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唯一不再日常的是三秀。白麻衣服,渐渐被大都的街道染成了灰色。头上的白花掉了,她也浑然不觉。她怔怔地走着,两眼望着远方,看着街上其他的人飘过来,又飘过去。卖糖人的,卖香的,卖水果的。他们的吆喝声就在身边,却好像来自另外的一个世界那样。
三秀又看见,街道对面的墙角有一卷草席,露出一双脚,似是死人。旁边跪着一个女孩子,年纪差不多和自己一样,衣着破烂,身上插着草标。石灰涂抹的四个大字:卖身葬父,在夕阳斜照的青石路上渐渐模糊。人来人往,无一人驻足,无一人伸出援手。
三秀不禁停住了脚步,看着那女孩子。同时那女孩子也抬起头看着她。忽然间三秀觉得她有点熟悉。与其说熟悉,不如说就像揽镜自照。仿佛那夕阳里的女孩子就是她的前世。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紧急的“吁——”声与马的嘶鸣。三秀茫然回过头,见一个赶车的车夫正气冲冲地盯着自己,吼了一句外地方言。大意是说三秀挡在了路中央,害他的马差点受惊。三秀连忙施了一礼,让到路的边上去。她再回过头看那卖身葬父的女孩子的方向,却发现那里空空然,一个人也没有。
她继续在路上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护城河的边上,不知不觉就上了桥。桥上是一片夕阳,桥下正有几个人在那里打捞浮尸。她站在桥上,想起当初领瓶娘回家的场景,似乎也曾打这样的桥上走过。这么想着,隔岸的歌吹声又隐隐传入耳朵。她抬起头往岸边看去,许多个女人正强打精神梳妆,准备夜晚的生意。妆镜返照着夕阳,明晃晃十分刺眼。不知哪里的人正拉起胡琴,隐约那首《天净沙》,和着一个无精打采的声音唱着:
“……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三秀听了,不禁浑身一颤,急匆匆走下桥头,混迹在小商小贩之中。
“哎——三秀?”
三秀回过头去,看见卖胭脂的铺子边上,一个戴风帽的女子正挥着手绢,一面向自己招手,一面轻快地走过来。
兜帽下面的脸是陶洵美。看她的面色,精神不错。三秀停下了脚步,向陶洵美礼了一礼。
“三秀,你这身打扮,是要上哪里去?”
三秀不知要怎样答她,只能静静地凝视着洵美的眼睛。此时,她是多么羡慕洵美,被家里人捧在手心爱护着,对冷酷的现实一无所知。
“啊,我知道了,”洵美笑道,“你是去唱堂会回来,是不是?今天是《窦娥冤》吗?你的《窦娥冤》最妙最好。你这方向……是从都达鲁花赤老爷家里来的吧?”
三秀茫然地“唔”了一声,心中想着心事。洵美的眼睛转了转,随后笑道:
“你既然来了,可不可以先不要走?这两天家里真的闷死了,二哥还是没回来。我好容易从家里逃出来了,又没有人陪我玩。可巧就遇见了嫂子你……”
没有回应。
洵美微微蹙起了眉毛:“你……该不会还在生气吧?为着昨晚的事……昨晚是我说胡话了,对不起!所以不要和我生分,好不好?”
她话音刚落,三秀就“啊”了一声。
她想到了。
“哎?”洵美诧异地看着三秀。
“不……”三秀低着头道,“我没有因为昨晚的事生气。我昨晚很……高兴。”
洵美没想到三秀竟然会这么说,脸蓦地红了,不免支支吾吾起来:“你是说……哪件事?”
“就是那件事。我昨天只怕几夜不回去,父亲不开心,班里的事情也很多。我是很乐意的。要是有钱……我不知道,……最好马上,现在。”
“钱不是问题!”
洵美的脸红得像此时的天空一般。对于自己脱口而出这句话,她自己也感到意外。
“你……说到做到?”三秀颤抖着声音问。
“六千两也无所谓。只要你是真心的……”
“三千就可以了。”三秀闭上眼睛,让自己的身体投入了洵美的怀抱。
三秀与洵美并肩沿河走着,逐渐远离介福班的方向。三秀的身上已经换上了洵美买的鲜艳成衣,把白麻的衣衫装在了包袱里。天色渐渐暗淡,洵美的手轻轻向三秀的移了过来,随后,两人的手牵在了一起。
夜风在河上静静吹着,好似一只无形的手拉上了天空的帷幕。河两旁的房屋也燃起了灯,虽不是什么节日,却非常的好看。
洵美招手叫了一辆马车,携着三秀上了车。
“去引仙栖凤楼。”
她刚说完,就看见三秀一直低着头,似乎精神很差。“怎么了?”
“普通的就可以了……越普通越好。”
三秀还是低着头,声音也非常虚弱。
洵美解下自己的风帽给她戴在了头上。
“是怕被人认出来是吗。”洵美一面系着风帽,一面道,“最近治安不太平,还是那里比较稳妥。放心,你戴着这个,我会悄悄遮着你去的。”
三秀感激地向洵美点一点头,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洵美只道她是害羞,也不多话,就坐在她身畔,握紧了她的手,不一会儿又将头枕在三秀的肩上。马车就这样载着二人,辚辚开进了大都城的夜色之中。
到了人定时分,两人才满脸疲惫地到了引仙栖凤楼,要了一间扫翠居,便要收拾歇息。要房间的时候,洵美故意向掌柜说了好多引仙栖凤楼的掌故,想要装作自己是这里的熟客。然而她实在做得太刻意了,反而显得更加稚气。三秀就在一边看着她发怔,直到洵美走过来对她伸出手来,说,走吧。
毕竟是京中最豪华的酒楼,比别处不同,几个侍儿亲自挑了香汤进屋来伺候沐浴。洵美看出三秀似乎有些不自在,就打发那些人走了,自己也找了借口出去,独留三秀一人在屋中。
三秀见屋里除了自己再没别人,才除下满身裙钗,浸在热水中。当热水浸没她胸口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等到三秀换上侍儿留下的浴衣擦拭干头发,洵美也裹着外衣走进来了。她不知在哪里也已经洗浴完毕,长发也披散了下来,比平时看上去更加清艳。
“你在这里等着,”洵美说,“我叫人把这些衣服拿去洗了。”
三秀还是不敢看她,只是微微点了一点头。
等到洵美锁了门回过身来,恰看见三秀已经料理好了衾枕,正背对着自己坐在雕花大床的床沿上,浴衣解了一半,现出雪白的脖颈与一段光滑的后背,心中一惊,不禁就呆立在那里了。
三秀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洵美就全明白了。她的心跳得非常快,脸也红了,故作镇静走到窗边,打开窗子,秋夜的凉风就从窗口吹进来。天上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圆月照在当空。
“今秋的月色真好啊。”她望着远方说。
话刚说完,洵美就感到自己的腰肢被手臂环上了。是三秀。此时的三秀,已经无声无息离了床沿,伏在了她的背上,依旧是什么话也不说。绵软的触感,洵美的后背,清楚地感觉到了。
她此时再也无心月色了。一个更大的问题萦绕在她的心间。三秀是她喜欢的人,却也是她未来的嫂嫂,自己最喜欢的二哥未来的妻子。想到这里,洵美从三秀的怀抱里挣扎出来,稍微平复急促的呼吸,转身凝视着三秀的脸。三秀却将脸转到一侧。洵美吻她的脸颊,又被她躲开了。
洵美有些疑惑。
“你,不愿吗?”
三秀站在那里,没有回应。
“那你何必如此……”
三秀还是没有回应,转身走到雕花大床的一侧,背过身躺下了。
猜不透三秀的心思,洵美心中也不免有些闷闷不乐,只好也背对着三秀躺了下来。然而头一挨上枕头,烦恼反而更多。三秀和二哥的婚约,三秀的态度,无一不在熬煎着她的心。
洵美坐了起来。潮湿的长发凝结的水珠,一滴滴落在衾被上,好似泪珠一般。她回头看看三秀——还是背对着自己躺在那里,好似没有一点气息似的,又好似睡着了。
“好自私。”
洵美终于忍不住说了出口。
三秀并没有睡着。洵美的那句话清清楚楚地让她听见了,又像刀子一样扎在了她的心。她想起当初自己逼迫瓶娘,不准她弃演《美人瓶》时,瓶娘似乎也说了类似的话。
她和瓶娘一同生活了一年,早已如同胞姐妹一般。在街上游荡的大半日,她甚至打起了自己的主意。乃至看到陶洵美的时候,她甚至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与其卖给不相识的男子,或者肮脏的青楼,不如卖给她。
在这世间,为了救手足姊妹怎样都不为过。一路颠簸,她都在尝试着这样说服自己。
她以为待瓶娘只是同胞姊妹的情感,只是这样。至于洵美,只要逢场作戏,也一定能应付。
但现在,当她躺在这张雕花大床上的时候,才终于看清这件事究竟是何等困难,先前的想法是何等天真。一张张脸孔自她眼前飘过:瓶娘,父亲,洵美死去的哥哥。良心,私心,此刻都受着比她想象的还要痛苦千倍的折磨。
然而,一旦她稍微迟疑,不花的狂笑又回到了她的耳边,将她从幻梦中惊醒。
三秀转过身子,看见陶洵美正跪坐在自己的身边,两只眼睛盯着自己,仿佛要将自己最深层的想法一一看清。三秀知道自己再也躲避不能。
“三秀,我想看一看你,”洵美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我不管了!我想看一看你真正的样子,求你……”
洵美的嘴唇颤抖着,十指紧紧抓住锦绣的被面,简直是在哀求。
最初的迟疑早已消失无踪,少女的迷狂战胜了一切。三秀也不禁震撼了,与此同时,她内心最后的火焰也终于熄灭。眼前这个人,至少是会爱惜自己的,起码今晚如此。她这么想着,终于忍不住自毁长城。
那个时候,三秀以为这将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晚。比无月之夜更黑。妹妹背弃了哥哥,姐姐背弃了妹妹。三秀做了七个梦,醒来之后却一个都不记得。
☆、第 28 章
那一天黄昏时候,介福班才得三秀与不花订约的消息。听说约定的赎金是三千两,还立了生死文书,班里的人们都吓了一跳。这愁坏了林庆福。为父亲的直觉让他亲自拜访了一次陶府。陶家的大人们虽然也没有自己女儿的消息,但这毕竟是自己家的私事,故而没有告诉林庆福。
翌日天明,林庆福睁开眼睛,知道女儿一夜未归,心中不免慌张,只得做最坏的打算。他本想让几个徒弟向各家青楼瓦肆里寻,又怕这些人误事,坏了女儿名声,于是就只派了何大有这个自己最信任的大徒弟去寻找,还叮嘱他千万要谨慎。
这一日,本是九月天气,清晨也非常风凉,过了晌午反而热了起来。何大有在大都城里转悠了半日,一无所获,白赚了一身汗。本想找个卖梨的赊只梨吃,又恐谐音不吉利,只好找了一家茶摊坐下。正擦汗,忽听见邻桌一个青年人议论起来:
“你看,又是昨晚那两个女子。好一对姊妹。说是姊妹,似乎又过于亲爱,倒似新婚夫妇一般。”
何大有也不由得回头一望,只见对面一座分外富丽堂皇的酒楼里,正盈盈走进两个衣裳华丽的女子,一晃便不见了。他正觉得似乎有点眼熟,只听邻桌又一个靑年人道:
“可惜,离得远,她们又刻意避着似的,始终看不真切。能住这‘引仙栖凤楼’,恐怕外来富商的家眷吧。”
何大有听见“富商”二字,心中一惊:那一个不正是陶洵美吗。另一个,似乎有点像三秀。他来不及细想,连忙付过茶钱,穿过街道,就要进酒楼问个究竟。谁知一脚刚迈过门槛,就被一个穿得像大宅门管家一样的人拦下了。他连忙道:“我要找人!”
那人和和气气一笑,道:“这位客官,您要找的人住哪间房?在下帮您把他约下来。”
“我要找介福班的林三秀!”
“客官,您说名字可不行。我们是要为客官们保密的。”那人还是一副笑脸。
何大有心中焦急,进不得,退又不甘。就在这时,方才那两个女子的丽影恰沿着雕花楼梯盈盈下来,依旧是携着手,一个正帮另一个整理风帽,而另一个正低着头羞怯不语。果然是十分亲密的模样。
倘若他是个不相干的人,恐怕也会像茶摊那两个客人一样迷恋上这样的情景。
但他不是不相干的人。他立刻认出了那两个女子的身份,恰和他猜测的一样。
三秀登时脸色煞白,转身就沿着楼梯往回跑。大概是动作太慌张了,风帽也掉在了台阶。陶洵美冷冷地看了一眼他,随后就拾起风帽,唤着三秀的名字上了楼。
何大有追不得,只好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