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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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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戏台上,陆言卿久久地倒在那里。独有他一个人。
  ——他死了。
  衣服很干净,没有一点污渍。但在戏台这虚幻的空间里,在众人的眼睛里,他身上的血正逐渐染红着除夕夜的雪地。肇事贵人的马,在雪地里绝尘而去,不留一点蹄痕。
  每个人都看得见。每个人都听得到。
  
  说好的大团圆呢?
  说好的男中状元女诰命呢?
  众人不免议论纷纷。
  “程笑卿死了!”有人说,“就是给不花的马踏死的!”
  
  一传十,十传百。
  戏台的大幕忽然拉起……
  地上方才陆言卿躺着的地方,剩下了一大片东西。
  众人看不清,纷纷站起来引颈去看……
  一件残破的血衣。原本的月白色已经完全被遮去,血,成了它唯一的颜色。
  正是程笑卿被踏死时身上的遗物。
  
  三秀,还是陆言卿的打扮,从血衣的正后方向,缓缓登上戏台。
  众人都知道她要唱,霎时静了。等一片寂静时,伴随着胡琴弓弦上哀婉的曲调,她唱了出来。
  她是陆言卿的鬼魂。她也是程笑卿的鬼魂。
  她,把程笑卿最后的戏本改了。现在,它完全成了他自己的故事。
  (若是让程笑卿来写,恐怕会写得更好吧。三秀想。)
  
  台下,有人在拭泪,有人在愤慨。
  此时的三秀,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浑身轻松。好像程笑卿的鬼魂,忽然从她身上离开了一样……
  不,他没有离开。一阵焦虑感突然攫住了她的心。
  ——戏演完了,可是,不花在哪里?
  站在戏台中央,三秀用眼睛搜寻着台下的每一个角落,却又不敢让观众看出她的异常。
  ——不花他为什么不在?
  听说这戏是程笑卿的,他怎可能不来。可是,他现在哪里?
  现在仔细想想,好像之前也打听到他预定了座位……
  三秀袖管里藏的防身匕首开始躁动不安。
  
  瓦子外,几个扫地伙计面面相觑。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大喝:
  “通通站住!——谁都不许走!”
  伙计们吓了一跳,转过身,只见一胖一瘦两个官差转眼已经立在他们面前。
  胖的率先开口道:“听说你们这里在演反戏?”
  伙计们哪敢承认,一个劲儿拼命摇头。小个子伙计方才摘了头巾,正披头散发,头一摇十分狼狈。
  “要不……叫我们老板过来?”一个伙计问。
  
  瓦子里一片大乱。
  官差的影子,最初只是在瓦子门口一晃而过,却被三秀清楚地看见了。她立时明白事情不妙。不花本人没来看戏,而是安插了几个亲随在这里通风报信,发现戏的内容变了,立刻就召来了官差。
  果然,正如三秀所想,瓦子的正门蓦地打开,几个官差拦在门口,挨个盘查起来。
  着急退场的人们不耐烦了,与官差推搡起来。还有几个人已经跌倒。眼看就要酿成一场灾祸。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三秀当机立断,趁乱溜下戏台,褪了戏服,混入人群之中,顺手拿走了一条巾子,一面走,一面将脸上的妆擦了个干净,尽力让自己变得不显眼。她一面想办法躲藏,一面想着着脱身的路径。
  瓦子后院似乎有一扇小门,因为后院是伙计们小憩的地方,那门鲜有人知。虽然冒险,但也值得一赌。不过,先得找到在后台休息的双成。
  为了防止被发现,她不能喊叫双成的名字,只能亲自去后台一看。可是还没走近后台,就听见那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
  “三秀,快跑!”
  是双成的声音。后台已经不安全了。双成她看不见三秀,只能这样向她示险。
  三秀听见,泪水顿时流了下来。
  双成,我定保你出来。




☆、第 39 章

  回去的路上,三秀不敢叫车,一路都在奔跑。
  她也不确信家里是否还安全,但此时此刻,她只能想到这一个去处。只好前行,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火海。她想起初十那晚的火灾。瓶娘惊慌地叫醒了睡梦里的她,指给她看窗外的火光。火舌没来由地从程笑卿的空屋里窜出来,映亮了夜空。等她披上衣服跑到雪地中,他屋中的一切已经化为灰烬。他的藏书,他的著作,他养的花写的字及其他所有。仿佛这个人的所有痕迹就这样从世界上抹杀了。瓶娘除夕清早的无心之言,就这样成了谶语。
  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三秀曾经拿出来那些。
  演出《彤管记》,三秀也是一时负气。她给父亲看的是原本的戏本。真正戏的内容,她只和双成两人谋划过。双成不可能拒绝,而她也没想太多。她所想的只是想让世人知道,曾经有一个叫程笑卿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精彩地活过,之后凄惨地死去。只是这样。
  双成问她:不花来了怎么办。
  那时候她天真地想,若他敢近身,就一刀刺死他。
  结果,他根本就没露面。
  三秀抬起头,已经到了家门口。没有异常,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平静。
  ……如果曾经和瓶娘多商量一下就好了。
  瓶娘那时候一定担心极了。
  
  ——对了!
  仿佛定在了地上一般,三秀的全身僵住,再也不能动弹。
  ——她还等着我!瓶娘她还在瓦子里……我竟然把她忘了!
  三秀呆呆地站在大门口。
  
  “回来了?演得怎么样?”大师兄在院子里看见了她,笑了。过一会儿,他看见三秀的异常,脸色微变:“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三秀好像没听见似的,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只有嘴唇颤抖。
  “双成呢?”大师兄蹙起眉,“其他人呢?……你脸怎么那么白?……倒是说话啊?”
  
  三秀的脑海中,思绪正如同那时的人群一样纷乱涌来。
  她拼命回忆着临走时瓦子里混乱的场景。前推后搡的人流里,瓶娘那么娇小,一定早就被淹没。她腿脚又不便,若是被人推得跌倒,难免踩踏之厄。
  只怕瓶娘已经……
  她握紧了双拳,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大师兄看着呆若木鸡的三秀犯愁的时候,林庆福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显然听见了大师兄的追问,直接走到三秀身边,将手搁在了她肩上。
  “到底出了什么事?”林庆福问。
  三秀这才回过神,痛苦地掩住了脸:
  “她们……官差来了,双成给抓走了……”
  何大有一惊。
  林庆福的脸慢慢严肃。
  “……进屋慢慢说。”
  何大有已经按捺不住,转身拔腿就往院门跑去。三秀伸出想拉住他,但他却仿佛不想多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林庆福知道不妙,就叫了一个徒弟过来,让他速速去追何大有回来。三秀连连摇头,面色如纸:
  “……来不及了……让大家快跑吧!”
  说完她就哭了出来,却又不肯让父亲看见,扭头就往自己的屋子跑去。林庆福怎么叫也叫不应,只得任由她远了。
  
  三秀重重关上门。
  “三秀。”
  一个熟悉的轻柔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三秀连忙扭过头。一个少女正像早晨那样垂着脚坐在床榻边上。穿着瓶娘的衣服,带着瓶娘的笑容。
  三秀一时间有点恍惚。这真的是瓶娘么?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和瓶娘一模一样的少女还是坐在那儿,正望着自己笑。
  过了好一会儿,三秀才回过神来,抱着瓶娘喜极而泣:
  “……瓶娘?你……你没事?太好了……”
  她有好多的话要说,又不知要从何说起。瓶娘举起袖子擦她的泪,道:
  “瓦子里人好多啊,我才坐了一会儿,忽地有点头晕,就让一个好心人送我回来了,也没看成戏……三秀是怎么了?演的还成功?”
  三秀稍微平静了些,叹一声,道:
  “不好。……都是我不好。双成给抓走了。官差说我们这是反戏。一定是不花那畜生……”
  她还没说下去,瓶娘就摇了摇头。
  “三秀有错。”瓶娘说。“但不全是三秀的错。双成肯定能回来。”
  “你就那么确定?这次可是官差来拿我们现行,散场时候都堵在门口盘查了,刚才大师兄也跑了出去,万一遇上官差,可怎么办?今天的戏和他是没有关系的啊!”
  瓶娘低头沉默了一阵,过一会儿,仰起头道:
  “若他真的要赶尽杀绝,这里早就不太平了,我也见不到三秀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
  三秀这才清醒过来,也许这件事,还没她想的那么糟糕。
  起码,瓶娘还在这里。大家都太平无事地在家里生活着——除了双成。虽说双成被拘走,好在外面太平无事的人们还可以一起想办法。赎金是肯定要的,但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今天的戏还有一点小小的收益,加上班里的积蓄……只当这一本戏是白练了吧。
  “才不是白练了呢。”
  瓶娘说得很认真。过一会儿,又说:“总会有点用的。”
  “当然,当然。”
  三秀不忍打击瓶娘的乐观心情,嘴里胡乱说着,歪着身体,靠在瓶娘的肩头,努力把今天的一切都忘记。她总是不懂瓶娘如此确信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看着她,三秀只能半应付地点着头,经过方才的大喜大悲,现在三秀很累很累……
  “一起想办法救双成吧。以后还要把洵美也救出赵王府。还要给程笑卿报仇……”
  “嗯……”三秀恍惚地点着头。
  “你要振作起来。洵美还在赵王府里受苦。要不然我们去排一场戏,求赵王开恩?……”
  三秀有点烦躁了。瓶娘的话越来越不切实际。她离开瓶娘,躺倒床上去,背对着瓶娘的方向。
  三秀听见身后传来瓶娘微微的叹息,心中有点歉疚,却还是蜷着身子,一动不动,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介福班元宵节的晚饭,气氛非常僵硬。
  何大有已经被追了回来。他坐在桌边,也不动碗筷,一直气鼓鼓地盯着三秀。三秀则像个罪人,一直垂着头,也没有动筷的心思。屋里只听得见火盆里炭火的劈啪声。林庆福镇定自若地端着碗看着盘里夹菜。
  “吃饭吃饭。”林庆福道,“吃了饭才有力气。”
  谁知他话音刚落,三秀就猛地站了起来。
  林庆福这才搁下筷子,眼睛冷冷瞥了女儿一眼:“做什么?”
  “去陪瓶娘。”三秀淡淡道。屋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何大有带着愠色别过头去。林庆福怔了一会儿,才缓声向女儿说:“坐下。”声音很缓和,却带着父亲的威仪。三秀只好坐下。
  林庆福往女儿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然后搁下筷子,怜悯地看着她——依旧是垂头不语的模样。他也不知当对现在的女儿说什么好。或许是女儿年纪大了,最近父女间的交流越来越少。起先他看着女儿自己就把戏演得有模有样,心中还很欢喜,觉得自己后继有人,现在却非常后悔——她虽唱了不少悲欢离合,却还怀着不经事的赤子之心,几番变故,竟有些疯癫起来。
  也许当初就不该答应陶家的婚事,结果女儿成了望门寡……
  倘若当初不让女儿学戏,嫁个普通的人家,或许会幸福的多……
  三秀还是垂头不语。
  何大有忽然开了口。
  “师父。”
  他一个大丈夫,此时两眼也含着泪水。
  “双成今早和我说,她……好像有了喜了。”
  这可非同小可。林庆福心中暗吃一惊,对徒儿愧疚横生。归根到底,祸事是女儿惹下的,不能全怪王府。倘若真的酿成大错,真不知今后要如何面对爱徒了。他回头想要叫女儿赔罪,却只听得她哭了一声“双成,我对不起你”,就看见女儿一面拭着泪,一面跑出了屋子,跑向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好好一顿饭,早已不成滋味。林庆福无心再吃,搁下筷子,想向徒儿说几句安慰的话。忽然听见前头院门口有些动静。他不好再差遣爱徒,转而自己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门口,不安地往院门口望去。
  就在这时,一个小徒儿跑来报告:
  “师父,有位客人在外面求见。”
  林庆福有点奇怪。都这个时候了,会有什么人来呢。看徒儿的面色,似乎来者并不十分危险。“是什么人?”
  “说是新来本地的瓷器商人,姓朱。还带了王婆一起来。”
  
  王婆?
  林庆福皱起眉来。
  这条街上的王婆,是出了名的媒婆。
  唱戏人家,稍有点名气,门口都少不了媒婆。
  都说“媒人口,无量斗”。以前三秀还没和陶家订亲的时候,对这些爱搬弄是非的老家伙们,林庆福向来都是敬谢不敏,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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