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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了这个主意。或许可以扭转试演到现在的颓势也说不定。
三秀正这么想,那哥儿忽然又哈哈笑了起来:“小娘子打诳语。瓶娘她是个残疾,怎么登台?”
三秀心里一沉——是了。到现在为止,瓶娘的戏法依旧走的是过去的老路:尽量缩着自己身子,让人以为她是无手足却能言会唱的可怜美人。万一瓶娘离了那瓶,她的戏法还会吸引人吗?即使她一直不出这瓶,“醉太平”瓦子里的看官们,还会一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吗?
这么想着,三秀的心里倏忽又乱了。她忘了楼上还有个等她回话的哥儿,只是怔怔地出神。那哥儿见三秀发了怔,正欲问,瓦子里一阵热闹,那哥儿便向三秀道了声“下个月与陶家少爷同来听戏”,也不管她听见了没有,便将头转回了里面。
“……碧云天,黄花地……”
温柔宛转的歌自楼上飘飘而来,是瓶娘的声音。三秀的思绪一瞬间又回到了人间,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不禁抬头望向楼上,舒心一笑。随即便取出了袖里团扇,跟着楼上的歌,一步步练起身法来。
一时间,大千世界俱是平安喜乐。
“三秀!”
瓶娘人还在瓶子里面,大师兄满头大汗地搬着她。瓶娘看见三秀还在院里练唱,脸上就笑得露出了酒窝。三秀笑了,大师兄也笑了。
虽说这几日天天都是如此,三人的欢乐也还是如去年初见时那样。“三秀三秀,”瓶娘兴高采烈道,“三秀教我的那支《沉醉东风》,他们欢喜极了。三秀今天再教我几支。”
三秀笑道:“你呀,光顾着高兴,还不快从瓶里出来!”
大师兄便把瓶娘放在了地上,让她从里面小心翼翼地错出身子来。三秀早就备好了一件袄,还是和当初一样体贴地披在她肩上,随后便用手心焐着瓶娘冰凉的指尖:
“瞧瞧你,每天拘在这瓶里,都冻坏了。”
瓶娘低下头笑了。大师兄离了院子到别处去,院里只剩下了瓶娘和三秀两个。瓶娘抬起头,环视了一圈空旷的小院,叹道:
“真想也和三秀一起在这院子里练唱……”
瓶娘这一句话本是无心,却被三秀这个有心人记住了。直到两人又回到共住的房里,三秀依例让瓶娘坐在镜前,将她头上的妆饰一件件取下的时候,她心里还思量着瓶娘那句话。不知不觉就发了怔,手上动作也慢了。
瓶娘笑了。三秀陪着笑了一阵,忽然道:“瓶娘,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瓶娘困惑地看着镜里三秀的影子。
“瓶娘,你想,你本来是四处流浪,居无定所的。‘美人瓶’是绝技,但在一个地方久了,难免会让看官们生厌。以前你四处飘着,无妨。现在你跟着咱们班常驻在‘醉太平’瓦子里。教你唱些新曲,就是为了让他们感觉新鲜些。可是这世上的曲子毕竟有限,久了又该如何是好。再者,虽说跟着介褔班不必再装手脚残疾,但现在的看官一个个都拿你当新鲜玩意儿……我不忍心。”
瓶娘神色黯然了。她素来只知道把自己缩在瓶里,也只学了这一门技艺。三秀说的事,她过去从没想过,倘若三秀不说,恐怕以后也不会想到。如今她也不禁患得患失。听见三秀说到不忍心,她也不禁心里一紧,就握住了三秀的手。
良久,三秀直起身子,道:
“瓶娘,我再来教你一支曲,你可要听好了。”
说完,三秀就拿起桌上的红牙板,后退两步,打着拍子唱了一支《塞鸿秋》: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瓶娘听了,不禁莞尔:“这曲子有趣,只听见许多‘月’呀‘月’的。”
“别笑,”三秀忽然正色,“你可都听清楚了?”
“清楚了。”瓶娘也亭亭站了起来,朱唇一启,跟着三秀手里的拍子便依样唱了一遍。
三秀点头赞赏道,“你学曲子真快,比我小时候都快,总是听一遍便记得。如此,不入我这一行,真是可惜。只是声情上还生疏些,练上两日就无妨了。瓶娘,总在瓶里卖你那门艺终非长久之计。依我看,你既然有学曲子的才,不如……”
三秀的话还没说完,瓶娘便已会意,脸上顿时一片愁云,低声道:“姐姐休要再提,瓶娘是立过毒誓的。”
“毒誓?”
“‘若在众人面前出了那瓶,终身不得行走。’”
瓶娘的声音越来越小。三秀听她这么说,水杏眼的瞳孔里又笼了一层阴翳。然而那阴翳也只是一瞬间,转眼便又是笑:“你呀,也莫愁了。程笑卿昨天打扬州回来了,我去央他写几支新曲儿。”
“程笑卿。”
瓶娘低头重复了一边这个陌生的名字。三秀打趣道,“妹妹可要小心。要说有谁担得起‘风流倜傥、负心薄幸’这八个字,非他莫属了。”
三秀说得明白,瓶娘却好似听天书一般,神色钝然,询问地望向三秀。三秀又笑:“谁家姑娘要是让他给沾上,就得把方才那支《塞鸿秋》每日唱个十七八遍呢。”
瓶娘也不懂那支《塞鸿秋》的意思,只是见三秀一脸狡黠的笑容,便心知这不是什么好话,低下了头,忽忽不乐。
三秀便又觉得她可怜可爱了。
☆、第 5 章
等到黄昏铺满小院四角的天空之时,瓶娘正一面绣着花,一面唱着那首“月呀月”的《塞鸿秋》。三秀则把胡琴搁在膝上,琴弓丢在一边,纤纤玉指随意拨着。斜阳从窗户口拉进来,爬上三秀的琵琶弦,爬过瓶娘的细密针脚。这日子似乎就是永远。
突然间,一阵犬吠自深巷而来,扰乱了平和的傍晚。犬吠的间歇里,依稀可闻男子带着醉意的声音:
“……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三秀听见,停了手里的拨弄,转头看向瓶娘。果然,瓶娘的脸色已经煞白。三秀知道她必然是想到了不快的过往:曾经那个倚仗瓶娘混吃喝的男人,就是在灌了黄汤之后,对瓶娘为难的。
而就在这时,远处那男子突然低声呵斥起来:
“……呔!你这畜生!……白养了你这么些年,‘三岁贯汝,莫我肯顾’,竟咬起吕洞宾来!你看那满路衣冠禽兽,白日横行,你却俯首帖耳,百般恭顺!……‘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瓶娘脸上的惊惧之色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困惑不解。这人骂得倒奇怪,“之乎者也”文绉绉的,竟然不像发酒疯的模样。她心中正奇怪那人说着什么,却见三秀“嗤”地笑出了声,好像早已经见怪不怪,将这当做惯有的趣事一般。她正要问,三秀早已转过来,道:“他来了。”
三秀话音刚落,远处巷子里又传来一个女子的温柔声音。
“程大夫您又醉了。何必和狗怄气呢。哎,仔细脚下!”
“醉?……”那男子的声音渐渐平静,“‘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若举世皆醉我独醒,那醉的是我,还是你们?……醉?我可不觉得我醉……三秀呢?”那男子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高声喊起来,“三秀!”
一阵砰砰乱响。接着是嘎吱开窗户的声音。
“唉,乱喊什么!”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泼辣好像玫瑰花扎人一手刺儿,“小妹你也真是,竟然还和他搭话。他黄汤灌多昏了头了,保不齐连亲老娘都不认识了,你也昏了头不成?——你三秀妹妹在后头院子里——别影响我们生意!”窗子吱嘎又阖上了。
屋里瓶娘听见了,慌忙看向三秀,三秀向她做了个“嘘”的手势。瓶娘便点点头,轻道了声“我出去了”,转而躲到了别屋。三秀刚欲说什么,瓶娘却已经走了。
“我刚才听见有人唱《塞鸿秋》。”
屋门口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三秀斜乜一眼门口,只见一名二十岁上下的男子正立在门口,一身月白衫子,腰间垂下一杆箫。
三秀没急着答他,撂了胡琴,一手护着灯盏,把灯燃了,待到窗上她巨大的身影不晃了才撒开手,冷冷道:“程大夫是尊真佛,巴巴的请了这些日,今天怎么忽而来了?”
男子淡淡笑了,满面春风。大概刚刚那一会儿别人给他饮了醒酒汤,神智比方才清明了不少,只是神色里的颓唐不羁依然如故:
“自是寻春为汝归。好妹妹不放我进来坐下?”
三秀听见他轻薄的话,啐了一口:“谁是你好妹妹!还想进来坐,仔细脏了我这地方。”
“好妹妹真是宜嗔宜喜春风面。妹妹的《塞鸿秋》唱得那样好,‘盼他时似盼辰钩月’,我这辰钩月也该回来了。”
三秀“嗤”地笑了出来,“又自作多情。那是瓶娘唱的。你整日眠花宿柳的,还不曾见过她罢?她可是我的人,才不是盼你。”
男子哈哈一笑,豁然里带两分自嘲,“是我马屁拍到马脚上了。和你这一番话,我算明白了。什么洛阳花、章台柳,她们的喜都是假的,嗔更是假的,不过是和恩客们虚与委蛇罢了。只有逗逗你这小娘子才有几分真趣。”
男子的语声转为惆怅。
三秀并不理睬他的感慨,只是回身大大方方地掇了一把交椅,道了声坐,又道:“别的话不多说了。你可愿为新来的小妹写点什么新曲儿?”
瓶娘并没走远。她正躲在屋后,一双眼睛瞧着三秀房屋的窗子出神。
夜幕已经降临,三秀的窗便是她面前的光明的来源。黑夜里,窗口的桃花纸把屋里柔和的灯光透了出来,也投上了两个人影,边缘清晰如剪刀剪过一般。
两个人影——年轻的女性和男性。女性是她所熟悉的三秀无疑。而那男子,大概就是方才在巷口喧哗的那位了。
因为方才已经见识了此人的古怪酒疯,瓶娘对此人的好奇渐渐升起。她仔细看着那男子的举手投足。他利落地向三秀一抱拳,随后潇洒地走到了三秀的对面坐下。茶水盛好了,他把茶盏端起来,随后以文人雅士才有的姿态,风雅地啜饮着。
他们二人继续着怎样的对话呢?瓶娘好奇地想着——屋里谈话的声音,是传不到她所在的地方的。
桃花纸透出的灯色明明如月,又如水。窗口栽种的兰草叶片背后透了光,便似水里的藻荇。一阵夜风吹过,兰叶轻摇,两个人影便好似在藻荇中游动了。
好美。瓶娘从心底赞叹着。
“这么看来,”三秀站起身子,“程大夫,你是不肯的了?”
那男子轻轻哂笑一声,“她?众人不过拿她当个玩物,玩腻了也就忘了。你还觉得她不够像个鸟雀儿,还要让她会唱,变成一只瓶子里的黄莺么?”
“瓶娘她,不是玩物。”
“也只有你这样想,也要想想别人是怎么说的——‘近来有个新鲜玩艺在“醉太平”……’”
“不过是你这样想罢了,”三秀正色,“我不仅要让瓶娘学唱,还要让她从那瓶里出来,名正言顺地登台献技。她有成名角的天赋。曲子教她一遍她就会,至于板眼,从一开始就从没错过。你也承认了,她的《塞鸿秋》唱得很好。而这是我下午时候才教她的。”
男子沉吟片刻,道:
“我原以为你是想用‘奇技淫巧’让介褔班成名,现在你既然这么说,那么是我错怪你了。”
三秀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挪了椅子,再次坐下。
“那,最近有新曲子么?”
男子淡淡一笑,取下腰间悬着的那管箫,低声道:“你说呢?”
正当瓶娘看得出神,三秀忽然起了身,又忽然挪了位置,退了两步。于是窗上就只剩下了男子的身影。瓶娘看得益发出神。
那影子拿起了一管箫。随后,一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箫声便从屋里袅袅飘了出来。
男子吹箫的影子,好似墙上的古画一幅。
一曲终了。男子长叹一声,将箫横置膝上。屋中灯火稍微晃了一晃,随后归于平静。
“好曲子。”三秀颔首赞赏,一双水杏眼因为方才的专注凝若寒星。
男子道:“这是我这些天来偶尔悟到的新调。三秀妹妹果然还是我的知音人啊。不知将来我又要怎样羡慕我的妹夫大人了。”
最后那句显然是调笑,但三秀置若罔闻,道:“可有词?”
“曲刚度成,尚未填词进去。”
“不妨就填了词,让瓶娘唱一唱罢。”
男子神色微变:“这万万不可。”
三秀眉心一蹙:“为何?”
“此曲……是程某于月白风清之夜泛舟瘦西湖,偶然思慕起当年横舟江上的苏子,在《赤壁赋》中参悟出的曲调。怎可以妄然填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