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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淑英豪传之归自谣-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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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将目光上移,犹似略有恍惚,然后起身退后一步,将那块蘸酒的手帕扔在我身上,声音轻轻跌入尘埃:“枪,物归原主了。”
  “原主?”
  她眸色一浮,凝上泛着月华的钢针针尖,“青寮不需我再用枪。譬如这回从冠州回来,只须从别人手中接过一个人审问盘查罢了。”
  
  我头脑里不觉浮出曾经所写那俩字:冤狱。一阵惊惶。又冒出一个诡异念头:都说天下只有一杆霸王枪,是平沙王爷的重器,而当初被眼前这位杀了还被摸走璜佩的那个男人,不也是平沙府的人?
  犹自惊疑到镇不住气,屏息问:“一年多前,跟你同去冯皋的那孩子呢?”
  
  这位恢复到淡淡:“你当当初那具棺材是白做了?”
  
  “……”
  我将天下局势和小说里帝王将相的段子加以联系,捻出一条忽明忽暗的线,却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心头一震,脱口问:“难不成,那小姑娘是平沙王的女儿,你盗走她爹的霸王枪,又掳走她作人质,杀了追来的家臣,还,还拿那东西杀了她?”
  
  她转给我一个清冷到结冰似的侧颜,眼里漾起两弯凉凉月色,“是又怎样?陛下若真要个小孩子来制约王爷,我还担不起一个平沙府公主的性命么?”
  
  今上是亲王出身,想必早就引诸藩为大忌,做逐个击破的准备,也是常理,可我还是不由木然僵直,清清楚楚记起,那女孩子哭骂成那样,她喻大人也不见怒色,反而拿烧饼夹牛肉递过去的情景,按理说不该是这样的,不信,绝对不信,我满心乱糟糟的没头绪,又听她问:“怕了?还要赖上我这样走下去?”
  
  我张口无言,巴巴望她好久,月上梢头映得她面目莹莹如玉,毫无神情……倒也不算,嘴角似略抿起来了,眼也睁得不很开,竟是有点倦的样子,哪里还有某年某日,倒提重枪长身玉立神魔下凡般的气概。至多,只是难辨悲喜罢了,但做她这行想来就很煎熬,喜从何来?
  终究鬼使神差,点点头:“我没地方可去,回冯皋,那里现还剩几个人呢,何况,眼下也没盘缠路费了……”
  “回去嫁户人家就好,盘缠我可以给你。”
  我碰了下额头,苦笑叹气:“伤成这副样子,肯定很吓人,原来做棺材人人忌讳都不敢娶我,现在更不用说了。”
  这位嗯了声:“也有道理,男子多好色好面子,倘变成你现在这副情状,没样貌没名节,落魄难看,谁肯怜惜。”
  “……”
  哎喂,您上辈子该别是只刺猬?逮着软肉狠戳呢,真是——慢着,细想下莫不正是因这样,女帝才看中她交代她干等等那种变态事情?想一想都……很合适她,怕不要太得心应手。
  心情复杂地瞄那只包袱一眼,我正色建言:“那啥,大人咱们还是趁着月色赶路吧……”
  
  真真赶路,路上马去疾如鸟,我被横扔在马屁股上,昏昏沉沉颠到州府。再醒来,已是在客栈床上,透过纱帏见窗边某个人影,手臂微抬正拨弄灯芯,地上跪着另一个人影,声低又急:“……瑗公主闹死闹活要见大人一面,恳请大人随在下回趟王府交差。”
  “你我一起生长于王府,又看着她长到九岁,对这种无理取闹心知肚明,何必为纵容这回就此撕破脸面?”喻大人微扬首,似审视起窗外枝桠,“代我告诉她,不要这时才想起寻死觅活。当初选定要活,并不是没代价。”
  那人叹口气,语调略松弛:“再说与你件事儿……瑗公主半年前开始跟王爷学枪法,信誓旦旦要练到胜你一筹,待有一日带那枪捉你回府。”
  “那倒无妨,”清泠泠的声线低柔下来一段,让人诧异,“等到那一天,再教她怎样拷打问话不迟,她从小到大,该懂得的不都要这样学会?”
  那人默了好半晌,低低叹声“她怎会真的为难你……”话音未落已跳窗隐没了身形。可见此人非大侠即杀手,对他们来说,窗就是门门就是粪土。
  随即朦朦胧胧一团光被搁到桌上,喻大人摊开沓纸,再打包袱里拈出支细毫笔,思索一会儿,下笔便不辍,足足写满两张,装进一个信封,封缄压在茶杯下。这一切在灯影摇曳里都被晃得暧昧不清,我静静侧蜷在榻上,望得逐渐乏味,再次沉沉入梦。
  
  翌日女官人只耗去半天就事讫收工,好不乏味的就此踅回中京。
  我则过于虚弱,调养不足,途中动不动就晕倒,每次醒来多半是在马背上或驿站里,头顶多半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让我不禁怀疑自己一路到底有没有吃过饭和上过厕所,或许是像梦里一样正要就此去见在地府找工作的亲娘。蒙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总之极惨淡。最诡异是,眼前不时冒出白茫茫一片天地,衬得某个倒提霸王枪的女人清越孤标,衣袂翻飞有如紫蝶幻化,清清幽幽,朦朦混沌中,淡漠侧颜微转,节拍慢得我心脏一阵乱跳……然甩一甩头这幕立马又作烟云消散,真个如魔似幻,恍惚是梦魇纠缠。
  
  末一回醒在一个激灵中,身下是锦榻白毡,眼前是一间偌大庭院,梅枝微颤,空气芳鲜。
  石桌边,木椅上,某人整衣危坐,指间夹笔,一身堇紫,头上悬枝旖旎腊梅,眸半睁半阖,一瞬不瞬凝于笔尖墨色。我以为她在发呆,刚想唤一声,却给她吓一跳:“你昏睡了将有半个月,每回转醒只吃一点东西,但养神养得还算不错,过不久又会生龙活虎,”她调转过头,面目皎皎映着一院参差梅影愈发清幽,“这里是我家,你是暂住,还是问我要盘缠回乡?”
  我揉了两下眼,忍不住先望了她一会儿,又忍不住说:“你这样真好看。”
  “你答非所问了。”淡言冷语,黛眉迤逦,真如我梦中所见,“多数时候我留在青寮,偶尔离京,更少出关,竟在外三州遇见你……”
  我接过来感慨:“嗳,也是命定一场有缘了。”
  “——流年不利,看来是真。”
  “……哎哎?”
  暖日冬风,她青丝飘飘曳曳又悠悠,看得我一颗心脏逐渐下坠,最终只好眼不见心为净,低眉顺眼看自己掌心,“那你现在,是不是不杀人了?”
  她摇头:“偶尔。”
  “哦,偶尔不留神把人折腾死了对不对……”干笑三声,再难笑出,干脆正色:“能不能让我略懂一下……你究竟是谁?”
  “青寮女官,”她顿了下,“遇到你那时,是平沙王府家臣,今上践祚后才被擢来此。”
  “啊?”我此刻表情一定蠢透了,“你不是杀了平沙王她女儿吗?还有那天那个死人,不是平沙府人?怎么回事,难道你,难道你叛变?”
  “当日那人,是平沙府亲事帐内府卫军统领,心术不正遭王爷疑心很久,趁乱就带着一干下属和卫军令符逃之夭夭了。——至于我,而今与平沙府再无牵连,也算是叛变罢。”
  “……”我写满一脸“您骗谁呢”:“这么说你才是捉拿叛徒的?捉人还捎带着王爷她闺女一起?”
  “不,我是带着景瑗公主逃命,顺便帮王爷结果一个心头患。”
  “杀人只是顺便?”
  “那回算是。”
  我呆了半天:“那小姑娘,真是什么公主啊。这么说,你们逃了多久?”
  “约有半年。”
  “哦……可干嘛逃什么命呢?既是逃命,到冯皋那会儿还带具棺材上路?”
  “那时,今上所倚白幕府中有人深以王爷为忌,王府不得不送一个公主给他们作质子。景瑗是妾生女儿,被选中早在意料,名家人接她走前,我便带着她离府了。”云淡风轻,风轻云淡,“买那棺材是给替身用的。但后来并未派上用场,做了竹篮打水。”
  “替身?”我瞪大眼,“你打算让另一个孩子,替公主去死?”
  “我家本籍在青州,族系根脉都在那,当时路过祖乡,碰巧遇见有位族妹,跟景瑗相貌身量有七分相似,便思量了一出移花接木,”她吸饱了墨的笔端逐渐坠下颗墨滴,人却浑然不察,可见说到这儿是真正走了神,“……然而对于她,时乖命蹇是天定。最终受不了,耐不住,耍小性子,一番胡搅蛮缠,故意撞到白幕府的人手里,还自觉舍身成仁,完成了件大功德。”那滴墨砸在纸上,她攥笔的手指微紧,转过头来,眸色深深,“说到底是我不够了解她,她也太过天真傻气自暴自弃,丝毫不懂王爷的苦心煞费。”
  “哎?”我绞尽脑汁,仍有点不清不楚,“什么叫最终受不了耐不住?”
  “说是恨我‘心肠好狠’。”她换上新的信纸,漫不经意,“每回被人跟踪,都还不自制地大哭大闹泼皮耍赖,逼我不得已杀了人,她却自己先哭出来,说我丧尽天良。”
  “……”
  “怎么,你也那样认为?”
  “当然不会!我只是记起初见大人你,太那个,神兵天降风姿灼人……”
  活像地府来索命的。
  “那位公主毕竟是小孩子,怎么可能不害怕……”看着她迟迟不下笔,我忽然想到另一件要事,“说起来,大人你家只你一人住?这么大?正巧,我眼下没活路可走,不如留下来,给你烧烧饭洗洗衣晾晾被褥,也不要钱,就要口饭吃,吃的也少得要命,嗯,大人你觉得好不好?” 
  大概被我忽来的热情谄媚死乞白赖略煞到,一段沉默后,她缓缓开口:“也不是不好,我赴京后有过三个侍婢,但因积年累月招惹不少显贵小人伪君子,半夜常常遭暗处毒手,她们三个还算有点武功底子,死相却一个赛一个难看,寮内侦字科的大人都查不出是何人下的手,所以也不确悉哪一天会再遭报复——嗯,那是什么表情,怎么你害怕?” 
 2、霸王枪 。。。 
 
 
  
  “……”
  “我当你摸惯了死人,又时时惦着给自己做棺材,早早不惧生死了。”
  “…………”
  
  死活被吓在这儿,可又别无他法,末了我终是留在了“喻府”,给青寮最好的审讯官洗洗衣晒晒被,侍婢书童账房厨娘一人轮当,聊作报恩。表面上整天鞍前马后不亦乐乎状,其实我快要讨厌死这个人了,说话刻薄带刺这点慢慢的尚能习惯,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动不动从外回来,衣袂上就一滩滩扎眼血渍,或是更糟的结成痂的一滩滩血,让人浮想联翩牙关打颤。而她们青寮给干部发衣服竟只有冬夏各两套,倒换着穿,所以每每喻大人在院中舞剑,翩若惊鸿,或伏案练字,文静异常,我总是蹲在另一边唰唰唰地狠搓衣服……导致几年以后,我们俩同时间同地点干任两件违和感严重的事情都可以淡定自若,一时风闻京中,分别拔得全京城最惊艳风景和最煞风景,这两个社会风景线排名的头筹。
  至此不如多嘴一句,喻大人在中京知名度较高,曾一度引领女官妆容潮流,更有多少人为模仿她淡定冷漠别具一格不惜故意自虐至口腔上火,搞得不仅不冷漠反而一脸欲擒故纵欲求不满,吓得自己心惊肉跳别家鸡飞狗跳。唯独经年后;名家某位大人气韵天成,形象气质无不青出于蓝胜于蓝,风靡程度远胜喻鸢昔日,这个,暂按下不表。
  
  届至那时,我恍觉自己已不知觉喜爱上了喻大人某些地方,比如,她有时练字会叫上我给她研墨,不管各自兴致高不高涨,都要手把手教我写两句诗词歌赋之类,作“充门面用”。当然,最先教我的是她名姓的写法,喻鸢,御鸢,就是驾风筝的意思;再比如,有时她舞完了刀枪剑戟,会靠在我初来乍到睡过的那张榻边,赏一赏月色,烹一烹酽茶,若有所思地看一看满头大汗为她卖命干活的我,有点闲闲地侧撑起脸,淡淡问:“今天想要听什么故事?”
  
  喻大人自称青州某地人,祖乡是出文士成名的,很有点武功奇才且颇蕴文华的背景。
  她的书房中没什么有意思的小说读物,搞得我没书可翻日渐寂寞,她便开始讲一些故事给我解闷,虽然故事大都有刀光剑影血腥阴霾,不是重大事故就是作古前尘,但也足够吊人胃口。
  有次我按耐不住问:“你跟景瑗公主,那次到底怎么回事?”
  
  她略顿片刻整理记忆,做个故事简单道来,配合上我的联想,大致如此:
  
  喻鸢父亲的大名流传沙场,与平沙王爷是生死之交,入幕之后带着五岁的女儿住进王府。
  喻鸢十岁那年,王府里侧室腹中的小公主,赶在桃花初绽时节降世,哭声惊动通府上下几百口人。其时喻鸢正开始跟王爷讨学霸王枪法,那会儿就天然是副秋兰样貌,冰霜气质,漠冷风度。跟哪位小姐都不亲不近,只自顾自问练家子学武,问酸儒学文,问风水先生学阴阳。景瑗出生当天,父亲打发她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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