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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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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见三秀一丝未挂的裹在毯子里,完全昏迷着。吉达说他没找到三秀的衣服,不知到哪里去了。
  异族人走后,夫妇二人就立即去报官。二人当然知道,这滔天大案,只有不花做得出来。然而如此明白的事实,官府却以证据不足的理由把二人拒在大门之外,并威胁若还要告,便要治二人的诬告之罪。上天无门,夫妇二人只好先去水仙庙收拾了师父和三秀的东西。
  不过,这案子确实有些不可解的谜团。那个叫吉达的异族人说是看到了曾交给三秀的夜光风筝,这才找到了事发地点。但是风筝又是谁放起来的呢?
  
  何大有还记得,异族人走后的第二天,朱公子就来了。他提出要去内室看望三秀,何大有和祝双成答应了。
  朱公子拉着三秀的手,问了她很多话。问她那天到底见到了什么,怎么走到那茶摊的。而三秀闭着眼睛,只能说些呓语。双成很反对朱公子这样,但朱公子说是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不得不问。但三秀只能哼一支歌:
  “‘蓝蓝的天空中飘过白色的云……’”
  双成低声叹气。
  这是蒙古人流行的歌儿,无论老幼都会唱。三秀呓语的时候哼过许多遍了。
  “我明白了。”朱公子说完便走了。
  到了昨天,一清晨,如意班门口就围了许多街坊,还有官府的人。吵吵闹闹,还有哭声。何大有挤出去想看个究竟,只见就在如意班门口的地上一片血淋淋。一家蒙古人老小的头颅,悲惨至极。一个蒙古女人在跪着哀哭,一面哀哭,一面还抓着尘土往头面上撒着,嘴里是断断续续的蒙古话。
  何大有不忍心看下去,遂问官差她在哭什么。
  “还能哭什么呢!当然是哭自己命苦。她说她家素来积德,怎么就遭到了这样的灭门惨事呢。几天前还见一个女子独行可怜,载了她一程呢。唉!这样没人性的案子,只有魔教才干得出来。和你没关系,你就莫问了吧。你们如意班也真够倒霉的。”
  何大有听了心中一凛。他知道朱公子一心要报仇,错杀了人,眼前这女子的一家同样是无辜的啊。此事万不可让三秀知道。他不敢再问下去,道了声打扰便回去了。
  后来那哀哭的蒙古女子被领走了。血迹中午便已擦净。朱公子亦再没来过。
  
  而今天登门的是无行文人赵希夷。他张口就哭三秀的惨,再哭老班主,把两人直哭成了德艺双馨的汉人第一艺术家。接着话锋一转,说三秀的路已经绝了。被小王爷收用过的人,没有哪个敢娶,继续唱戏,也只能沉沦下流。最上策无非自杀一途。若自杀了,不但是烈女,还得入孝女之名,何大有夫妇也有好处。祝双成一直在帘外面偷听,听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拿了捣衣棒槌,挺着四五个月的肚子就闯了进来:
  “前朝已经亡了!臭秀才,还嚎那套道学!”
  说着便往赵希夷身上打去。赵希夷恼羞成怒,一面道,一面退:
  “还说前朝,反了!没有礼义廉耻,到底□出身。”
  何大有方才一直忍着,现在也大怒了。他最听不得别人侮辱双成,道:
  “滚!我知你是都达鲁花赤老爷府上派来,直接告诉你家主子:三秀的人,休想。三秀的命,没门!”
  
  妻子还真是好心肠。何大有想到这里,就往双成的脸上看去。双成这时也忽然停下了手里的绣活,说:“过了头七,就把师父火化了吧。”
  “嗯。”
  仵作不肯验尸,眼下只能如此。让师父少一番折辱也好。
  死人的事情就这样料理了,活人的事情可怎么办呢?
  想起三秀的惨状,何大有心里就一阵疼惜,一阵愤怒。在认识双成以前,他对三秀是喜欢极了,学了新的戏法,总是第一个变给她看,被她识破也不生气,还曾幻想班主将三秀指给自己。幻想虽不会再有,但手足之情仍在,而今之事,正痛如斩去了他自己的手足一般。
  他又望了一眼双成。自三天前那事情以来,双成的表现比何大有想象得要坚强。她始终没哭,即便被拒在官府外面,也没掉一滴眼泪,只是一心一意在家里照料着三秀。三秀虽退了烧,醒却未醒,夜里胡话不断,水米不进,饮食起居全赖双成一人担待着。双成实在是苦了。何大有这样想着,又把炉火烧得旺了些。
  
  “哎,药要溢锅了。”双成提醒丈夫。
  何大有耽于心事,直接就伸手去端锅,却忘了垫抹布,手被猛烫了一下,惊呼一声。
  双成皱起眉来:
  “想什么呢,还是我来吧。水缸里有冷水,你快去用冷水浸浸手吧。”
  何大有答应了一声,眼睛往楼上的房门上担心的望了一眼。楼上的三秀不知怎样了?现在又在做着什么梦呢?
  
  三秀感觉自己走在雪地里。雪冻僵了她的脚。寒冷而纯白的大地,回过头,只有一串黑色的脚印,此外再无他物。她在这雪白的大地里迷路了。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在这里?要去哪儿?
  她穿着大红的戏服,头上戴着沉重的珠花冠儿,茫然无助像个孩子。
  父亲,母亲,你们在哪里?
  前面有人在向他挥手。一个,两个,三个。三个人影。三秀越走越近,辨出了他们。爹在挥手,娘在笑,还有一个既不挥手,也不笑的,居然是程笑卿。
  周围忽然也不再是漫无边际雪地,而是出现了一扇门,介福班小院的大门。那三人就站在门里,满面春风。而三秀的手里拿着写好的春联,墨还没干,她正要去贴似的。
  是了,要过年了,团圆的日子到了。于是她在雪地里一步一滑往大门口走过去。
  明明就在眼前的大门,却好像永远也跑不到那边,永远跑不到那三人的身边似的。
  程笑卿在向他摇头。
  他在对她说话,但三秀什么都听不见,只能从唇形猜测他的话。
  不……要……来……
  可是,我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啊!三秀呐喊着。
  远方的母亲又用温柔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好女儿。你并不是一个人啊。
  三秀茫然的停住了脚步。她手里鲜红的春联,被风吹得飞走了,消失在高高的天上。回过神,介福班的大门也不见了。
  爹!娘!
  三秀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她的双腿颤抖着,珠花冠儿掉在雪地上摔碎了,北风吹来,她全身异常的寒冷……
  
  ——三秀,你快醒一醒啊,快醒一醒……
  三秀在朦胧中,感到一只温热的手在捏自己的脸颊。
  是谁?
  瓶娘……是瓶娘吗?
  瓶娘身上熟悉的甜香气味,忽然飘进了三秀的意识里。
  床上的三秀,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也就在同时,她的记忆打开了。所有好的东西,坏的东西,全都跑了出来。程笑卿的死,父亲的死,所有的阴影,变成一个个呲牙咧嘴的怪物,迫不及待的从上锁的匣子里跳跃出来,填满所有它所能碰到的空间。
  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三秀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三秀!”
  瓶娘抱着三秀的头,呼唤着她的名字。
  “不要想那些!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就像一只温暖的手,“砰”地将盖子重新锁上。不会再有任何东西跑出来了。
  
  “……瓶娘……你回来了么?”
  三秀低低的问着。
  瓶娘放开了她,转而擦拭着自己的泪水——她早已泪如泉涌了。“是我,我在这里。没人再能伤害你了。我永远在你的身边,永远。”瓶娘说着灿烂的笑了一笑,但泪水还是不断的往下掉落。
  三秀想抬起手帮她擦泪。但是手在此时变得无比沉重。明明瓶娘就在眼前,三秀却怎么也不能把手抬到瓶娘的脸颊的高度,只好作罢。
  三秀看看四周,一切都是老样子。这房间虽是在二楼,却和介福班在井水胡同的屋子一模一样,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眼前的瓶娘,也是和从前一样的装扮。这熟悉的感觉,让三秀不禁想和瓶娘说几句话。恰在这时,床边的窗外忽然远远地起了歌声,歌声是从楼下院子里飘起来的:
  “懒朝元石上围棋。 
  问仙子何争,樵叟忘归。 
  洞锁青霞,斧柯已烂,局势犹迷。 
  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 
  恰待持杯,酒未沾唇,日又平西。”
  这是薛昂夫写的一首蟾宫曲,用的是烂柯人的故事。桑田浪起,沧海尘飞,不过是一局棋的时间。那唱者的歌喉本如明珠圆润,忽的又添了几分苍凉意。屋里的两人都听得呆住了,半晌没有言语。好一会儿,三秀才道:
  “是如意班的万儿?唱的竟这般好了。”
  瓶娘点刚要回答,三秀却长叹一声,用被子遮住了脸,背转过身去。
  
  这时,楼下的歌声忽然停了。再听,是万儿和不知哪里来的混混们吵了起来。大概是那些人又来嘲弄三秀,万儿听不下去,便与他们对骂。那些混混就转而骂万儿是卖屁股的。万儿气不过,摔门回里屋去了,那些混混还不肯散。
  三秀的脸色变得纸白。
  瓶娘忙道:“三秀,你莫要听他们的!他们都是收了不花的钱才来的!等大师兄回来,定和他们算账。”
  三秀摇了摇头:
  “瓶娘,你不懂。那只是几个混混罢了。可是你没听到刚才那两个妇人的议论么?她们说:‘三秀死了父亲,实在可怜,可是身被杀父仇人奸了,怎么还不去寻死?’”
  “三秀,你不要说了……”瓶娘不忍心听下去。
  三秀握住了瓶娘的手:
  “你听我说!——不花他,根本没有□我。”
  
  瓶娘沉默了半晌,才小声道:“真的?”
  三秀道:“我何必说谎?自己的身体怎样,我再清楚不过。他杀了我爹,我恨他入骨,何必为了自己的声名回护他?——你忘了?那药。不吃药,他是不能的。”
  瓶娘松了口气,眼睛恢复了一点光彩。她想说点什么,但若说“太好了”,也不合时宜。“不如先告诉大师兄吧。”她说。
  “好。不……还是不要说了。”
  “为什么?”
  “就算不花对我做了什么,师兄和双成也不会另眼待我。告诉了他们,以他们的性格,必定会为在外人前头为我申辩。可外人听说了,只会以为我说谎,为了自己的前程。明明是不花杀了我父亲,可是比起来不花的命,他们更想要我的命。与其让我活着为父亲报仇,倒不如立刻死了干净。世风如此,何必让他们知道我的事?”
  “三秀,你怎么把人想得那样坏?那只是几个妇人嚼舌根啊。人心怎么会那样坏呢?”瓶娘迷惘了。
  “你还不懂么?不花他说要我杀我自己,就是为了让他们杀了我啊!你若不信,且看外面的阵仗吧。”
  不知何时起,外面的动静就比刚才更响了。瓶娘心有不甘,遂稍稍推开了一点窗户,往楼下看去。
  楼下早已吸引了不少人。路也堵了,巡查卫兵也不管,也站在路边看着。几个痞子正在人群中央抛着一些轻薄的东西取乐。那些东西,水红的,藕色的,正是三秀那天穿着的衣服。比甲,单衫,下裙,里衣……每拿出一件,便引起一片注目,仿佛在看脱衣秀一般。最后挂在竹竿上耀武扬威的,不是旁的,恰是三秀束胸的白棉布带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三秀也已经看到了,脸如纸白,道:“快把窗关上吧。”
  瓶娘没关窗,而是揭开了床褥的一角,拿出了一样东西——那对铁镇纸,程笑卿的,纯青,透明,沉重。她又把窗户推得更大了一点。趴在窗口,抓牢了一只铁镇纸,向楼下奋力扔去。
  当啷。
  人群连忙散开。混混们也且骂且退。
  又是一扔。第二个铁镇纸作了一个弧线飞了出去,恰打在举竹竿的混混头上,他嚎了一声逃掉了。竹竿倒了,白棉布带飘然落在尘土里。
  瓶娘激烈地喘息着。
  “就凭你们,也配!”她喊。
  为首的混混们落荒而逃,没有一个回头看她。
  三秀看着这一切,一时呆住了。她从未见过瓶娘这样——那个永远温柔,惯于忍耐,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的人,终于在今天展现出从未示人的一面。那一瞬间,在三秀的眼里,瓶娘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并不陌生——这才是她爱重的瓶娘。
  而也就是这时,屋里的台阶上传来笃笃笃的上楼声。三秀心想“糟了”,连忙让瓶娘躲到被子里面,自己依旧躺下。来者打开门,是双成担忧的脸。
  “三秀,你醒了?……外面怎么回事,是你扔的东西吗?”双成问。
  三秀低头和被子里藏的瓶娘相视一笑。双成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三秀又对双成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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