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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的戏台。在那戏台上吼一声,外面道路上多少往来行人都听在耳里。在那样的戏台上唱一出好戏,想不声名远播都难。林庆福就是看中了这个好处,在花朝节那天拿住钱老板,几番寒暄,挑了个黄道吉日。
三月初一,抹云楼把“三月半,介褔班,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墨字贴在楼外,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三月初五,清虚观的道长来访,向林庆福道:“上次你求签,‘不须着意求,自有奇逢应’,如今可不是应了么。”林庆福知道他指祝双成的事,连忙给香火钱。
三月初九,大师兄跟着林庆福四处沿街递帖子,回来一脸笑容:“朱家,陶家,权家,达鲁花赤老爷,还有赵王府的小王爷都收了帖。再加上钱家,齐了!”
三月十四的夜晚,程笑卿扶醉归来,口中兀自道:“我夜观天象……明朝……东南风……”
一眨眼就是三月十五。天还未亮,三秀一行人便赶着驴车,拉着数笼行头往抹云楼去。三秀不忍把瓶娘独自抛在家,就用脂粉把她换了个面目,一趁带来。往日繁华街衢一到清早便是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卖菜小贩早早挑菜等生意,未免有些阴森。瓶娘紧张地攥着三秀的手,不敢说话。三秀便笑盈盈看着她。车子安静地前行着。
忽然,远处一阵达达的马蹄声自后方而来。众人还没来得及回头望,一匹火红的神骏便窜到了驴车前面,挡了众人的路。如此一清早便在大路上驱马奔驰,介褔班众人心中都有些不痛快。待众人定睛一看,那马鞍上端坐着的竟是一位女子。看那女子衣着,分外华美,明艳照人,家世显赫自不必说。那女子还特地回头向众人一笑。众人心中恼火,却不敢言。连一贯伶牙俐齿的三秀也只是张望了一眼,没有言语,似乎并不在意。
谁知那女子见了三秀,便直勾勾盯上了她,马蹄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三秀,她在看你。”瓶娘拉了拉三秀的袖子。
“我知道。”三秀说着又瞥了那女子一眼。虽然只是一瞥,三秀却看得仔细:这女子也不过和她一般年纪,衣装煌煌然不亚蒙古小郡主,可那眉目却是汉人。若是汉人的官老爷家里的,未必如此富贵,大抵是经商人家女儿。也就不足惧了。
谁知那女子忽然“嗤”一声笑了出来。想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你们是什么班子?”她扬声问,眼睛却还看着三秀,等她回答。
“介褔班。”三秀不卑不亢答道。
那女子脸上现出些须赞赏之色,随后转身骑着马悠悠远去了。
“三秀,她……”
瓶娘的眉心隐隐现出担忧之色。三秀见了,遂将脸上的表情和缓下来,握住她的手,笑盈盈道:“放心。”
日上三竿,台前的喧闹早已如雷震天。后排的条凳上人挤人,人挨人,唯有前排几个贴着红纸条的雅座还空着。小商贩也没闲着,卖茶的,卖酒的,还有给小孩儿的糖葫芦。抹云楼也趁机卖起了看戏搭伙的三日联票,让小二挨个座位转悠着推销。
布景的大幕后面,三秀的身上已不复清早简单的在家衣裳,早换上了彩画飞金的大袖衫,正对镜细细匀脸上的颜色,审慎一如前朝的文人,展纸调色,画一幅工笔花鸟。祝双成的妆已经上好,正帮着她把银丝假髻装上,手却在颤。
“这一行,谁都有第一次。”镜里的三秀对祝双成笑道,“你口脂的颜色不够艳,再涂些。浓妆艳抹台下才看得清楚。”
与此同时,瓶娘正在台下四处徘徊着。她难得有出门的机会,这回三秀帮她化了妆,她也就不怕被人认出来,想四处走走,又怕人多了迷路,只好边走着边不断回望后台的入口,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看台的高处。忽然,就瞥见了戏台两边的楹联:
“秋花不比春花落,尘梦哪如鹤梦长。”
瓶娘倚着栏杆,仔细盯着那两句话看着。正是刚识字不久,见了字便喜欢读出来,不知不觉就把楹联读了一遍。她学问粗浅,不谙经史,看了一遍,心中忽然生出困惑来。她想,这上一句是很简单明白的道理,“尘梦哪如鹤梦长”却是什么意思呢?尘梦是什么,鹤梦又是什么……
楹联上的字句她看不明白。
忽然,她心底有什么被轻触了一下。接着鼻子一酸,竟要落下泪来。
“不懂……不懂……”
她喃喃自语着,却好像已经懂了。一股伤感的情绪弥漫在心头,却既不能说出口,也不能宣泄出来。
“人生苦短。”
她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是男子的声音,就在她的身畔。她扭头看去,当时就惊呆了。
——程笑卿。
他果然已经到了这里。
“你看这里多繁华,终不过是一觉而已。”
程笑卿说着。他身畔没有别人。似乎是对瓶娘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瓶娘的心跳得特别快。然而程笑卿的眼睛并不曾看向她。大概是……自言自语吧。想到三秀已经帮自己化了妆,自己的秘密并不会被程笑卿发现,瓶娘就稍微安了心。
但又有些不甘心。
不过,就这样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站在程笑卿的身边,已经很好了。瓶娘低着头想。
“姑娘,你识字?”
听见程笑卿这么说,瓶娘怔了一怔。她又看向程笑卿——程笑卿依旧没有看她,但身边也再没有别的人了。
“是。”
瓶娘手心出了汗,声音都变了。
“你刚才眼睛里有泪,看那楹联的时候。”
瓶娘一惊,忙抬手要去拭泪,但又害怕抹坏了三秀给自己辛苦上的妆,手就那样悬在那儿。所幸程笑卿并未留心她的慌乱,而是一直凝视着那两句话。
“……人生忧患读书始。”程笑卿的声音低回了下去。这一句似是对他自己说的。
瓶娘正不知该不该说两句安慰的话,这时候,大幕缓缓拉开了。
台上有两个人。一个老妇,还有一个女子。
“三……”
她正想喊,却忽然噤声了。那不是三秀。是祝双成。
此时还没到三秀登台的时机。此时的三秀,正在隐蔽处仔细观察着台上的双成。
这是双成第一次登台献技。这张陌生的脸孔和不纯熟的嗓子,能否赢得台下好感,三秀焦虑着,许多夜都没能安睡。
然而此时双成一开口,一切疑云都烟消云散。
生而为烟花女子,最怕美人迟暮。为着将来生计把自己糊涂嫁了的宋引章,心中会有怎样的苦楚,也只有祝双成这样的歌儿倡女最懂。
杏眼含愁,柳眉藏恨,是往昔遇人不淑的宋引章。
清泪涟涟,太息幽幽,是今日因景伤情的祝双成。
在那个时候三秀忽然明白了,一贯规矩谨严,毫不苟且的父亲为何允下了出身不明不白的祝双成。决不是为了让《救风尘》早日演出,而是因为这里的宋引章,除了祝双成,一时真的再无第二个可演的人。能当机立断,使出这一着,林庆福真是高明之至。
常言道,戏演到出神入化时,便是“人戏不分”。而对祝双成而言,宋引章和她本来就是一个身份,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三秀暗暗赞叹。
忽然就在这时,雅座那边传来嘈杂声。
雅座离台近,万一影响到双成就糟了。这么想着,三秀连忙往雅座那边望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台下。
祝双成在台上,程笑卿在看。瓶娘想着这些,心思就乱了,也无心看戏,更无心看程笑卿。
双成唱得很好,她知道。这让她益发自卑。虽说三秀曾说要她也从瓶里走出来,走到台上去,然而这如何可能。即便可能,自己又岂能比得上三秀和双成。
正想着,雅座那里忽然起了骚动。瓶娘好奇地张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讲究的小姐,正在七八个家人的陪同下准备入座。然而那座上已贴了红条,显然已经定下了。
“这位小姐,这座已经定下了,是陶府人……”戏院跑堂的连忙解释。
“我就是来坐陶府的位子的。”那女子高声道,说着向手下人挥挥手。一个面无表情的跟班便捧了一个红布盖的托盘出来,另一个跟班把红布揭去。
——白花花的银子。
雪白的光色,瓶娘离得虽远,也看得见。
“这是给介褔班和抹云楼打的赏。”
跑堂的顿时眉开眼笑:“这位小姐,这位置不好,有点偏了。您往上座请。”
那女子嗤笑一声:“不必了,我就坐这儿。”
“可陶家老爷……”“他算什么,我倒怕了他?”
跑堂登时就噎住了。那小姐的跟班一个二个早已忍不住,纷纷笑了出来。一个说:“这位就是陶府的千金小姐。”又一个说:“当日你们去陶府递帖子,那帖就是小姐收的呐。老爷那么忙,哪里有空到外面看戏,自家就养着班子。大不了请名角儿开个堂会,何必凑这个闲热闹。”
瓶娘看得呆了。那女子入座时略微一转头,瓶娘立刻认出她是谁。
这装束,这阵势。不就是早晨策马走在介褔班前面的女子么?
瓶娘听见身边的程笑卿忽然笑了一声。她一回头这才注意到,程笑卿的目光,原来也早移到了那个女子的身上。
雅座那边的骚乱终于平息了,角落里的三秀也终于安了心。没想到这时,入口处有谁进来了,人头又是一阵攒动。虽然攒动着,却悄无声息的。
一股压抑的气氛,渐渐在抹云楼里扩散开来。
三秀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这时肩头忽然被人一拍。是大师兄。“赵盼儿,该你啦。别出神了。”大师兄正笑着。
“好,我去了。”
三秀答应了一声,又回头往台下看去,眼睛里流露出担忧之色。
瓶娘也感到了楼里忽然弥散开的压抑气氛。她人在看台上,位置稍高,来者她看得一清二楚。为首的人是一身蒙古贵人打扮,大概二十多岁。虽长了一张受女人欢迎的脸,那不可一世的眼神却让她看了害怕。那人身畔还护着几个带刀随从,竟然不似看戏,反像来打架的。那群人在人堆里一阵好走,所到之处人们纷纷让路,终于在人群隐蔽处落了座。
众人也旋即恢复了平静,只是陶家小姐带来的那阵活泼空气瞬间耗尽,抹云楼终不复开场时的热闹了。
“这是谁?”瓶娘小声问。
“赵王的世子,不花特穆尔。”程笑卿道。
作者有话要说:很久没更新了,因为对上一章非常不满,就重新写过了一遍。道歉。
2011…5…27:感谢千门的指正,修正了文中一个硬伤。
☆、第 8 章
三秀缓缓上台。大师兄已经扮作了一个秀才模样,先行上去了。
然而三秀的手心一阵阵冰凉。从那几个蒙古贵人走进抹云楼开始,一股不祥的预感就攫住了她。京中那些蒙古人的作派,她和其他人一样清楚。每次班里有人应召到蒙古贵人府上,全班的人心都要悬上一整天。所幸这种公演的杂剧是蒙古贵人们不感兴趣的玩意儿,即便帖子收下了,也不必指望他们来。然而今天,赵王府的小王爷却真的来看戏了。这是她登台几年来从没遇到过的。现在明明已经到了赵盼儿出场的时刻,明明已经走到了戏台的中央,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耳膜被胡琴拉得吱吱作响,太阳穴跟着鼓声咚咚跳着。台下数年的工夫,难道如今要功亏一篑么?
这可不行。三秀想。她努力让自己正视着大师兄的侧影,尽力把自己带进《救风尘》的故事里去。然而抹云楼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三秀连耳畔的声音也听不清了:
“屈子投江千古恨。颜回乐道一生贫……小生姓安,名秀实,洛阳人氏,平生以花酒为念,到此汴梁。有一歌者宋引章和小生作伴。当初她要嫁我来,如今却嫁了周舍。她有个八拜交的姐姐,是赵盼儿。我如今央她劝她一劝……赵大姐在家么?”
三秀忽然精神一振。
在那个瞬间,她的眼睛望见看台那面熟悉的人影。倚在阑干上,瘦弱娇小的人影——竭力伸直了手臂,踮着脚,挥舞着手里一方鹅黄色的丝绢,呼喊着。
——三秀!
三秀仿佛听见她那么喊着。
——赵盼儿!
三秀又仿佛听见她那么喊着。
鹅黄色的丝绢,像在春夜的东风里摇晃的一盏灯,冲破了抹云楼里无形的控制与束缚。
三秀的心里微微笑了。她身子一转,秋波一荡,做了个拈线穿针的样子,倏忽便成了戏里那个泼辣多情的人儿——
“妾身赵盼儿是也。”
台下一片喝彩声。只要三秀她在台上,喝彩就从未断过,反而一浪高过一浪。
程笑卿是天性不喜热闹的。被这样的狂热包围着,起初,他并没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