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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12只野猫……”写到这里笑了,“也是大家庭呢。”她丢开木条,跪起来,坐在自己的脚跟上,凝视这几个简单的数字。
“把你吃掉行不行?”她扭头问灰猫,“从此我就靠狩猎野猫生活,白天睡觉,晚上出没……”
灰猫的耳朵动了一下,尾巴一拍,对她爱答不理。叶浮挠挠头,慢吞吞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站在数字的前面抖了抖沾了尘土的外套,又穿在身上,出了卧室。灰猫爬起来,悄没声儿地跟在后头。她拾级而下,客厅里的野猫纷纷抬起头看她,又没啥兴趣似的扭过头各干各的去了。叶浮站在门口,叉起腰教训:“喂,我可是要出去工作养活你们哎,你们这是什么态度?”
“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带着笑音的,温润的嗓音这样调侃她。叶浮抬头,看见林易时坐在猫中间,支起画架描下这些长毛小动物的轮廓。她拿着可塑橡皮的左手被铅灰染黑了,瓷白的小脸上也涂了一块脏颜色。长发的少女眨眨眼,笑道,“对猫撒娇像什么样子?”
“谁是小孩子啊!我都快三十岁了好吗!”叶浮一扬下巴,指向露出酒窝的窃笑着的少女,“你个只有十八岁的小朋友有什么资格说我!”
少女笑眯了眼,身影渐渐消失在空气里。
你永远都不会长大呢。叶浮勉强扯出一丝微笑,翻过窗户出去了。她走在路上,敲敲自己的脑壳。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稍稍佝偻着腰的女人半懂不懂地笑着摇摇头,眼泪打湿了衣襟。
叶浮在本市医学院找了个清洁工的工作。她没有学历,还坐过牢,找不到好些的工作。脸上有着层层叠叠的伤疤,也做不了最普通的销售。她徒劳无功地在市里走了一天,终于在路过医学院的时候看到门边贴了对清洁工的招聘广告。这个工作也挺好的,她想,戴上口罩和帽子,每天就低着头扫垃圾,不用跟任何人交流,不用直视任何人的眼睛。尝试进去一问,她对那个极低的薪酬也没有意见,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对方拿了她的身份证,看到上面的“叶浮”二字竟没什么反应,只是在本子上记了下来。十年前闹得那么大的案子,他想不起来了吗?叶浮诧异地看着对方,心里嘀咕起来。等真正拿到了工作服,她才犹犹豫豫地放下心来。原来再残酷再血腥的过往,在时间的层层侵蚀下,也终会被丢到“遗忘”的川流中,化成历史长卷中一个不起眼的标点符号。那些撕心裂肺的、轰轰烈烈的、刻骨铭心的事情,到最后也只有她一个人还记得。
真残酷啊。她戴起口罩,在布料下苦涩地微笑。
日子就这么平稳地过去了。叶浮工作很卖力,工资也做样子地提了两百来块。她拿着这多出来的两百块开开心心地买了一些清理工具,找了个无事可做的周末把房子好好打扫了一遍。又买了厚纸板和胶带把窗子糊起来,她打算等再攒点钱去换个真正的玻璃窗。墙上的涂鸦也得买墙漆刷掉。烧焦的硬板床给擦干净了,铺了一条旧棉被。地板实在太凉,她日渐衰老的身体受不了。
楼下的猫们吃了一次猫粮大餐,花了她半个月的工钱。她用一上午抓住它们,挨个洗了澡,橡胶手套差点被抓烂。它们躺在阳台上烤干湿毛,百无聊赖地看着她按着抹布趴在地上,一屈一伸地擦地,像条大虫子。但这项清洁工作显然毫无成效,它们只肖一晚上就把自己折腾回了野猫的德行,左耳进右耳出地被叶浮骂了一小时。那只灰猫胖了,每天早上都会跳到床上挠醒叶浮以换取半根火腿肠,是个准时准点的好闹钟。
叶浮过得挺不错。
她本人是这么认为的。她买了个小本子,正面用来记账,背面空着,闲得无聊的时候就写点东西在上面。最初上面写满了“林易时”,小小挤挤的字迹被液体洇得很模糊。但倒后来就变作了又有学生在地上吐口香糖很难扫,家里的猫又叼了只死老鼠放在她枕边,超市大减价她好开心这样的琐事。直到有一天她如梦方醒地翻起这个本子,发现已经一星期没有提到过林易时了,竟为此放声痛哭了一夜,把猫们吓得不敢出声。
就连梦里,那个笑起来会露出深深酒窝的美丽少女也渐渐模糊起来。
有一回,她梦到了两人决定出逃的那个夜晚。林易时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绝美的脸上挂着梦一样虚幻的笑容,她低语着:“时间就是这么无情呀,我最清楚不过了……”娇小的少女奋力一挣,逃出了她的钳制。“再见啦。”林易时双手戴着镣铐,笑着向她告别。然后一把枪抵在她的太阳穴上,砰——叶浮尖叫着坐起身子,眼泪滑下呆滞的脸颊。一旁蜷着的灰猫愤怒地挠她一爪。
虽然叶浮不想承认,但林易时在她生活里的部分,确实是慢慢减少了。
时间快速推到了第二年的冬天。适逢佳节,清洁工纷纷请假回家陪伴家人。叶浮没有这个需要,工作量也增加了一倍,虽然很累,但好处是工资会涨一些,她又会有些闲钱填两件厚衣服,买点喜欢的零食。
这天她换班到打扫解剖室。这是项没人愿意做的苦差事,解剖室内部存放了一些人体标本,深处的小间还有两个冰冷的水槽,据说是沉了两具尸体。清洁工们的年纪都不小,有点儿迷信,总感觉这里盘旋着死者的冤魂,都不愿意靠近。工作推来推去就落在了叶浮头上。她倒是干脆地答应了。
毕竟杀过人,还帮着小易分过那么多次尸……应该不会害怕吧?她想。
结果一打开解剖室的门她就站住了,拔腿想要逃。那股十几年前她最熟悉的死气包围了她,福尔马林的气味甜得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叶浮双腿打起战来,她一咬牙,走进去把门关上了。她拿起扫把,手却一颤,扫把啪地落在地上。叶浮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笑了出来。
原来从一开始到最后,她都没有理解过林易时的爱好。她还是害怕死亡,害怕尸体,还是闻到福尔马林的气味会想吐,还是想到鬼魂就发抖,还是……
她还是那个可悲的普通人。
她只是一个误打误撞地闯进林易时的世界,又最终跌回“正常”的普通人罢了。
“只是一个冬天的梦罢了……”她喃喃地重复那天晚上林易时说过的话,“一个冬天的梦……”
叶浮跌坐在地上,放声大笑起来。笑到最后眼泪掉下来,落在她长满老茧的手心。
解剖室的温度比外界低上几度,寒气渐渐渗进她的衣服,抚摸了她的骨头。冰冷的死气环绕着她,就像是一个最亲密最亲密的怀抱。
叶浮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好像听到了什么,她急急地爬起来,踹开挡路的扫把,冲到了最深处的小间里。她侧过头,仔细地听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喜色袭上那张伤痕遍布的脸。她绕到尸体槽旁边,用力地打开了盖子——
她盯着槽里,苦闷地笑起来。
在略显浑浊的福尔马林里,沉浮着一具娇小的女尸。长发依然是像有生命一般,在稀薄的无色液体里绕着温柔的大弯。她的身体白极了,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发着柔和的荧光。肚子却被剖开了,露出暗色的内容物。她有一半脸皮被剥了下来,经药水浸泡而萎缩的肌理清晰鲜明。那余下的半张脸,却毫无疑问地出现在她无数个瑰奇的梦中……
这张微笑着的,让自己魂牵梦绕十几年的美丽脸庞啊……
“小易……”叶浮失声痛哭起来,“林易时……”她将手伸进福尔马林里,在刺痛中抚摸了那张冰冷僵硬的脸。不是的,不应该是这种温度的。我的小易,应该是在冬天都暖洋洋的像一只小火炉才对啊……叶浮缩回手,敲击着尸体槽,眼泪落进腐蚀性的液体里。
“小易,那些话都是假的吧……”她抽泣着问,“什么你不爱我,这只是情感操控……都是假的吧?你告诉我……都是骗人的吧?!”她滑坐在地上,趴在尸体槽上,“为什么审判那天不理我呢?为什么……”她猛地站起来,嘶声叫道,“你告诉我啊!林易时!”
拳头一下一下砸着尸体槽,很快出了血,涂满了她粗糙的皮肤。
“林易时!林易时!告诉我啊!林……”
但那具雪白的人体却只是在液体中静静地沉浮,紧闭着凹陷的双眼。她身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切口,伤口处的肉翻了出来,失去了血色,惨白而毛糙……叶浮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美丽却残缺的少女尸体,颤抖的字眼从齿缝里挤了出来:“他们竟然这么对你……小易……”泪眼模糊中,她问,“小易,你冷吗……”
叶浮摇摇晃晃地站上了尸体槽。
毫不犹豫地,不管不顾地,跳了进去。
气味恶心的液体瞬间灌进了她的身体。每一寸皮肤都在刺痛。叶浮挣扎着抱住了林易时,怯怯地,把脸颊一点点地蹭进了她冰冷的颈窝。
小易……小易……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她忽然想起之前在林易时的书架上翻到的一本诗集,她看不太懂,单单觉得很有意思。其中有一首诗被林易时做了标记。
“我们会有充满着清香的眠床,
深深的如同坟墓一样的沙发,
奇特的花卉为我们在架子上
开放着,天空也更是美丽有加。
两颗心竞相燃尽最后的热量,
最后将变成两支巨大的火把,
在两个精神,在孪生的镜子上
相互映出了彼此双重的光华。
玫瑰和神秘蓝色做成的夜晚,
我们将互相射出唯一的闪电,
仿佛长长的呜咽,充满了别绪;
随后,有一位天使忠诚又快乐,
他把门微微地打开,进来擦拭
无光的镜子和点燃死灭的火。”
光消失了,她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沉睡去。有一双温暖的手臂,慢慢地,回抱住了她。清亮而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温和而自然的香气爆炸开来。
——————
第二天,叶浮被发现溺死在尸体池中,坑坑洼洼的脸上挂着扭曲的幸福笑容。她怀中紧紧抱着一具女性人体标本。
那个人不是林易时。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首诗叫《情人之死》,是法国诗人夏尔·波德莱尔在一八五一年发表的,译者郭宏安。是我本人很喜欢的一首。
唔,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这就是叶浮和林易时的结局。
谢谢追文的大家一直能看到这里,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如果有什么感想或者建议,还请告诉我吧^^我真的很想知道。
接下来会在1月11日开始写番外,预计有六七章,三章关于受害者,剩下的是正文里没有提及的情节。如果对她们俩的故事还有兴趣的话,请到时候接着来看吧^^
再次感谢看到最后的大家,还有,新年快乐!
下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