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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双成清清嗓子,说:“师父,您不仅是我们师父,还是我们的恩人,是我们大家的恩人。您的意思,我们本来是不该违抗的……”
林庆福的眼睛动了一动。
“当然不该违抗。”
他说,
“你们两个,去如意班吧。从现在起。”
“什么?”
何氏夫妇呆了一下。
林庆福接着说:
“其他的人,男的去宝瑞班,女的去百花班。我和陈王二位老板都已打好了招呼。每人拿二百钱去。这一叠是荐书。拿了钱和荐书,就从这屋子里消失吧。”
“徒儿不愿去。”何大有站起来,把那吊钱又放回了桌上的钱堆里。
双成也点了点头。
林庆福的目光从何大有脸上扫到祝双成那里,又扫了回来:
“何大有,”他说,“你以为你的戏唱的很好么?”
林庆福端起桌上摆了许久的一盏茶,喝了一口,道:
“你以为这班子里,没有你这个做大师兄的,就活不下去了?实话说吧,这屋子里,站着,跪着,坐着的,真有演戏天分的,一个都没有。若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教你们唱戏简直就是折磨。尤其是你,何大有。我在梨园呆了三十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驽钝的徒儿。每次听你在那儿吊嗓子,我就想问——你真的听得见自己在唱什么吗?你真的看得见自己在演什么吗?后来你去学变戏法。变戏法倒适合你这样的笨人。只是你那几个戏法,只怕京城里的人都已经看厌了吧?城南十字路口,几个小屁孩扯出你袖里的金鱼,你以为我不在,就不知道了么?”
何大有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微微颤抖:“师父……您别说了……”
林庆福又饮了一口茶,闭上眼睛:
“赶快走吧。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都走吧。你们以为介福班是被蒙古人毁掉的吗?是你们自己!我开创介福班时,心中多少抱负!可偏偏对着你们这些庸人……就当我送瘟神吧。都走吧,走了清净,拿了钱,走吧。”
屋里慢慢静了下来。只听得见何大有跪在那里呜呜流涕。从来没有人见过,那个爱说爱笑的大师兄竟然会变成这幅模样,于是众人心下都觉得班主有些过分了,但都慑于班主的脾气,没有一个人敢出头为大师兄说情。
班主低头饮他的茶水。
这时,双成忽然站了出来:
“我有话要说。”
“哦?”林庆福缓缓睁开眼睛。
双成说:“唱戏,我是半路出家的。不像他们。不过有些事,我看得比他们清楚。何大有确实笨了点,可我就喜欢他的笨。你以为在座的人都像何大有那样,就算饿死也要留在介福班?根本不是!介福班只有这一个忠臣孝子,你却这样骂他!还抖他的洋相给众人看!”
“别说了,双成!”何大有站起来,要捂她的嘴。双成却挣开了他,继续对林庆福道:
“我偏要说!林班主,你心里一定觉得教我们这些庸人,费了不少心力吧!可事实呢?你这么想,可曾对得起良心?我亲眼见着,众人的戏都是何大有教的。你呢?不闻不问!”
此话一出,方才畏缩的徒弟们心中都有些羞愧了。他们虽然口上没说,心中都觉得自己的胆量甚至不如这个外来的女子,不敢将心里想的说出来。双成的话,让众人平日里积聚的不满,经受的委屈,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口,终于倾泻出来:
“对啊,什么苦的累的武行,全是跟大师兄学的,师父确实从来不管,还是大师兄待我们最亲了……”
“师父好像不懂武行。”
“别说武行了,他就算教文的也是只动嘴不动手。”
“真上台,也就是一会儿工夫,就下去了。主角全是三秀。”
“我们就是三秀的陪衬……他眼里就只有他女儿吧!”
林庆福的威信,在一句句议论中慢慢瓦解。怀疑的气氛越来越浓。弟子们在思考着,自己究竟是林庆福的徒弟,还是林庆福赚钱的工具?拼着饿死也要守在介福班真的值吗……
在众人不曾觉察的时候,林庆福的脸上现出一抹凄苦的微笑。
只有三秀在人群中看见了。不过她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她的名字在众人的议论中被频频提起,也有人向她投以异样的眼光,她只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独自蜷缩在角落里面。
议论渐渐爆发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突然,响起了何大有洪亮的声音:
“静一静!”
身为大师兄的余威仍在。屋里霎的静了。
何大有他站了起来,脸上还带着颓丧的神情,但一开口,语声里已经有了几分镇定,宛如多年的老生。他说:
“师父,也许您不想认我这个义子,但我想,我还是可以叫您一声师父。我万没想到,这么多年追随您,在您心里,我竟是这样一个蠢物。实在愧对您这些年的教养。钱,我没有脸拿。我走,这就带着双成一起走。但愿您能撑过眼下的难关吧。多保重了。我们这就回屋去收拾行李。”
林庆福点了点头,把桌上信堆最上面一封信交到他们手里:
“如意班不会亏待你们的。”
何大有没有回答。他默默拿过荐书,拉着双成的手,转身,穿过或惊愕或惋惜或愤怒的人群,急匆匆大踏步往屋门口走去,仿佛不想在这里再多留一刻的样子。双成紧跟着他,也没有回头。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朦胧的暮色中。屋里又安静了。大概过了一炷香工夫,从大门口传来开门与关门的声音。
有人说,虽然大师兄走得很急,但还是看得见大师兄眼里的泪光。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大师兄离开之后,众人都接受了离开的安排。大都城太大,从此各自闯荡。林庆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上前,到桌上的信堆那里去领荐书。陆陆续续,依次而行。没有一个人伸手向钱堆去。林庆福也没有强求。他把信一一交到徒弟们的手中。直到最后。
直到最后,三秀站在他的面前。
而林庆福的手上还有最后一封信。
喧闹的房屋,此刻终于变得静悄悄的。
而且,似乎永远都不会再喧闹起来了。
三秀说:“他们都走了。”
“是啊。只剩下我们爷俩了。”
三秀淡淡的笑了笑:
“您的心意,别人也许不懂,可我都知道。聚在一起只有死。散了反而有活路。这封信,是给我的吗?”
不等林庆福回答,三秀又道:“做徒儿的可以丢下师父,做女儿的却不可以丢下爹。不管您让我去哪里,我都不会答应的。”
林庆福听见,笑了。
林庆福道:“你和你娘一样聪明。这么聪明的女儿送给别人照顾,我也不能放心。”
三秀道:“聪明的不止我一个。还有大师兄。”
三秀又道:“他不是生您的气才走的。双成她不懂您为什么要这样,所以才那样激烈的顶撞您。大师兄不会不懂。他知道身为大师兄的他若不走,就不会有人敢走。所以他才走的。他才是您最出色的徒儿,演出的戏连妻子都骗过了。但他骗不过自己,生怕穿了帮,最后才拉着双成仓皇的离开了……可是您那样骂他,也太残忍了。您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林庆福无奈的笑着,说了一句非常费解的话:
“因为他是我最‘笨’的一个徒儿啊。”
后来,三秀和父亲聊了很久。聊这大得让人摸不到边界的大都城,聊三秀死去的娘,还聊了接下来的打算。不知不觉天将亮。父亲说自己很累了,要回房去歇一会儿。三秀也只好回房去了。
推开房门之前,三秀的心中忽然起了一个疑问:瓶娘还会在吗?
三秀马上想起来,刚才父亲在遣散众人时,好像没有念到瓶娘的名字。
别人离开介福班是走上了生路。而瓶娘双足残疾,如果父亲不留她在班里,她才是真的无家可归,无路可走。
——父亲确实是慈悲的。
她推开房门。
瓶娘果然还在那里。昏暗的室内,轮椅上是瓶娘熟悉的轮廓。
她一宿都没有入睡。不等三秀说明,她就露出“我都知道了”的笑容。
她说:“谢谢班主没有赶我走。”
三秀喜极而泣。
还没等瓶娘回过神,三秀就推着瓶娘到了院子中间。她拉着瓶娘的轮椅在院子里开心地转起圈来,一圈一圈又一圈。
瓶娘笑着求饶:“嗳,停下吧!”
三秀还是不肯停。旋转,旋转。
她转得很轻松,很快乐。手里的轮椅仿佛没有一点分量。
三秀觉得大都城很大,也可以很小。只要有瓶娘在身边,就算被生活的漩涡碾的粉碎,她也要带着笑容!
☆、第 45 章
无论什么年代,都城的边缘永远是尘土飞扬的。
水仙庙也是在这尘土飞扬中。
虽叫水仙庙,却并未供奉水仙,而是一间佛寺,原因不明。庙很小,僧众也少,和京城的大寺远不能比。庙里一块旧的匾额依稀写着“普门寺”三个字,随意摆在佛像背后,很久不曾挂了。前朝的时候,这里还时有赶考的穷书生落脚。夜深人静之际,书生闲了,闷了,遂惹了一些烟粉灵怪的故事,在厕所斑驳的墙壁上留下了几首歪诗。现在则大不如前,只在每月初一十五,附近田间的老百姓来烧香的时候,水仙庙才有点热闹的气氛。
林家的班子散了,三秀就随父亲搬到了水仙庙。据说是因为这庙里住持师父和林庆福有那么一点相识。三秀也不甚明白,就跟着父亲住进了庙西北角前朝书生们常住的屋子,与僧人们东北角的禅房互不相通,另有小门开向外,一入夜便里外落锁,以避嫌疑。屋子有里外两间,父亲住在外间,女孩子住在里面。一桌一凳都比以前介福班的家里简陋寒酸。父亲觉得委屈了女孩子,三秀则不甚在意这个。她说,住持师父不怕外人议论容我住下,我早就已是感谢都来不及了。住持师父和善的笑了。
于是一家人就这样住下了。屋子虽小,一家人还是将它收拾的一尘不染。天未亮时候,林庆福就带着三秀出寺去,走到避人地方去练嗓。接着到城外找不出名的茶楼饭馆卖艺,找得到就唱上一天,找不到就只好回来。故而一家人难得聚头,饭也只好各自填肚子。但是每次要出门时,三秀都会笑着拜托瓶娘好好看家,林庆福瞧见了总是叹息。
但很快就发生了一件事。
是春天快要结束时候,城里的桃花刚谢时的事。
那天三秀在一家女茶院唱戏。老板娘见三秀累了,便在工钱之外,裹了一手帕甘草话梅给她润喉咙。结束了一天的事,三秀走回水仙庙。晴明的日子,夕阳很好,尘土也不大。想到瓶娘以前就喜欢吃零食,三秀的脚步更轻快了,路上又额外买了些小菜和点心,仿佛这天是个节日。
推开小门,三秀喊了一声“我回来了”,却没听见回音。走进院子,也没有人。她便知道父亲还没回来。这正合她的心意。若是父亲回来了,看见她带回来的几颗话梅,免不了要责备她不该接店主人给的东西,于是三秀心里想着瓶娘开心的模样,手向房门推去。
她马上感觉到有什么不对。里面正响着小孩子嬉闹的声音。门开了。三秀呆住了。
裹着话梅的手帕无声的落在尘土里,话梅滚得到处都是。
映入她面前的是早已散架的轮椅,和两个同样呆住的小沙弥。他们仍然摆着打仗的姿势,一个人拿着扶手的横木当枪,一个拿着轮子当盾牌,两双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三秀。仿佛她才是闯进来的那一个。
而留守家中的瓶娘却并不在这里。
首先清醒过来的是三秀。她强行平静了下来,问:
“她呢?”
两个小沙弥互相看了一眼,接着一齐把手里的家伙一丢,朝三秀冲过来,其中一个用脑袋往三秀的肚子上猛地顶了一下。那一顶着实力气不小,三秀吃痛,趔趄了一下。两个小鬼趁机夺门而逃。三秀立时追了出去。小鬼们很快溜进了僧房。三秀不能追进去,只能在僧院门外叫喊起来。
“施主,怎么回事?”住持和尚拿着念珠走了出来。
“师父您来评评理吧。他们毁了我家重要的东西,我家的人也不见了。”
师父一听,关心起来:“是什么东西?又是谁不见了?”
小沙弥们这时不知从哪里探出头来,道:“师父,我们就玩了两截烂木头!”
三秀一听到“烂木头”三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正要说点什么,背后忽然传来父亲沉稳声音:
“怎么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