴怒的声音骂道:“平日就是太娇惯你了,这么没大没小!回去想想,要是爹不成事,你那点小算盘打得了么?”
君南美的背影顿了一下,没有停步,一个转弯,消失在院子里。
唐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张尉的桃花运背后还隐藏着这样的秘密。她胸中突地生出一股怒意,待君庭钰也离开后院,便怒气冲冲地杀向张尉的客房。
唐谧把张尉的房门一推开,就见张尉腿上打着包扎,正歪躺在榻上和君南芙聊天说笑。一见唐谧进来,他马上高兴道:“唐谧,你没事啊。真让人担心,慕容斐和白芷薇都出去找你啦,刚走不久。”
“我没事。”唐谧简单答道,眼睛瞟向君南芙,只见她半边脸颊微肿,眼睛也还有些发红,便故意问,“君南芙,你的脸怎么了,谁把你打哭了?”
君南芙一愣,随即道:“都是我不好,方才我随口说了一句‘要是张尉落下残疾,我可不想嫁给一个瘸子’,结果就被爹爹教训了。”
“你爹也是,随口说的话也这么认真。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我真的残疾了,肯定不会娶你,拖累你的。”张尉正色道。
君南芙笑了笑:“我是该打,这种话怎么能乱说呢。”
张尉却认真地应道:“没事,真的没事。你的脸还疼不疼?”
唐谧看着眼前情形,不知是不是该当面说破此事,呆了半晌,决定还是等等再说,又坐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没趣,这才心事重重地离开。
御试的骚乱果然如顾青城估计的那样,给楚国朝中的蜀山人以不小的打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张尉这个蜀山剑童的意外出现,并且在危急时刻挺身救人,坊间对蜀山派的诟病倒没那么严重。只是操纵妖物穷奇的御者已经完全没了踪影,他应试时登记的名字和籍贯也被查出全部是编造而成,于是朝中的蜀山人便又多了一条疏查之罪。
这一役,以熙华公主为首的外戚可以算是大获全胜。
只是白芷薇和她母亲的关系也因此降到了冰点。
尽管唐谧一再从中调解,解释说熙华公主一定是因为觉得唐谧身负武功,并不会出什么危险,再加上当时楚王也在高台上,的确不方便叫自己一起过去,所以才会没叫自己一起去高台。可白芷薇仍是不再和他母亲说一句话。
这母女两人冷战多日,直到有一天熙华公主将白芷薇传去,话无一句,只递过一叠卷宗让她看。
白芷薇见是官府文书,内容是对御试时骚乱的调查,嘴一撇道:“给我看这些做什么,想证明你的清白吗?你若想伪造这种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笑话,我何须向你证明清白?不过是让你看看你们蜀山人是怎么解释的。”熙华公主冷笑。
白芷薇低头去看那文书,原来是负责应举及安排御试轮次的某位蜀山系官员的口供。按其所说,驾驭穷奇者是他的老相识,故此徇私为其安排,他自己一力担下所有责任。可此人并未透露那人究竟是谁,供出这些后便自杀身亡了。
白芷薇看了,却只觉得心头袭过一阵凉意。她挑眉直视那珠帘内的丽人。
——水晶帘将那女子的面貌晃得光影流离,恍惚间,芷薇仿佛看见许多年后的自己:眼睛里有迷醉于权力的光芒,唇角带着玩弄世人于股掌的讥笑,面孔则是失去血性的苍白。
她忽然害怕起来,落荒而逃,一口气跑到唐谧的屋外,“咚咚咚”用力砸门,直到门“呼啦”一声打开了,露出唐谧甜腻腻的笑脸,她才安了心。
“这位姑娘,可是身后有狂蜂浪蝶在追你?”唐谧笑着问。
白芷薇摇摇头,握住她的手,有些急切地说:“唐谧,我们赶快回蜀山吧!”
照理说要走也该叫上张尉一起,他只是皮外伤,用了白芷薇带去的贵重伤药,恢复得很快,只是白芷薇突然这么着急想要离开,他却还没完全好利索。唐谧两相权衡,决定还是和白芷薇先走。
另一个让唐谧不想和张尉一起上路的原因是,在他养伤期间,唐谧几次想跟他讲君南美和她爹在骗他的事,可是每次看到那张明朗无忧的面孔,她便觉得张不开嘴,总觉得如果说了,又没凭没据的,看上去便好像是她在嫉妒别人的幸福一样。
况且唐谧自己也在疑惑,大头这小子身上到底藏着什么宝贝呢?竟然值得君家父女这么算计。
是宝贝翼马么?
张尉说,那黑马是他自小就有的,原以为是匹老马了,不想竟是未成年的翼马。而那日御试,它大约是受了比赛的刺激,这才激发出了双翼,可是如今它还不会飞行,也不知何时才能长成真正的翼马。
另一个让唐谧疑惑的人物便是李冽。就如他那次的突然出现一样,此人又突然地完全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每每想到这些,唐谧才发现,这次楚国之行竟然遇到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而还来不及细细查个究竟,她们就必须返回蜀山了。
匆忙间,两人只和仍随父亲留在郢城的慕容斐,以及因探查穷奇御者之事滞留此地的顾青城简单告别一番,扔下养伤的张尉,便雇车走上了北去蜀山的旅途。
兴安县是在抵达蜀山之前最后一个比较大的县城,大多数前往蜀山的人都会在这里稍作停留休整。
唐谧和白芷薇仍然选择住在两三个月前遇到史瑞时住过的那家客栈、也就是这兴安县最大的一间客栈。
店家是相当精明的生意人,仍然记得这两个蜀山的小姑娘,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道:“两位姑娘,还是要两间上房对不对?”
“对,就上次那两间吧,挺静的。”唐谧答道。
“那两间啊,对不住,那两间有人,整个楼梯左手边都被那位客人包了。”店家赔着笑答道。
“什么人这么大的排场?算了,那就住别处吧。”
两人跟着店家上了楼,唐谧好奇难耐,往楼梯左边探头看了看,只见过道门口站着两个劲装打扮的武人,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
唐谧觉得有趣,唯恐天下不乱的神经又活跃了起来,随手拿出一枚钱,往两人中间一滚。不想那两人看都没看一眼,仍保持着一副闲人莫近的表情。
于是,她又摸出一颗金珠子,随手滚了过去,不想他们对金子也视若无睹,只是冷冷地拿眼扫了扫唐谧。
唐谧心中赞叹这二人真是训练有素,对他们的主人便更是好奇,冲他俩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