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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紧手中嫁衣,鼓起莫大的勇气,我深吸口气走进屋去,本想着若娃娃难过就安慰几句,看却见她神色淡淡为自己倒了杯茶,正吹慢悠悠浮在上头的茶叶末子,全然一副很悠闲模样。
见我来了也是淡淡一瞥,指着身边的座位对我说:“坐下说话,你怎么来了?”
我与她自那日起便很生疏,此刻我因莫名而来的从容,含笑落座如仪,竟也未曾失态,手中拿着嫁衣给她递过去。
“我是来送这个,也是趁你还没嫁过去,和你说说体己话儿。”
她伸手将嫁衣接过去,面上依旧那样平淡,只添一抹笑道了声谢。
我想说一声不谢,却又觉得那样十分可笑。
便开口道:“总将你喜乐当一桩顶顶要紧之事,以此为习,可而今方觉染习深者,难得洁净。阿姐这一去万事勿念,这一身嫁衣好歹是心意,虽说……绣娘绣出来的花样不太好,可大婚之日还是穿上吧。”
我将阿姐二字刻意读的很重,却不知是和谁置气,又在心里当做她是喜欢我的,嫁去只是迫不得已,说许多伤她的话,却也无非是自欺欺人,说那件衣服是绣娘拙作,想看她什么神色,果真是蠢,真蠢。
我一遍遍这样在心里骂自己。
她却只是点头莞尔应下,笑得那样粲然,面上并未有什么波澜,似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看了眼我十指指尖上裹着的纱布,疑惑道:“这是?”
我将十指蜷入袖中,佯作笑意:“丫鬟不懂事,送来的茶忒烫,指尖都烫出泡来,却不碍事。”
她也只是稍一攒眉便舒开眉眼,似乎也相信我的说法,也不问我疼不疼。
我想,若她问了,我一定会说不疼,笑着说。可她没有问。
之后的气氛却平淡了些,听她漫不经心的问我几句话,我亦笑着回几句,有一搭没一搭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那之后。
她说:“你儿时粉雕玉琢,爹爹最爱亲亲你的小脸,你还只晓得哭,我都要羡慕死了。”
她说:“我喜欢吃红豆糕,是因为红豆糕甜,我喜欢往里头添蜜,我很喜欢那种甜腻到极致的味道。”
她说:“我写了诗唯有安苏会赏析几句,她常夸我聪慧,可我知道我写的诗太过小家子气。”
还说了很多很多,都是关于她的往事,我从前怎么央她都不肯说,如今用这样平淡的语气道来这样平淡的桩桩小事,我蓦然有一种隽永的宁静之感。
她又说:“那一夜我醉酒,你为我除去吐脏的衣裳,那时候我尚醒着,你那一吻,我知道。”
我蹙眉,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时有过一吻,只迟疑了一刻:“我不记得了。”
她神情有一瞬却似乎有些悲伤,我略有疑惑,再回神却见她笑吟吟的样子,只想着是自己方才看错了,快出屋门的时候,转了头看她,她眼底似有莫名情绪,那是我看不懂的。
她又开口,淡淡与我说:“安息,生你者阿爹,知女莫若父,你以为他不知你磨镜之癖?”
我一怔,只听她含笑续言:“不管你可曾真的喜欢过我,我都要告诉你,我自一开始亲近你并因我亦喜欢你,只因爹爹他……当时要我借亲近之时劝你婚嫁,爹说,你一向很听我的话,他很放心我。”
我眼眶一烫,却说不出半句话来,颤着身折身离去。我不知是否该庆幸,庆幸是这些日子下来她并不觉得我恶心,还是该难过,她自伊始便对我全无半点真心。
回去的小路上,原本酸涩的眼睛似被什么润开,那东西落下来,滑进我嘴里,滋味极咸极苦。我想我到底还是没死了心,却无半分意义。
夜里寂静,只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磨镜:古代称百合为‘磨镜’
☆、十九
我自懵懂晓得情为何物之后,便一直偷偷喜欢着娃娃。
我喜欢看着她穿那些月牙白的衣裳,好看得像天上的月亮一般,让人不敢触手去碰,怕摸到的仅仅是一抹虚尘,发觉自己离她是何等遥远。喜欢看她用娟秀小字写一行行诗,行笔柔和,团团和气,懊恼为何自己不能将字写得那样漂亮,生怕配不上她。喜欢看她吃甜食的模样,松花糕上的松花粉粘在了鼻尖上都不知道,只能偷偷摸摸地忸怩向厨娘请教娃娃喜欢吃的红豆糕怎么做,想着她吃到我做的糕点是怎么样的表情。
我曾做过同娃娃白首相携的春秋大梦,时至今日方知原来我只是个乐此不疲于自欺欺人的痴梦中人,也是唯一在困在这场梦境的人,这梦虽好,有她笑着同我耳鬓厮磨,可梦醒后,我便要笑着对我的姐姐姐夫说一声:“愿夫妻百年好合,相伴偕老。”
她安娃娃予了我一场好梦,最后又那样坦然地抽身而去,风轻云淡地告诉我,她同我好,不因为她爱我,只是因为阿爹的一句话,她如今,要嫁人了。
那我胆战心惊偷偷喜欢她的岁月,我小心翼翼不敢轻易出口的情愫,我因她温存软语而起的欢喜,这些又算什么?全都是笑话么!我的难过就一点都不要紧么?
她曾对我那么好……如今怎么能这样待我,怎么能?!
我一把扯开缠在指尖的纱布,五指紧紧攥成拳,想让指尖的痛意转移思绪,却并未奏效。屋外又有丫鬟候着值夜,不敢大声惊动,只能咬着唇将哽咽声咽下,不着意咬得太狠,唇上显出病态的嫣红,鲜血的腥甜滋味落入口中,只觉得苦涩异常。心口仿佛有一把钝刀慢慢切割着,那痛意分明,却找不到什么伤口。
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世人皆有其所爱,皆能得人祝福,偏偏我的喜欢卑微得不能被说出口,不能追求,哪怕说出了口,得了丝甜头,最后也能发现那只是一场好梦,醒来便什么的没有了。我只能看着我喜欢的人嫁给旁人,还要说一句祝福之词。
我既不是圣人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是非曲直,亦不知道什么才是对是错,什么是伦理正道,我只是稀里糊涂喜欢上一个我本不该喜欢的人,如此便活该生受这心如虫噬的痛苦?
半跪在玉案前,伏案忍声哭了一夜,心里的难过却没有得到半分纾解,反倒如一块棉布,吸得泪水越多,越发沉重。抬头时眼前只觉得模糊了大片,什么都看不大清楚,抬手在眼前晃一晃,大致还能看见一道黑影,估计是哭得厉害了,只要稍缓便能视物。目光无意掠过窗户方向,一颗心却慢慢沉下去,已依稀可见熹微了。
时候,到了。
屋外有丫鬟轻轻叩门的声音,唤我起身准备为娃娃送嫁。
我哑着嗓子只道:“我……月事到了,腹痛得厉害,你告诉阿爹,我怕是起不来身了。”
丫鬟还欲说些什么,又被我堵回去:“缺我一个也不缺,我歇一会就好,不必请医。”
我这样怯懦的性子,哪里有那样大的勇气目送她离开安府,还笑着祝福她,我连想都不敢一想。既然不敢,那也只好躲,只要熬过今日,从此再不相见,我就能忘了她。
就算忘记她如同削骨剜肉那样折磨人,我也要忘了她,每一天忘记一点,终有一日我会忘记她的容颜,忘记她说话带笑的语气,忘记她的一切一切。然后再去喜欢一个我能喜欢的人,我能轻易对这个人说我喜欢你,能偎在这个人怀中,不必忌讳外人如何看待,我能为这个人生几个小胖崽子,欢欢喜喜的度日。
可也只有我知道,这是妄想。
我这一辈子,仿佛就是为了看着娃娃的一举动一颦蹙,为她挂怀牵念,喜她之所喜,悲她之所悲,感她之所念而存在,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事情有意义。成人礼之后,我并非没有人喜欢提亲,我一个都没有应下。可安娃娃,你怎么就能那么,那么轻易的答应别人?
神识正恍惚之间,屋外已奏起了吹吹打打的喜乐之声,那音律节奏轻快,可对我而言,与响雷轰在耳边并没有什么两样,定神时不知何时面上已泪痕斑驳。我蜷起身子将自己团在被褥之中,强迫自己不要在意。那喜乐却如一道催命的符咒直直钉在我心上,至那声音将要远去,我终是忍不住掀开被褥,迅疾向屋外奔去,腿上也不知撞着什么,一阵生疼都未来得及在意。
脑海只有一个念头,便是留住她。
我自出生就一直生活在安府,从来不曾觉得安府的布局这样繁乱难走,从来不觉得安府的路竟是这样长,从来不觉得娃娃离我那么远。渐渐,喜乐的声音逐渐在耳边淡了,心仿佛被谁攥在手中死死捏住,明明拼了命的向前跑,却好像永远都追不到头。
“安娃娃,你留下来!”我哑声嘶喊,拼尽了全力跑,唯恐追不到她,却到底迟了一步。
至那声音彻底殊出了我的耳边,又因几日来不眠不休为她绣嫁衣,精力终于耗尽。颓然跪跌在石板小路上再起不来身,那石板实在寒极,凉意顺肌肤沁入我之肺腑,有要将一切冻结的架势,我只觉得一颗心渐渐凉透,口中只是不住喃喃:
“安娃娃……我喜欢你啊……”
“你不要走……”
“我求你,留下来……”
我半跪在地上痛苦捂面,眼中干涸一片,落不出半点泪,只眼眶微微酸痛开来。哀莫大于心死,原来痛到了极致的时候,连哭都是奢望,呼吸亦是一场煎熬。府中装点得四处满是红绸,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像极了我那时从安苏宫中出来时所见的如火红霞。
十里红妆,那一片红啊,与安苏出嫁时的不同,哀婉绝艳如饱饮过血,太美了。我大概这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这样好看的正红,大抵也只有我的娃娃才衬得起如斯颜色。
半天却又痴痴笑了,我的娃娃……她又何曾有一刻属于过我,哈哈哈哈,安息啊安息,为何时至今时,你还不肯放下?
娃娃,此去何时见也?
此一去,只恐再不能得见,襟袖上,空惹啼痕。
☆、二十
娃娃嫁去,认了命之后,我的日子过得格外平淡,连着心境也随着这样的日子平和下来。
每日晨起,没了那人看,也倦了如往昔般一丝不苟的整理妆容,梳理发髻,只是觉得再没有那样的必要。梳洗罢便搬个小马扎坐在屋前静静看熹微洒满大地,云卷云舒悠然姿态,花鸟鱼虫欣欣向荣。到了正午便拉着几个丫鬟去朱雀街上逛铺子,去黎嫂家的面铺吃面,她人很好,与我相熟之后总会在面里加块肉或者卤蛋什么的。接着去沈掌柜的胭脂铺试他新调制的香粉,沈掌柜一双手既美观又灵巧,研出来的胭脂又轻又薄又好闻,着了雨也不糊。更多的时候,是停留在娃娃从前常去的铺门前转悠,目光来回巡视人群,只有在此时,才会冒出些许侥幸的念头。
“兴许她也会来逛逛朱雀街呢?”却没有一次遇到,今天亦是如此。正当我意懒懒准备折身回去的当口,身侧的丫鬟竟大着胆子扯了我袖摆,仿佛有话要说。
我颇感趣味的挑了眉,示意她开口,她得了允舒了口气,笑嘻嘻的开口:“娘子,今个是挽芳楼开业之日,咱们瞧瞧去吧。”
我细细琢磨了番挽芳楼三字,提了唇角笑道:“哦?勾栏院?”
那丫鬟颇为伶俐,杏眼一转便答我话:“娘子猜错了,挽芳楼是戏楼。里面那些梨园子弟可都是干干净净的,每一个都是苦练法曲多年的弟子,听说随便拉一个出去都能比宫里内教坊的师傅高一大截子。”
一番话勾起兴致,只连连向她摆手,让她引路。
等到了那处,楼门前招呼客人的小厮眼尖,走到我跟前,只问了我名字,再看我一身用料上佳的衣裳,忙打了摆手:“原是安府三娘子,小的眼拙,竟未曾认得您,这便给您请雅座。”说罢挑了珠帘,上前引路。
我适才念起因娃娃这一嫁去薛府,安府重整了精神气,在长安城也有了面子。我摇了摇头,敛了眼底黯然,匀了匀气,含笑端起高府千金的架势,略一颌首只做应声。一壁徐步慢移往雅座走去,再悠悠然坐下,要了盏酽茶,顾自倾入杯中约莫七分满,端在手中细品茗香,垂眸低眉不再言语,倒也将气度拿捏的稳稳。
丫鬟大抵从未瞧见我这个样子的时候,愣了愣,半晌回过神闻那小厮:“今儿上的什么戏?”小厮道:“尚未拟定,娘子且等等小的,小的这便去问。”
片刻回来,手里拿着本小册子,才答:“楼主说娘子是贵客,此次竟肯赏脸来咱这戏楼,小地顿觉蓬荜生辉……”我估摸他这张油滑的巧嘴还要说许多阿谀奉承之词,有些倦了听,手半蜷以指节在桌上叩了叩说道:“只说重点。”
那小厮被我噎了噎,悻悻将那本描金的小册子递过来:“楼主说,请您点上一曲儿,她为您唱。”
我寻思这楼主倒真给了我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