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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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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生殿这一宵,沉香亭那一朝。妙啊!你看万儿这明皇的扮相,比起当年的林庆福如何?”
  中年男子摸摸胡子,轻笑一声:
  “尽善矣,未尽美矣。想当年林庆福唱到第四折,明皇见力士送来画工图写杨氏真容,那真容的画轴是没有的,我们看戏的却都仿佛看见那贵妃从画轴上走下来。等到杨氏与明皇梦中相见,哪还有叫好声?早已泪声一片。到了‘顺西风低把纱窗哨’,众人如梦方觉,知红粉骷髅,独有梧桐秋雨万岁千秋不改,泪水才慢慢止了,叫好声才慢慢起来了。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这才当得起‘尽善尽美’四字。只可惜,他这样好的明皇,再见不到喽。”
  过了一会儿,中年男子又道:
  “程笑卿也死了。唉!也没人写好本子了,只有这几折旧戏还可以听听。新进那个赵希夷,写的那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居然还有人拗嗓子去唱。真是笑杀人了。”
  白面青年陪着笑了笑。“听说他现在得志了,”他又道,“连赵王府的小王爷也有意捧他。说到小王爷,新近似乎也不干旧营生了。”
  中年男子只是冷笑。过一会儿,青年又问道:“兄台,你可知彤管案后,那林庆福的女儿三秀,近来如何了?”
  中年男子重重一叹,连连摇头:
  “唉,好是好,只是太要强了,如今竟到了那般地步……”
  
  几乎同时。醉鹤楼里的雅间里,飘着酒与汗与脂粉的气味。灯光煌煌的,照着杯盘里泛起的油光,泱泱一片,射得人头脑发困。醉与半醉的男子,面如豆酱,如猪肝,如烂泥,七歪八斜。桌面上杯盘狼藉,独有三秀面前堆满了一串串铜板和散碎银子。三秀坐在那里,仰头朝着屋梁,一手高高举着酒杯,让酒水如一丝笔直的银线倾入口中,一桌叫绝。等那银线终于消失不见,她才低下头,把酒杯重重扣在桌上,向客人嘲弄地一笑,道:
  “如何?孙爷,你也输了。银钱拿来。”
  被叫做孙爷的男子,正是孙经济。他伸手去荷包里掏银钱,抠了半天,终于抠出一块拇指肚儿大的银子,往三秀的方向掷去。
  三秀道声“谢啦”,把桌上的银钱拢起来。“二百杯!”孙经济突然高喊一声。
  “什么?”三秀问。
  “二百杯。你喝够了二百之数,我就给你二百银子!”
  三秀笑一笑,站起身来:“不玩了。”
  刚欲转身,手就被旁边的酒客一把拽住了。
  “你得意什么?”方才还好像烂醉如泥的一人忽然冷笑道,“你还以为你是以前介福班的林三秀,动不动就能给爷们脸色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三秀别过脸去,甩开那人的手,高高地站着不肯坐下。
  旁边一个清客好像也忽然清醒了,接过那人的话头道:
  “别忘了,你风光的时候多亏了座中这几位爷。现在不好好把几位爷伺候得开心了,就别把你那狂模样拿出来显摆。你就是个戏子,风光的时候也只是个戏子,穿得再光鲜,也就是爷们跟前要饭的。”
  一桌人都在附和,也有人含着笑看热闹。
  三秀吐出一口气,慢慢坐下了。孙经济脸上的表情也得意起来:
  “二百杯,喝不喝?素闻林三秀雅量,五百杯也不算什么吧?当然不会让你白喝,我们座中的人都陪你喝,我们喝一杯,你喝十杯,如何?”
  
  一个时辰过去了。
  夜色罩住了醉鹤楼。门口,几个小二低头一面埋怨,一面张罗着把烂醉如泥的客人扛上车子。三秀拿着一包重重的银钱,才从门槛里挪出来,就已觉支撑不住,只好倚着柱子。犹豫半晌,她才开口道:
  “小二,把这银钱兑成钞,我给你钱。”
  小二斜眼瞧了瞧她,嗤了一声,没有理睬。他背上的男人还喃喃着:
  “算……你厉……害!下次再……嗬——”
  话还没说完就打起鼾来。
  这里离家还有一段距离。三秀看着手里的银钱,实不舍得花去乘车。缓了一阵,才试着走了几步。
  但脑袋已经沉沉。脚步也如同将倒的陀螺了。
  ——我林三秀,今日是要醉死在路边么?
  “哟。采芝老板!”
  三秀虽是醉了,但一听见,就知道来者是谁。这世上能这样叫她的只有一个人。
  果然,是新近被小王爷不花捧红的文人赵希夷,正从楼上得意洋洋地走下来。三秀这“采芝”的号,就是他以前起的。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赵希夷身上的袍子已经换了式样,脸上的笑容也比往昔不同。以前只是个豪门里乞食的清客,现如今,已是小王爷青眼的座上宾。他见到三秀,便亲近起来。“世事无常,我赵某人如今的境遇,和你林老板真是掉了个个儿啊!哎哎!只可惜笑卿好友已经故去,不能与我共享此时荣光。看你没有人同路,这怎么成,我送你一送吧。咦,这包里怎么那么沉——银子?这么沉怎么拿。小二,还不快拿去兑了!再招辆车子。我要送林老板回去。”
  说毕往小二手里丢了几枚大钱。小二脸上立即堆满了笑,点头哈腰地接了包袱。
  三秀见赵希夷志得意满的模样,心里就有些嫌意。及听到他说到程笑卿的惨死,心中更加怒火。然而她已经醉了,行动也迟钝起来,转眼就被赵希夷拖上了车。
  反抗不成,三秀只好咒骂:
  “……走狗。”
  赵希夷一听有些愕然,过了一会儿,不怒反笑:
  “你是误解我了。我不过是把蒙古人的钱,重新又赚回自己人口袋里。他们占了我们的花花江山,我辈为了活命,从他们那里捞钱,又有什么不对?他们自己蠢得要命,我们表面奉承几句,他们就乐得给钱,嘿嘿。谁都是为了自己活着,不饿肚子是第一要紧。你看我,现在,要车子有车子,要女人有女人,谁出的?还不是他们傻呵呵交出来的!你班里的事情,满城都知道了。你以为自己是英雄,别人看来就是狗熊。”
  三秀听了,心里冷笑,嘴上说道:“你还真是聪明人。”
  赵希夷又嘿嘿一笑:
  “你也明事理。不如这样,我最近想弄一台戏,就找你们班吧。要是你爹不乐意,那就只借你一个。说起来,程笑卿虽死了,留下的戏,应该不止《彤管记》一本吧?笑卿老友实在是才高八斗,我亦十分佩服。可惜他的戏已经禁了,今后人是再也看不到了。你看这样如何,你把他的遗稿给我,我稍微改动一点,挂上我的名。这样普天下的人就又能看到笑卿老友的戏了。何如?”
  见三秀没有反应,赵希夷以为三秀还在考虑,就笑了笑,又道:
  “你可知道小王爷何以这样重我?别人都说是因为我的戏,我这人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若是笑卿老友在世,我绝没有今天。不瞒你说,我这富贵,全是从笑卿老友那里来的。”
  三秀心里很奇怪。赵希夷也压低了声音:
  “说出来怕没有几个信的:小王爷,他不能人道。”
  这事,三秀早就知道了。她装作不知,道:“竟有此事?”
  “一年前,我和笑卿,还有别的几个人,在陶小姐家雅集。笑卿喝得醉了,说起一种药,叫做‘玉女金丹’,乃是素女传与黄帝的。别人都当是醉后的笑话,我却有心记下了。后来听说小王爷不能人道,我也大为震惊。一个不能人道的男人,何以四处掳掠女子?后来我听说了那些活下来的女子手足摧折的情状,就知道,他不过是在那些女子身上,发泄自己不能人道的怒火罢了。与其让他这样为害四方的良家女子,不如就把这药给他,治了他的病根吧。没想到,嘿,他不但赏赐了我,还真的变安分了,整个变了个人。”
  三秀听他说到“不如就把这药给他”时,心中就全凉了,忍不住问:“那陶小姐……”
  “陶小姐?”赵希夷有些困惑,随后恍然大悟,“啊,你是说陶老板的女儿?哈哈,我虽不曾见过她,不过这些天在王府走动,也听说了一些。现在不花待她不比过去,那是极好极好的,恨不得竭尽全天下的宠爱供奉着她,爱得死去活来。王府下人都说,等她一生了儿子,就封做小王妃,也不管她是汉人了。等小王爷做了赵王,小王妃就是赵王妃了,啧啧。我还真是做了件替汉人扬眉吐气的大好事。”
  “我要下车。”
  “什么?”赵希夷问。
  三秀忍住眼里的泪水:
  “我要下车!!!”
  
  “师姐回来了!”呼声划破夜晚的寂静。
  林庆福听见,立刻从椅上跳起来。刚到屋门口,就看见两个徒儿正扶着一个人颤巍巍地穿过小院往这厢走来,不消说便是三秀了,眼下正垂着头如半死一般。好一会儿才进了屋。徒儿看出师父的焦灼,遂说道:
  “师姐好像是去醉鹤楼和孙家的清客一起喝酒去了……”
  林庆福脸色一变,厉声问三秀:“真的?”
  三秀仰起脸,似要说什么,刚要开口,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满屋皆是秽气。徒儿们忍不住用衣袖掩住了口鼻。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三秀的脸上。
  林庆福气得身体都颤抖了。
  “竟然去陪酒……给孙家!还有脸回来!”
  三秀却笑了。
  “爹,你别强撑。班里早不行了。何必端这空架子?”
  林庆福颤抖着把扬起来的手又放下。三秀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宝钞来:
  “出来这一趟,赚了不少钱。这是五百宝钞,孙经济给的。还有些散碎银子,我让醉鹤楼的人帮忙兑成宝钞,明天去拿。有这些钱,咱们班,又可以……”
  话还没说完,她又吐了。这一次吐出的是血。林庆福连忙让徒儿去叫大夫。三秀却猛地将父亲推开,独自一人往自己屋的方向走去。林庆福气得直顿足,突然,身体一歪,颓然倒在了椅子中。
  “师父!”一个徒弟担忧地喊着。
  林庆福的眉毛锁得更紧了,恨恨地捶打着自己的右腿——那里面正钻心痛着。
  
  三秀走进屋子,看见瓶娘正伴灯坐着。胡琴放在了一边,像已经练累了。地上备着热水,冒着恰到好处的热气,正是等三秀的。三秀眼睛里一热,身体也没了力气,但也没往床上坐,只是倚在墙边。
  “瓶娘啊……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会有魂吗?会变成鬼吗?”
  灯影低下,瓶娘欲言又止,低头沉默着。
  灯火暗了一些
  “如果人死了会变鬼,那为什么程笑卿去找不花报仇呢!只有我们这些没用的活人,什么都做不了!”
  三秀说完便后悔了。这话一定伤了瓶娘的心。怎么能咒诅瓶娘曾思慕的程笑卿变成鬼呢?
  希望瓶娘不要在意吧。
  也许她会答:“程大夫那么好的人,不会变鬼的。”
  但瓶娘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灯火转眼又暗了。她又用发钗拨了一拨灯芯。火在她的指尖跳跃了一下,但她却并没有觉得痛。
  三秀觉得瓶娘应是伤心了。而就这时,瓶娘回头一笑,道:
  “鬼的事情,人怎么会知道呢……也许鬼呆在仇人身边会痛苦,只喜欢呆在喜欢的人身边吧。”
  
        
作者有话要说:讲两个笑话。
笑话一:
万历皇帝晚年不理朝政每天躲在皇宫里,
据最新的历史学家研究和考古发现,地上地下文献相互参证,
最终得出结论,
——因为他在打网游。
好冷……
还有笑话二。
笑话二:
有的作者以前更新很勤奋,后来突然荒了,
——因为他在和万历皇帝打网游……
今后不打网游了专心更文〒▽〒
新坑预告:下个坑要一口气写完了再发。




☆、第 43 章

  后来大夫来了,也没把脉,给了一付汤剂就走了。大概因为是夜半出诊,走的时候还一脸的不高兴。三秀吃药,再吐药,吐了三番才慢慢缓和下来,在瓶娘的守护下沉沉睡去。
  翌日清早,三秀坐在椅子上,对瓶娘说:“我做了一个梦。你猜我梦见什么了?”
  瓶娘摇摇头,把手中刚沏的热茶递给三秀。三秀饮了一口,道:
  “我梦见我在一间极大的瓦子里。里面正演一台奇怪的戏。我一会儿在下面看,一会儿又像是在台上。戏正演着最末一出,戏班子为了报仇,化妆成鬼魂,将恶人惊落山谷……忽然,那大幕落了下来,我也不在看戏了,而是站在悬崖上面,看见底下的死人长着不花的脸。瓶娘,你说,这可是个好主意?”
  瓶娘脸上有些犹豫的神色,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低下了头。
  “我这就去找我爹商量。”
  三秀站起身来。瓶娘却拉住了她的袖子。
  “算了,三秀,算了。”
  “怎么能算了呢?”三秀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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