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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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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娜走了,她把母亲的笑声也带走了。达玛拉接连失去两个女孩,整整一个冬天,她的脸色都是青黄的。在那一个连着一个的长夜里,我在希楞柱里没有听到过她和林克制造的风声。我是多么爱听她 
            在风声中热切地呼唤着“林克,林克”的声音啊。 
              那个冬天的雪很小,灰鼠格外多,狩猎获得了大丰收,但林克和达玛拉却始终高兴不起来。春天的时候,罗林斯基骑着马来到我们的营地,当他知道列娜已经不在了的时候,脸立刻就阴沉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要看那头把列娜带入死亡山谷的驯鹿,林克就带着他去了。此时那头灰色的驯鹿又有奶了,它的奶对达玛拉来说就像噩耗一样,她每天都要蹲在它身下狠命地挤奶,恨不能立刻把它挤得干枯。灰驯鹿终日哆嗦着腿忍受着。罗林斯基明白达玛拉挤奶的动作为什么会那么疯狂,他怜爱地拍了拍驯鹿的背,对达玛拉说,列娜喜欢它,她要是知道你这样对待它,一定会伤心的。达玛拉就把紧攥着驯鹿奶头的手撒开,哭了。罗林斯基那次没有喝酒,也没有跟大家跳“斡日切”舞。当他带着一捆又一捆的灰鼠皮离开营地的时候,我见他把一样东西挂在了一棵小松树上。等他上了马,从小松树旁闪开的时候,我发现那棵树在一闪一闪地发光。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面小圆镜子,它一定是罗林斯基带给列娜的礼物!镜子里反射着暖融融的阳光、洁白的云朵和绿色的山峦,那小小的镜子似要被春光撑破的样子,那么的饱满,又那么的湿润和明亮! 
              列娜消失的那天晚上,我心里难受,就是哭不出来。我没有想到凝聚到这面小小的圆镜子里的春光,竟然把我淤积在心底的泪水给淘了出来,我放声大哭着,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 
              我摘下小镜子,把它珍藏起来。如今它依然在我手中,不过它没有过去那么明亮了,乌蒙蒙的。我曾把它作为嫁妆,送给了我的女儿达吉亚娜。达吉亚娜生下依莲娜后,见女儿也喜欢这镜子,当依莲娜出嫁的时候,又把它作为依莲娜的嫁妆。爱画画的依莲娜常用这面小镜子去照她自己的画,她说镜子中自己的画就像被薄雾笼罩的湖水一样,朦胧而秀美。几年前依莲娜离开了这个世界,达吉亚娜清理依莲娜的遗物,想要把它在石头上摔碎的时候,被我要了回来。这面镜子看过我们的山、树木、白云、河流和一张张女人的脸,它是我们生活中的一只眼睛,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达吉亚娜戳瞎它呢! 
              我留下了这只眼睛,虽然我知道因为看过太多的风景和人,它的眼睛和我的一样,不那么清澈了。 
              我发现春光是一种药,最能给人疗伤。 
              列娜离开后的那个冬天,母亲一直很消沉。然而春天来到的时候,她的脸上又有了笑影。也是在那个春天,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往出流血了,以为自己要死了。看着母亲恢复了血色的红润的脸,我确信自己身体的血是流到她身上去了。我对母亲说,我流血了,我要死了,不过我的血没白流,它们到你的脸上去了。达玛拉兴奋地把我揽在怀里,她对父亲喊着:林克,我们的小乌娜吉长大了!母亲拿来一些晒干的柳树皮的丝线垫在我的身下,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每年春天她都要在河岸采集柳树皮,原来它是为了吸吮我们青春的泉水啊。 
              风把河岸的柳树吹得柔软的时候,母亲总要剥下一篓一篓的柳树皮,背回营地。她将柳树皮在火上轻轻烧燎了,让它们变得更加的柔软,然后撕成细丝,再在腿上反复揉搓,使它们蓬松,晾干后储存起来。那时我不明白它们是做什么用的,问母亲,她总是微笑着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想我能那么早地用上柳树丝,与爱喝桦树汁有关,这点还是受母亲的影响,她喝桦树汁胜过了我们。不过我们喝进的汁液是白的,流出的却是红的。 
              白桦树是森林中穿着最为亮堂的树。它们披着丝绒一样的白袍子,白袍子上点缀着一朵又一朵黑色的花纹。你只要用猎刀在树根那里轻轻划一个口,插上一根草棍,摆好桦皮桶,桦树汁就顺着草棍像泉水一样流进了桦皮桶里。那汁液纯净透明,非常清甜,喝上一口,满嘴都是清香。以前我是和列娜一起去采桦树汁的,列娜走了,我就和鲁尼一起去。鲁尼每次都是先蹲在树根那儿,嘴里叼着草棍,待自己喝足了,才让桦树汁流进桶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会像达玛拉那样热爱白桦树。她常常抚摩着它那毛茸茸的树身,满怀羡慕地说,瞧瞧人家穿的,多干净呀,像雪一样!瞧瞧人家的腰身,多细多直啊! 
              只要我和鲁尼采回桦树汁了,母亲就不喝驯鹿奶了。她会舀上一碗,一口气把它喝光。喝完后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间见到了阳光一样,无限陶醉地眯着眼睛。她还喜欢在剥取桦树皮的时候,把树干上那粘稠的浆汁刮下来食用。她剥桦树皮,比男人还有技巧。她握着一把锋利的猎刀,选择那些粗细均匀、表皮光滑的白桦树,在桦树皮最厚实的地方,从上往下先划一道口子,然后用刀横切上头,绕树一周,再横切下面,一块桦树皮就被顺利地揭下来了。因为剥的都是树干,所以脱去了树皮的白桦树在被剥的那一年是光着身子的,次年,它的颜色变得灰黑,仿佛是穿上了一条深色裤子。然而又过了一两年,被剥的地方就会生出新鲜的嫩皮,它又给自己穿上耀眼的白袍子了。所以我觉得白桦树是个好裁缝,她能自己给自己做衣裳穿。 
              剥下的桦树皮可以做多种多样的东西,如果是做桶和盒子,这样的桦树皮只需在火上微微烤一下,使它变得柔软就可以用了。桶可以来盛水,而那形形色色的盒子可以装盐、茶、糖和烟。做桦皮船的,就是大张的桦树皮了。这样的桦树皮要放到大铁锅里煮一下,然后捞出,沥干水,就可以做船了。我们把桦皮船叫做“佳乌”。做佳乌要用松木做船的骨架,然后再把桦树皮包在它身上。我们用红松的根须当作线,把接头连缀在一起。然后再用松树油和桦树油混合在一起熬制成的胶,把缝隙弥上。佳乌很窄,但很长,有多长呢?足足有四五个人连在一起的身长。它的两头尖尖的,无头无尾,站在哪个端头,哪个端头就是船头。它入了水后非常轻灵,就好像一条大白鱼。每个乌力楞都要有三四个佳乌。它们平时被放在营地,需要时,轻便的它能让人一提就走。如果夏季时在一个营地住得长久,人们就会把佳乌放在河边,使用时就更方便了。 
              我对桦皮船的记忆,是跟堪达罕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习惯叫它“扎黑”。堪达罕是森林中最大的动物了,它有牛那般大,成年的堪达罕有四五百斤重呢!它的头又大又长,脖子短,毛发是灰褐的,四肢细长,小尾巴。雄性扎黑的头上生有角,角的上部呈铲形,好像扎黑在头顶的一左一右晾晒着两块方巾。堪达罕最喜欢吃河湾沼泽底下的针古草了,所以要猎取它,猎人们常常要到河边守候着。堪达罕白天时躲在林间的背阴处睡觉,晚上才出来找吃的,所以乌力楞的男人们喜欢在星星出来后去猎堪达罕。 
              父亲一心想把鲁尼培养成一个出色的猎手,因而鲁尼八九岁的时候,如果不是去离开营地太远的地方狩猎,父亲就会带上他。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是个满月的日子,我正跟着母亲在火塘边捻筋线,鲁尼跑进来,他兴冲冲地告诉我,一会儿父亲要带着他,乘着佳乌去河湾打扎黑去。我对堪达罕并没多大的兴趣,但我很想乘坐佳乌。我央求母亲,让她跟父亲说说,把我也带上。我知道,他们很忌讳带女孩子出猎。不过 
            我相信只要母亲吩咐父亲做的事情,他只会说“是”的。所以当母亲走出希楞柱,去找父亲的时候,我就从火塘旁跳了起来,知道自己一定能跟着他们去河湾了。 
              林克背着枪,带着我们穿过松林,来到河畔。路上他嘱咐我和鲁尼,上了佳乌后,不许大声说话,不许往水中吐痰。 
              那时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森林,不仅有遮天蔽日的大树,而且河流遍布。所以很多小河是没有名字的。如今这些小河就像滑过天际的流星一样,大部分已经消失。那么就让我在追忆它的时候,把那条无名的小河叫堪达罕河吧,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堪达罕,就是在这条河流上。 
              那条河流很狭窄,水也不深,林克就像揪出一个偷懒的孩子似的,把掩藏在河边草丛中的桦皮船拽出来,推到河水上。他先看着我和鲁尼上了船,然后自己才跳上去。桦皮船吃水不深,轻极了,仿佛蜻蜓落在水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响声,只是微微摇摆着。船悠悠走起来的时候,我觉得耳边有阵阵凉风掠过,非常舒服。在水中行进时看岸上的树木,个个都仿佛长了腿,在节节后退。好像河流是勇士,树木是溃败的士兵。月亮周围没有一丝云,明净极了,让人担心没遮没拦的它会突然掉到地上。河流开始是笔直的,接着微微有些弯曲,随着弯曲度的加大,水流急了,河也宽了起来。最后到了一个大转弯的地方,堪达罕河就好像刚分娩的女人一样,在它旁侧溢出一个椭圆的小湖泊,而它的主流,仍然一门心思地向前。 
              林克将桦皮船荡进湖泊,我们划向湖对面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峦。林克上了岸,他让我和鲁尼不要下船。父亲一离开,鲁尼就吓唬我说,快看,前面有狼,我看见它的眼睛发出的亮光了!我刚要叫,听到了鲁尼的话的父亲回过头来,他对鲁尼说,我怎么跟你说的了?一个好猎手在出猎的时候是不能胡说八道、多嘴多舌的!鲁尼立刻就安静下来了,他用手指轻轻弹了几下船身,就像敲着他自己的脑壳反省似的。 


              林克很快回到了船上,他小声对我们说,他在岸上的草丛中发现了堪达罕的粪便和蹄印,粪便很新鲜,说明几个小时前它还来过这里。从它的蹄印来看,它是一头成年的堪达罕,很有分量。林克说我们到对面的柳树丛中守候它。我们把船划到湖畔的柳树丛,桦皮船夹在其中,也就成了一片陆地。我们潜伏在船上,林克让鲁尼帮他把枪膛上了子弹,然后用手指在嘴唇那儿竖了一下,示意我们不可出声。 
              我们敛声屏气地等待着。开始时我很兴奋,以为堪达罕很快就会来了。然而月亮都在水中挪了一个身了,还没有听到任何响声。我困倦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鲁尼伸出手在我的头发上揪了一把,想让我精神起来。他揪疼了我的头皮,气得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歪头冲我笑着,我现在还能记得月光下鲁尼的笑脸,他那两排整齐的白牙发出银子一样的光泽,好像他嘴里藏着宝藏。 
              为了避免犯困,我就让头不停地运动着,先仰头看一眼天上的月亮,然后再低头看一眼水中的月亮。看完了水中的月亮,再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一会觉得天上的月亮更亮,一会又觉得水里的月亮更明净。一会觉得天上的月亮大,一会又觉得水里的月亮大。后来起了一阵风,天上的月亮还是老样子,可是水中的月亮却起了满脸的皱纹,好像月亮在瞬间老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我懂得真正长生不老的是天上的东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么美,它都是短命的。我想起尼都萨满说列娜是和天上的小鸟在一起了,就觉得她是去了一个好地方,而不怕再想起她了。 
              我想着列娜的时候,父亲咽了口唾沫,我听见了“嚓嚓——”的声响,好像谁在用斧子砍树一样,不过用的不是利斧,而是有些钝了的,因而那“嚓嚓”声不清脆。不过这“嚓嚓”声很快变成了“噗噗”声,循声望去,发现一团灰黑的影子正在湖的对面移动!看来那“噗噗”声是动物的蹄子陷进了湖畔沼泽发出来的。父亲抑制不住兴奋地“哦”了一声,我知道那团影子一定就是堪达罕了!我激动起来,心跳加快,手心发潮,睡意全消! 
              堪达罕在夜色中镇定自若地行进着,它庞大的身躯看上去像是一座流动的沙丘。它走向湖水,低下头,先喝了一会水,我听见了搅水的声音。待它抬起头来的时候,父亲瞄准了它,然而未等他射击,它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本以为它是笨拙的,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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