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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动手过招,均知对方甚是了得,双方本无仇怨,当下各自客气了几句,相互结纳起来。
杨过道:“兄弟这便去黑龙潭一趟,不论成与不成,再来宝庄拜候。”说着向众人一抱拳,又看了小龙女一眼,转身向北便行。
郭襄看着杨过背影,心中失落,转头向赵敏道:“大姐姐,咱们也去帮忙吧!”
赵敏笑道:“恐怕小襄儿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郭襄脸颊微红,嗔道:“大姐姐!”赵敏笑着摸摸她的头,拉住她的右手,小龙女拉着她的左手,两人展开轻功,向杨过追赶上去。
郭襄被两人拉着疾行,只觉两旁风景呼呼而过,大风刮脸,风驰电掣,竟比乘骑千里良驹还要快捷,心中对她们这般高强的轻功大是钦佩。
杨过见小龙女等人跟来,心中一喜,有意显露武功,当下迈开大步,发足疾奔。奔出数里后,见小龙女与赵敏依旧云淡风轻地跟随在侧,心中登时钦服,明白她们拉人疾行,混若无事,轻灵迅捷,飘逸无伦,轻功当是远胜自己。
☆、前尘如梦
黎明时分,四人一雕便到黑龙潭边。这黑龙潭本是一个大湖泊,后因水源枯竭,逐年淤塞,渐渐成为一个污泥堆积的大沼泽。
四人游目眺望,但见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一片死气沉沉,只潭心处堆着不少枯柴茅草,展延甚广。
郭襄观看一会,忽道:“咦,这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那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乙木在东,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却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象。”她自幼听母亲谈论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以及兵法纵横诸般杂学,因此也将五行之变学了两三成,只是如此分心旁骛,武功进境便慢。郭襄胆大任性,豪爽却不鲁莽,与当年黄蓉、郭芙的性格均不相同。她时常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料,颇有外祖父之风,因而家里人便送她个“小东邪”的外号。
赵敏笑道:“小襄儿眼力不错!这黑龙潭中住着一位老妇人,那九尾灵狐正是她的宠物!”
郭襄奇道:“大姐姐,你怎么知道的?啊,你和这里的主人是朋友对不对?”
赵敏笑而不答。郭襄又道:“大姐姐,你快向主人借来灵狐,咱们好去救治史三叔!”
杨过听郭襄说出柴草布置的方位时,已觉诧异,这时听她语气热情洒脱,甚有侠义心肠,更是对她另眼相看,不禁转头仔细打量她,隐隐觉得她面貌有些熟悉,眉目和那人倒有几分相像。
便在此时,忽然听到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瑛姑赐予一面。”声音异常柔和慈祥。
小龙女奇道:“一灯大师怎么在这里?”赵敏依旧微笑不语。
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周里并无藏身之处,那这说话的人在哪里?她曾听母亲说起过,知道一灯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一命,又是武氏兄弟的父亲的师父,只是她从未见过,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自称“一灯”,自是又惊又喜。
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知道他所使的是上乘内功“千里传音”之法,内功越是深湛,传音越是柔和。杨过只听了他这两句话,心下便大为钦服,自叹这位高僧功力浑厚精纯,自己颇有不及。
过了一会,只听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
郭襄道:“大姐姐,这位一灯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好吗?”赵敏点头道:“好!”
杨过常在江湖走动,对一灯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但却一直无缘得见,此刻听他在这里,也很想前去拜见。
小龙女和赵敏牵着郭襄的手,身形一晃,霎时间在雪地上滑出数丈。郭襄见行了一阵,还不见一灯的身影,问道:“大姐姐,一灯大师在哪里呢?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
赵敏道:“一灯大师在东南角上,距这儿尚有数里远,他说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音’之术。”
郭襄喜道:“大姐姐也会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
赵敏道:“这功夫全凭深厚内功为根基,半点取巧不得。你目前内力修为尚浅,学不成的。”
郭襄微微失望,低声道:“是么?”
赵敏岂会猜不透她的心思?瞥了一眼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声传里许,便已很了不起了。不过小襄儿聪明伶俐,只要肯下功夫,将来要‘十里传音’,也不是难事!”
郭襄听了,又欢喜起来,说道:“我聪明什么啊?要是能及上我娘十分之一,我就心满意足了。”
赵敏笑道:“小丫头谦虚什么?我看你比你娘更聪颖豁达,将来成就也会胜过你娘的!”郭襄听后眉开眼笑,欢喜异常。杨过这时已猜出她的身份,想起郭靖、黄蓉,心中又起波澜,不由得暗暗叹息。
不一会便到黑龙潭东南角,只见前方雪地中站着一人,白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小龙女和赵敏急忙走上前去,双手合十,躬身施礼。
一灯陡见二人,心中一喜,笑道:“匆匆十余年弹指即过,两位姑娘别来无恙?”
赵敏笑道:“我和姐姐一切安好!大师近来可好?”一灯含笑点头,而后转头看了身后一眼。
小龙女见他身后雪地上横卧着一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一呆,凝目看时,却见正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
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
杨过知道慈恩以前号称“铁掌水上漂”,武功深湛,见他竟会被人打伤,甚为好奇,俯身按他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才轻轻一动,知道若非他内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时,心想:“纵然是我,也实难以掌力震伤此人,却不知谁竟有这般功力?”
小龙女幽幽道:“能以掌力打伤慈恩大师的人……啊,难道是金轮法王?”
郭襄奇道:“大姐姐怎知是金轮法王,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
小龙女道:“天下诸位高手中,只有金轮法王一人是坏人,且有打伤慈恩大师的能力。”
一灯叹道:“自大理为蒙古所灭后,老衲便心有牵挂,虽然隐居南湖修行多年,终是不能断绝这丝尘缘。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前去大理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良久,慈恩最终伤在他的手下,不想此人却是金轮法王。”
郭襄愤愤地道:“咱们找这奸徒算帐去,也好替这位大和尚报仇。”
慈恩本横卧在地,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
郭襄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你是说那金轮法王很厉害,生怕我们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而是但愿能得到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
郭襄道:“他是来求这黑龙潭中居住的人么?”
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我们已在此恳求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沉吟了一会,又轻声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
当年一灯尚为大理国君时,瑛姑是他宫中贵妃,那时老顽童周伯通与她私通,生下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子震伤,段皇爷嫉妒不救,孩子因此而死。段皇爷随后悔悟出家,是为一灯。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但瑛姑记着数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儿子的恨事,心中怨毒难解,始终不愿和他相见。
郭襄此刻心中虽有许多疑团,但生怕太过失礼,也不敢贸然询问。
杨过蓦然想起父亲的旧仇孽怨,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悔改,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
一灯不禁看向杨过,见他年纪虽轻,但双目炯炯有神,目光如电,大有狂傲霸道之气,明白他内功极为深湛,却不知江湖上何时出了这等后起之秀,问道:“这位居士是?”
杨过躬身作揖,说道:“晚辈杨过拜见一灯大师!”
一灯双手合十,说道:“杨居士不必多礼!”
赵敏道:“他便是近年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雕侠!”
一灯恍然大悟,道:“杨居士侠义心肠,心怀天下,老衲好生钦佩!”
杨过道:“大师谬赞,晚辈愧不敢当!”
赵敏道:“好了,都别客套了,办正事要紧。”向一灯道:“大师,我倒有个法子一试,兴许能激瑛姑出来!”
一灯道:“若能劝她出来,那是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赵敏点头,当下气凝丹田,向着黑龙潭心朗声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先白头,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柔和婉转的声音夹杂着内力远远传了出去,无端生出一丝凄凉之感。
一灯听到此词,心中长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苦楚神色。其余人则疑惑不解,怔怔地看向赵敏。
当赵敏诵完“衣”字时,只见一个黑影迎面从黑龙潭中冉冉奔来,片刻间便到身前,眼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看向一灯,尖声道:“段皇爷,你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事?便听皇爷下旨吧!”
一灯喟然叹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干什么?瑛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伸手指向躺在地上的慈恩。
瑛姑看了他一眼,道:“我怎会认得这和尚?”
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
瑛姑全身一震,脸色由白转红,立刻又从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是尸骨化灰,我也认得出他。”
一灯叹道:“事隔数十年,你还是如此怨毒难忘。这人便是裘千仞!你连相貌也不认得了,可是还牢牢记着旧恨。”
瑛姑大叫一声,缩身上前,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看他的面貌,果然依稀有几分裘千仞的样子,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似不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人已死去了大半,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灯道:“正是。他自知罪孽深重,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慈恩。”
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这么多。”
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了你的孩儿,深觉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过。”
瑛姑双目瞪视慈恩,一瞬不瞬,良久良久,脸上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
郭襄见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心生恐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怕,但忍不住说道:“且慢!他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杀我儿子,我苦等数十年,就为亲手杀他。你却问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
瑛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儿子,你便如何?”
郭襄嗫嚅道:“我……我……我哪里来的儿子?”
瑛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样?”
郭襄脸上一红,道:“你胡说八道,我哪里来的丈夫、情人?”
赵敏忍不住噗哧一笑,插口道:“以后会有的!”说着看了杨过一眼。郭襄霎时娇羞无限,晕红了脸颊耳朵。
瑛姑恼怒愈增,哪愿与她们东拉西扯?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口气,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楞,喝道:“什么成全?”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冷笑数声,又道:“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我不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话说得阴森可怖,令人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赵敏忽道:“前尘旧事,如露如电。何必念念不忘,徒增烦恼?”瑛姑喝道:“你懂什么?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赵敏道:“我们来此,是为两件事。一是想借你九尾灵狐一用,医治一位朋友的内伤;二来便是求你原谅慈恩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