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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蒙冷月-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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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家一楞,赶紧抱歉地笑笑,说:“哎呀,你看我这张臭嘴,该打,该打。。。。。。”
灵峰紧盯着他的眼睛,问:“仇先生,可是有什么仇人,千里迢迢,追杀到镇雄来了。。。。。。”
仇家应付着哈哈一笑:“哪里,哪里。灵师傅忒高看我。。。。。。”
“噢,交浅言深。。。。。。不该问,不该问。”
“也不是交浅言深。以后吧,以后再细说。。。。。。”
“说不说在先生你,不过报仇的事消停消停吧。怨怨相报,何时是了?”
“灵师傅的意思是杀父之仇,奸母之仇,夺妻霸产之仇,也可以忍了,也可以不闻不问了,就当啥子事也没发生过?”
“如果佛祖应允大仇可报,那么小仇呢,是不是也可以报?一根针一缕线结了冤仇的并不少,也去打打杀杀?这个世界还不乱套。。。。。。”
“小仇可恕,小恨可忍,我赞成。不共戴天之仇也要忍气吞声,我不会赞成,说死我也不会赞成。”
“岂止佛祖不允寻仇,官府也不让呀。因为寻仇,被官府治罪的还少吗?”
“正因为如此,才有人揭竿而起。。。。。。”
“揭竿而起也不行,你报了仇,杀人灭门,烧房放火,解恨快意。他呢,不结仇,不记恨?他的仇报不报?他的恨雪不雪?这么下去何时是个头呀。仇先生,听我一劝,等着天谴吧,等着地狱惩恶吧。”
仇家眼圈都红了,他想理论,想辩驳,想大声呼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闷了好半天,他冒出这么一句:“灵师傅,出家前你做哪样生计?”
他的意思是,你也不是什么善茬,从眉眉眼眼,从言谈机锋看得出来,说不定为了啥子事情逃到镇雄避罪,躲进寺庙偷安呢。灵峰当然明白他想说啥子,哈哈大笑道:“仇先生不愿意说自己,却来盘问我。好,告诉你,没得关系,告诉你。”
灵峰俗家是满族旗人,叶赫那拉氏旁枝庶出,自小当兵,二十多岁就因为战功官至甲喇,后来就再也升不上去了,有功也不行,再大的功也不行。他也无心仕途,镇日价喝酒赌钱,自在逍遥。
咸丰十三年,奉命入川,在宁远一带堵截石达开。这年正月,与石部悍将赖裕新作战时,小胜一仗,抓了几百名俘虏。在当时清兵萎靡不振,畏敌如虎的情况下,也算是大捷了。总兵朱桂秋闻讯,一边传令嘉奖,一边私下传话,告诉他俘虏一个不留,全部坑杀。满族人在汉人手下当官本来就很憋气窝火,闻听要他下手,坑杀战俘,顿时火冒三丈,跳着脚骂街。坑杀战俘?军令煌煌,严厉禁止,干了,不一定哪天,当官的找个茬,就是死罪。不干?那就是抗命,眼下就是死罪。告他去,找将军,找总督,找兵部,找军机处。。。。。。骂着,骂着,他清醒了。这是挽个圈套让你钻呢,先钻进头去是个死,先钻进脚去也是个死。告状?孩娃子在外欺负了人,苦主找他娘老子去告状,最好的结果是敷衍你几句,弄不好砸断你腿。这样的事情不是没见过,官场上多了,年年有,月月有,天天有,只是刚刚轮到自己罢了。唉,妈拉个巴子,官场根本不是两条腿人干的,惹不起,躲得起,老子不伺候你灰孙子啦。事情一想透,胆子也壮了,他私下里放掉俘虏,潜出军营,钻进山林,三年后变成了灵峰和尚。
仇家一边听一边想,敢情你没有不可不报之仇,话当然可以说得撇脱。我呢,我呢,我的仇能不报,我的泼天之仇能不报?但是,此刻他不想把自己的身世说给灵峰听。
话说到这里,该换个题目啦,仇家不想再听灵峰的说教。
“灵峰师傅,你知道吗?整个寺院可是墨玉所成呀。”
灵峰一下子就明白了,客人不爱听自己的絮烦,转了题。他赶紧跟着转:“是玉?是玉又怎样?”
“值了大价钱。随便拿出一方,就能换回一辈子的嚼裹。”
“事佛之人,心中没有阿堵物。钱是啥子?贫僧不识也。”
仇家哈哈大笑:“装什么撇脱?灵师傅,真的跳出红尘,六根清净啦?”
灵峰一本正经地说:“跳出红尘,六根清净要毕生修为,得慢慢来。我还是劝你听贫僧一句话的好。信佛吧,皈依佛门,就没了烦恼。。。。。。”
仇家摇了摇头,心想别提你的佛门啦,我一肚皮心事,说没处说,道没处道,烦着呐。他重新找了个话题,问:“灵师傅,你会游泳吗?”
“不会,咋着,有事儿吗?”
仇家本想说说在雷公岩水凼里的发现,听他说不会游泳,遂打消了这个念头,说:“噢,没啥子事,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一阵山风骤起,山也随之震荡,林也随之震荡,香樟树更是摇出洪水奔突的喧哗,抬头一看,天色早已朦胧,一轮明月挂在山尖上,抛出水样的清凉。
灵峰猛然一拍额头:“呀,该进晚斋啦。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真是该死。。。。。。”




 第二十五章

巧月仍然住在仇家。
仇家仍然四处游逛。他去了毡帽营王阿大家,去了扎西街子赶场,去了赤水河、白水河、黄水河采药。然后,答应李肇元的邀请,一起去苗寨,想开开眼界。
那天,去苗寨的路上,淋着牛绒绒细雨,俩人一边走,一边摆龙门阵。李肇元告诉他说,苗寨中有些身怀绝技者,能制造一种剧毒之药,在不知不觉中给仇人施用,遭了也毫无察觉,慢慢地慢慢地人就黄了,萎了,病蔫蔫的一副死相。等不行了的时候,再找医生,已经无可措手,无药可投,任你再高明的医生也没咒可念。这事古书上就有,叫“蛊惑”,书上说得恐怖,老百姓中传的就更恐怖了。
仇家也听说过蛊惑,但是没有这么具体,没有这么瘮人,他想问得详细些。可惜,李肇元就知道这么一点,说不出啥子新鲜货色,并且严厉警告他,到了苗寨不许乱打听,弄不清楚人家的风俗习惯,弄不清楚人家的禁忌,哪句话说错,得罪人,惹下乱子,没法子收场。
俩人沿着山间小路走了五十多里,牛绒绒雨一直不停,越走越累,越走越冷,想歇歇脚都找不到落屁股的地方。出来的时候,俩人谁也没穿油衣,以为这样的小雨没得啥子,谁想时间长了照样湿衣服呢。
山坳里一缕细烟笔直笔直悬在雨中,绷紧的墨线似的。李肇元说:“有人家。走,看看去!”
俩人离开小路,下坡,过溪,穿过一片灌木棵子,再爬一段陡坡,看见一排茅草棚,一个穿着蓑衣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忙着什么。李肇元会三句半苗话,他打招呼问好。
那男人站起来,冲着来人大吼一声:“站住,不要靠近,不要靠近。”说着,甩甩手进棚子去了。仇家说,他会汉话呀。李肇元摇摇头,示意他别开口。
不一会儿,那男人端着两只碗出来,说:“不要动,等我过去。”
两只碗递到面前,仇家吓了一跳,碗脏得看不出颜色,碗沿锯齿似的豁豁牙牙,碗里装着黄乎乎的汤子,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再看李肇元恭恭敬敬双手接过,毫不犹豫地凑到嘴边,伸长脖子一饮而尽。仇家赶紧见样学样,接过碗喝了。原来,碗里是水酒,味道很不错的。
这时候,那男人哈哈大笑,将俩人让到草棚下的石桌前坐下,说:“老人家。。。。。。”
三个字刚出口,李肇元连忙打断:“可不敢乱喊。你是哥,我是弟,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弟。”
“你们是读书人,要敬。。。。。。哦,要恭敬。”
“读书人不假。。。。。。叫老人家,却是要不得。。。。。。你是哥,我俩是弟。”
那男人裂开嘴,憨厚得笑笑,说:“真的?”李肇元严肃着脸,使劲点点头,仇家也连忙点头,那人嘴裂得更大,“。。。。。。你俩人是哥,我是弟,好了。哥,进山做啥子?”
李肇元指指仇家说:“他是郎中,进山找药材,我陪他耍子。”
“郎中好。山上药材,有。我陪你去找。”
闲聊中得知,他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住在山里以打猎为生,活动区域既靠近苗寨也靠近彝寨,与苗人彝人都有来往,学了他们的生活习惯,学了他们的语言,慢慢地时间长了,好象忘了自己是汉人,有时候一开口或者苗话,或者彝话。再加上山中狩猎,终年见不到个汉人,没个说汉话的机会,时间一长,说起汉话来反而嗑磕巴巴,一点也不象个“话”了。
坐在茅草棚前面的石头上,仇家问他,苗话哥哥咋个说。他说,嫡。那么弟弟呢?他说,古。爹爹呢?阿为。妈妈呢?耐。仇家指指天接着问,雨,咋说?那。雪呢?播。山呢?种。草呢?渣。树呢?咙。。。。。。那么彝话呢,哥哥,咋说?他说,委。弟弟呢?年。爹爹呢?铺。妈妈呢?模。他又指指天,问,雨,咋说?烘。雪呢?乌。山呢?补。。。。。。你叫什么名字?他愣怔了一下,想想,说,周…周,川。俩人一问一答,做游戏似地,说了好半天。
(读者知道,彝族的彝字,在那个时代是写作“夷”的,其中暗含着侮辱的意思。直到解放后,新中国成立,才改作“彝”字,这个“彝”字是祭器的名字,含有尊贵的意思。写那个时代的事情,本该用那个时代的字眼,为了尊重彝族兄弟,也就从权了。)
李肇元问仇家:“歇好了没有?小心天黑赶不到啊。”
周川急了,站起来,比手划脚地说:“嫡,吃饭,古,炊下啦,炊下啦!”
李肇元想推辞,还是仇家跟穷苦人打交道经验丰富一些,他给了李肇元一个眼色,说:“好,古,吃,吃。”
等饭的时候,仇家看见草棚边放着一石碓,刚才周川就是蹲在那儿忙活,他问:“才刚你杵啥子呢?”
“药。”
“药?啥子药?我看看。。。。。。”说着,就要过去。
周川“嗖”地一下窜上来,紧紧抱住仇家,说:“不,行。毒药,过去不得。”
“啥子毒药,把你吓成这样?”
“给,山牲口的。抹,箭上。一箭封,封…嗓子眼,你们郎中叫,叫射罔。”
仇家明白了,这是配制打猎用的毒药呢。他听说过,使用的时候,涂抹在箭簇上,一箭封喉,任是老虎野猪也跑不掉。射罔他也知道,书上有记载,将生草乌捣烂,取其澄清的汁,淋在石头上,晒干就成了。射罔也是一味药,《肘后方》、《汪范方》、《梅师集验方》、《千金方》都有记载,能治十几种痼疾。草乌更不新鲜,江浙一带常常有人种在庭院里,作观赏之花。九月开放,淡紫娇艳,因为与菊花同时,又被称之为鹦哥菊,也有叫鸳鸯菊、僧鞋菊的。其实是剧毒之物,专攻风湿寒造成的陈年老病,药用价值很高。药农采得后置长流水中,浸泡至口尝仅有微麻的感觉,然后加黑豆甘草入水煮,煮透,晒六成干,切片,再晒干晒透,既可保存出售。此药有搜风胜湿,散寒止痛,开痰消肿的功效,能治风寒湿痹,中风瘫痪,破伤风,头风,脘腹冷痛,痰癖气块,冷痢喉痹,痈疽疔疮等等疾病。但是,炮制射罔,还是第一次见到。
仇家说:“我是郎中,知道射罔,你让我看看,没得事情,你放心吧。”
“千万,小心,莫碰手上,眼上,莫碰。”
仇家被说得也有点胆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拿起一块没进石碓的草乌,伸舌头尖舔舔。这草乌没经过浸泡,剧毒未去,又麻又辣。他想,晒出的射罔,毒性应该更大,入药是不敢轻易用的,绝对不敢胡乱使用。但仇家还是想要一块。
周川端一木瓢出来,说:“哥,洗洗嘴巴,洗洗手杆。甘草水,解射罔毒的。”几个人聊了这么一气,他的汉话利落多了。
“兄弟,给我一块射罔行吗?”
“哥,打猎?行,都拿去。吃饭,坐下吃饭,吃罢饭,拿给你。”说着,他从草棚子里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炖鸡块,一甑子蒸苞谷饭,招呼大家坐下快吃。
仇家奇怪,周川一直和俩人聊天,只进了两次草棚子,片刻时间就出来了,怎么鸡也炖好了,饭也蒸好了?他问:“你啥子时候做的?没见你杀鸡呀?”
“女人做的。”周川憨厚地一笑。
“没见她呀。请她出来,一起吃。”李肇元也客气地说。
“她,没得衣,没得裤,见不得人。”周川又是憨厚的一笑。
“没得衣,没得裤?咋的不买布缝几件呢?” 李肇元问。
“钱,没得。”
“咋个是这样?打猎这生计,找钱也难?”李肇元眼睛瞪得铜铃大。
“难。”
“打一只虎,能卖百十两银子。日子还不好过?”
“山主要收租。官府要收税。公人要收捐。官人要年敬节敬月敬。山大王躲,不见面,三年打不到一只。山鸡、野兔、獐狍多,卖不上价钱。”
“租呀,税呀,捐呀。。。。。。唉,要得很多吗?”
“一只山鸡卖十个铜板,税,要二个,捐要二个。一只狍子卖四十个铜版,税要八个,捐要八个。”
“租呢,也很重?”李肇元接着问。
“山主一年要八两银子。年敬一百文铜板。节敬二十文铜板。月敬要十文铜板。”
“一年满打满算能找几多钱?”
“上年剩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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