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三秀看着瓶娘这样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食物,不知不觉便出了神,把白天所见一切事都忘了。吃完胡饼,瓶娘沾了一脸的芝麻。三秀看着好笑,便叫她不要动,伸手亲自帮她拈了下来。而就是这时候,瓶娘忽然紧紧攥住了三秀的手。
三秀不知道瓶娘要做什么,正疑惑,却看见瓶娘把脸凑近了她的指尖,竟然伸出舌尖,舔将起来,将那几粒芝麻也舔了个干净。
三秀心里一酸。她把瓶娘揽在怀里。
瓶娘懵懵懂懂,不知这是为了什么:“三秀,为什么突然抱我?”
“瓶娘,”三秀低声道,“你以后再也不会挨饿了。”
将入夜,三秀还没卸妆,就早早收拾了屋子。房里还有一床被,本来是冬天用来压在秋被上御寒的,现在正好给瓶娘用。枕头也有一只新的,上次陶瓷店的老爷赏下的,一直没人用,也是正好。只是床要挤一挤了。三秀安置好了瓶娘的寝具,正欲出门叫那看大师兄练戏法的瓶娘来,瓶娘却已经自己乖乖抱着她那青花瓷瓶找三秀来了。
瓶娘看见三秀,先是愣了一阵,随后眼前一亮:“三秀,原来是三秀!——你这样真好看。”
三秀笑着叫瓶娘等自己一等,自己就要拿盆到井边打水洗脸去。瓶娘也捧着瓶跟了来。
“比白天看的那些女人都好看。”
三秀刚掬了一捧水,听她这么说,知道她指的是那些勾栏里的女子,便把水放回了盆里。
“其实呢,瓶娘,我……和她们也没什么区别。”
三秀声音里满是苦涩。
瓶娘不明白:“三秀,你比她们漂亮呀。怎么是没区别呢?”
三秀叹了一声,没答,只是低头洗了脸上的妆,又回了屋子。瓶娘一声不响地跟着她。
三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月亮很大,房顶不知何时缺了一块瓦,正好把月光漏在了床头。现在她边上多了一个人,她有些不习惯。然而瓶娘是在瓶中拘束惯了的,很乖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肩头露在外面,一点也不怕着凉似的。三秀便坐起来帮她掖被角,忽然就借着月光,看见了瓶娘肩上的斑痕,眉心就锁了起来。
适才更衣的时候,她就无心瞥见瓶娘身上有着不少的旧伤。这女孩子究竟是吃了多少苦,才把自己真真切切地塞进那窄小的瓶口,供人展览。瓶娘这样的艺人,地位比自己这些演杂剧的戏子还要轻贱,吃的苦多得多,赚的却更少。
想到这儿,三秀心里就不是滋味。不管怎么说,自己大约是做了一件好事。
三秀看着漏下的月光,幽幽叹了口气。这时候她注意到瓶娘的睫毛微微颤着——她也还没睡着。三秀轻问:“不困么?”
瓶娘嗯了一声。依旧非常乖巧。过了一回儿,又说:“不习惯。”
三秀笑了,一只手不知不觉就伸了过去,抚起瓶娘的头顶。头发又细又软。三秀忽然心中流过一股熟悉的温情。心想自己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或许也曾这么抚着失眠的自己。三秀苦笑道:“那等练着的这本戏火了,就给你再做一张床,好不好?”
月光里,瓶娘忽然睁开了眼睛。“不是的,”瓶娘说,“我总是睡在那里面。”
三秀看了一眼搁在桌上的大瓶,心里一惊。
“要么就是在地下……瓶娘不习惯睡床。三秀,”瓶娘抬眼望着三秀——她每次说三秀名字都非常郑重,还总要看着三秀的眼睛——“戏,是什么?”
三秀一时语塞。虽说她很早就开始学戏,但就因为太熟悉了,反而不知该怎么说好。大元朝,大江南北都是戏,眼前这个女孩儿却不知道戏是何物。“瓶娘没有看过么?过年过节,乡里总会演的吧。在桥头,河边,搭个台子,穿得红红绿绿的人在台上演故事。”
瓶娘摇了摇头。“瓶娘不知道。”她说,“桥头,河边……家里人不让我去。说不好让外人看见我能走。”
——因为瓶娘是演瓶中女的艺人。
三秀知道。只有瓶娘瞒着自己有脚的事实,才能引起观者更多的同情。不过让三秀更在意的事,还是瓶娘所说的“家里人”。如果瓶娘的父母还在世,怎会这样狠心呢。“你的爹娘呢?”
“十岁以前跟着家里人卖艺,义父义母教了我‘那个’。十岁的时候……出了事。”瓶娘神色黯然。
三秀知道瓶娘是给流浪的卖艺团养大的。这样的卖艺不像介褔班,往往四处流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也是有的,莫名其妙突然消失的也是有的。虽然知道让瓶娘想起这段记忆一定十分不愉快,但三秀还是问道:“出了什么事?”
“好不容易决定乘船过江,来了一伙强盗。义父义母都死了,扔到了江里。却什么也没找到。我躲在墙角的瓶里没给发现。听他们说是劫错了船。那天同行的还有一艘船。里面的人也漂漂亮亮的,像是大户人家。”
竟然这样糊里糊涂就死了。
三秀不觉就攥紧了被子。大概在那之后,就被那个干瘪中年男人捡到手,当做赚钱的工具了。
“待你好吗,那男人?”三秀问。
“好。可好了。他一有多余的吃的,都分给我。”
说白了就是自己混了个肚儿圆才顾着这女孩儿吧。真够不要脸的。三秀心里一阵又气又急,张嘴就连珠炮地问了一长串:
“你跟着他,住在哪儿?睡在哪儿?他……可对你做了甚么?”
“有时候瓶里,有时候地上。他……嫌我是个怪物。不过他是个好人……就是酒喝多时凶点。跟着他,起码不用要饭了。那瓶,以前总有人要砸要抢。跟着他,那瓶子也一直好好的没事。喝多了,有时候就想动瓶娘。瓶娘就呆在瓶子里,他就摸不着了。”
三秀越听越气:把女孩子饿成这样,自己竟还混酒喝——世上还真有这种人渣。虽说没对瓶娘做出兽行,但也没什么良知,只是被瓶娘躲过了。唉,这瓶娘,虽说看上去呆呆的,没想到这点本能倒是分外敏感,也算是大幸了吧。
“那人其实是个好吃懒做的骗子吧。”三秀忍不住蹦出这么一句。
瓶娘停止了言语,转而将被子覆在脸上,不做声。
三秀知道自己造次了。如果这女孩子在落难中,碰到一个哄骗她的中年男人,许给她有吃有住,不用风餐露宿的未来,恐怕也要信了。然而三秀是一副侠义心肠,听瓶娘道这些往日委曲,心下实在不痛快,便接着一开始的话题聊起来:
“戏的话,有好多种呢。要是杂剧,就是一个男的叫做末,一个女的叫做旦,两个人穿好了画好了,站在台上演故事。咱们介褔班就是演杂剧多些,主要是北曲,一本戏是四折一楔子,两折间常有些小节目。你白天见的那大师兄,就是个变戏法的,特别会变。他应该已经学给你看了罢?”
瓶娘听见三秀说戏,头就从被底探出来,有滋有味地听。三秀问起话来,她就点头,道:“他演给我看了,好得意呢。”
“他啊,就是那样的人。咱们介褔班,攒了半年的劲儿,终于要演一台新戏,演的是《救风尘》。那赵盼儿就是我哟。”
“白天也听你说《救风尘》。到底什么是《救风尘》?”
“《救风尘》嘛……就是一个……女孩儿,”三秀不敢说是□,怕又要向她解释什么是□,又引出更多问题,“名叫宋引章,嫁给了不该嫁的坏人。那坏人对她极坏,总是打她骂她。她一个朋友气不过,就把她救了回来,结了段好姻缘。”
“她嫁了她朋友?”瓶娘睁大了眼睛问。
“不是不是,”三秀有点狼狈,“她朋友就是赵盼儿啦。赵盼儿也是个……是个女孩子。她嫁的是另一个人。其实吧,她最后嫁的那人也看不出什么好,但总算不打她,不骂她,一片痴情。其实这两人倒无妨啦,赵盼儿那人却是顶好,胆识不让须眉。若她是个男子,就是宋引章的最好归宿了吧。”
三秀低头说着,忽然转而惆怅,后来就变成了低回的自言自语。三秀心想,那宋引章虽说嫁了安秀才,赵盼儿又将何所之?如此才貌双全、侠肝义胆的奇女子,纵是搜遍天下男子,也难找一个配得上她的真性情。风月斯人,本不合执箕帚为□之事,不如就这样独来独往,逍遥终老。可叹她毕竟是烟花女子,以色事人,不得不作从良打算,为自己及早找个归宿,到头来不免便宜了哪个须眉浊物。
毕竟人间好事难圆。
三秀望着那屋顶漏下的一缕月光,为赵盼儿幽幽一叹,不知不觉就一手打着拍子,将那支《混江龙》轻哼了出来:
“……我想这姻缘匹配,少一时一刻强难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怕不便脚搭着脑杓成事早;久以后手拍着胸脯悔时迟……”
刚唱到这里,忽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如鼠啮物。
她连忙坐起,心想前院瓦子里的大花猫何在,竟然让老鼠如此猖狂。将欲掌灯,却听那声音近在枕畔。
她在窄床上转了个身。月亮照在她的后背,牛乳似的白。啮物似的声音就在瓶娘蒙头的被子底下。细细的。她唤了一声瓶娘,瓶娘却不答。她只好轻掀起那被角。
瓶娘的长睫毛垂着,微颤,双目将合未合,露出一点黑瞳仁。虽然如此,人却已经睡着了,叫也不应。而那细碎的啮物声,不是老鼠在闹,而是瓶娘在不自觉地磨牙。
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会磨牙。三秀不觉笑了。她刚帮瓶娘盖好被子躺下,瓶娘就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出了自己的被窝,又扑了两下手臂,扯过了三秀的被子,不一会儿就心满意足地安静了。
三秀脸上一红。
这一回她的腰上,勾着瓶娘的手臂呢。
☆、第 4 章
“……则你那说着去时便恰便似去秋。似这般燕侣鸾俦……”
介褔班小院里有一树槐。时下是早春二月。转眼间,瓶娘已经来到介褔班半年,去年的槐树也长了新芽。清早一起就在这树下练唱已是介褔班里众人的习惯。这一天班里独独没有给三秀安排场子,她就一个人在树下一直唱到了午时。一副清亮亮的好嗓子,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小院的前头就是“醉太平”瓦子,整日整夜笙歌不断。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楼上客人看得厌了,也会往楼下介褔班的小院看上一眼。“那不是三秀么!”常有客人这么一说,楼上就抛下几枚花果来。三秀总是不以为意。
莺声一啭,槐影里三秀唱的依旧是《救风尘》。这戏自从去年筹备起,迟迟未曾演过全本,总是因着人手不齐的缘故。不过其中精彩的几折早就在前头的“醉太平”瓦子里演了几回。三秀虽不算名角,唱功却早已纯熟,加上一双娇俏俏的水杏眼儿,把一个赵盼儿演的活色生香。只是那喝彩声总是稀稀落落的。
唱着唱着,三秀忽然分了神,眉心一蹙,为这事烦恼起来。
“哟,这不是三秀嘛。”
三秀微微抬起头,只见“醉太平”一扇雕花窗子里,有位哥儿正笑嘻嘻地瞧着她,手里扬着两枚核桃,正要抛下来。
三秀冷眼认出这是常照顾班里生意的一位少爷,只是姓氏实在记不得了。虽然如此,还是依例浅笑,弯身褔了一福。
那哥儿便将核桃用随身的方巾包了,从楼上抛在了三秀面前的砖地上。三秀也不去捡,那哥儿也不以为忤,依旧与她搭话:
“你们介褔班倒是有趣儿,自己和自己抢起风头来了。”
三秀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早就听说这样的流言:《救风尘》在“醉太平”试演不出彩,都是因为新进班里的瓶娘就在“醉太平”演她的独门戏法“美人瓶”。瓶娘的“美人瓶”刚一演就意外轰动,致使《救风尘》黯然失色,全班人马大半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可不就是自己抢了自己生意。
三秀一听见这样的流言,心中便是说不出的气闷。瓶娘花了半年时间,总算在班里和众人相处得不那么拘谨了。可如今这么一说,好像瓶娘又成了介褔班的外人。虽说瓶娘演戏法一直有大师兄照顾着,但天长日久,这样的流言难免不传到心思单纯的瓶娘耳朵里。更容易让外人以为介褔班心不齐,戏还没演全,自己就闹起了矛盾,对介褔班以后的生计非常不利。
不管三秀再怎么讨厌流言,眼下那哥儿既然直对自己说了,她也不好不答,于是脸上又挂起笑容,低头啐了一口,道:“哥儿这话真是该掌嘴了。瓶娘是我好姐妹,姐妹间谈甚么抢不抢。她唱得又有天分,班里正准备给她在戏里添一段词儿呢。”
那哥儿眼睛一亮。三秀捕捉到了那眼神,心中忽然宽了心。刚才的话,不过是现想出来的。但眼前那哥儿如此痴迷瓶娘的戏法,三秀便打定了这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