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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蒙冷月-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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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一年要八两银子。年敬一百文铜板。节敬二十文铜板。月敬要十文铜板。”
“一年满打满算能找几多钱?”
“上年剩下一千四百文铜板。”
“还不够一两银子?能买…能买不到二百斤苞谷,咋个够吃嘛?哦,你有几个娃儿?”
“七个,四个男娃,三个女娃。”
“九口人,二百斤苞谷,吃一年?”
“女人,娃儿,在石头缝缝里再种些些,能收三二百多斤。养一群鸡,再采些些菌子、竹荪、天麻、昭参,卖钱。饿不死。”
“娃儿多大啦?”
“大的是个女娃,十七。二的是个男娃,十六。三的是女娃,十五,四的是女娃。。。。。。”
“叫他们出来吃饭呀。”
“出不来,都没得衣服。没衣,没裤,赤尻子是不能见客的,没…没礼…貌。”
李肇元想问,没得衣服,咋个出门,咋个石头缝缝里种苞谷,满山遍野采山珍?想想,没问出口。俩人不再说话,饭吃的没滋没味,俩人谁也不敢下筷子,生怕多吃一口似的。
李肇元心情很沉重,放下筷子,他拿出那把时刻不离身的扇子,扯着玉坠,问仇家:“你说,送给他行不行?”
仇家接过来仔细看,是一块核桃大缅甸玉,从雕工、血晕、成色看,是块古玉,应该价值不菲。他心想,这人呀,说变也快着呢。三四个月前心浮气燥,昂着脖子的小公鸡模样,说变就变了,变得恐怕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呢。这时候的李肇元,不仅沉稳了许多,还懂得怜穷恤贫,同情受苦人,真真不简单呢。他沉了沉,说:“你送块玉石给他,能换粮食吗,能换布匹吗,咋个花?一个穷猎户,忽然有块玉石,还不让公人当场抓了?治罪不治罪,先不说,玉石当场就得进公人腰包。”
“那,回去我着人给他送几石粮食来?”
“行,就这么办。最好…最好再送一两匹粗布。”
“送一两匹粗布?拿得出手吗?送就得送细布呀。”李肇元十分认真地说。
“唉,到底是公子哥儿。一个猎户穿身细布裤褂,钻林子,卧草丛,好看好瞧?”仇家乜斜着眼嘲笑道。
李肇元也自嘲地笑了。
苗寨去不成了。李肇元说,没听说过,有谁能拿着一包毒药,进村入寨,登门上户,去谁家的。去好朋友家都不行,起码是没礼貌。仇家输了理,一声没吭,乖乖地跟在后面,俩人顶着牛绒绒雨,一步一滑跌地赶紧往回返。
回家没几天,李肇元在爹爹的严命之下,游学去了四川,然后又去陕西、河南、山东、江苏、江西、湖南,从贵州绕回来,一走就是四年多。光绪十一年,他参加乙酉科乡试,高中第十八名,以举人的身份在外为官。据说,官声尚可,百姓中口碑也还行。当然,怎么也比不过乃兄。
他的长兄李肇南,同治十年辛未科会试高中,以进士身份为官,直至宣化知府。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载湉人等一路西逃,途径宣化府。刚刚安顿下来,一伙太监大概是闲极无聊,满大街的又砸又抢,把个不大的府城搅成一锅粥。知府李肇南闻听大怒,立即下令,抓。抓了以后,他还不罢休,又枷号示众,施以鞭刑。横行霸道惯了的慈禧,知道自己正在逃难中,啥子屁没敢放,反而还夸奖了一句,说,好啊,好啊,真真有古大臣之风范。回京之后,慈禧越想越窝火,越想越憋气,哭兮兮地逢人就诉说委屈,一个小小的知府都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都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有人给他透露消息,让他赶紧上书谢罪。书是上了,谁也没想到竟是辞职书。李肇南挂冠而去,两袖清风,回镇雄老家开了间书塾,教几个鼻涕娃,聊以糊口,最后终老乡里。
(二十年前作者常去宣化,有时候一周要去两回。曾经去过府衙门遗址、慈禧行宫遗址,这些遗址眼下还在。《镇雄州志》上有这个故事,《宣化府志》上也有这个故事。)
从这次分手,仇家和李肇元,俩人再也不曾谋面。




 第二十六章

巧月仍然住在仇家。
仇家仍然到处游逛。
这天,他忽然感觉有点累,想歇歇脚,补补欠缺的觉。于是,决定那儿也不去,干脆连床也不起,放展身子好好睡。一觉睡到巳时末刻,午饭已经炊好,仇家才懒懒散散走出屋门,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叫来柳笛儿,吩咐他进城喊个裁缝,再买两匹细布,一匹蓝色,一匹白色。
巧月见仇家睡醒,忙着过来,想问问中午吃啥子。见他正在安排喊裁缝买布,就说:“。。。。。。先生要做衣服?嗯,蓝色的做件长衫,白色的做两件散穿的裤褂。哦,再买匹月白色的吧,多做件长衫,留着换洗。”
仇家没坑声,柳笛儿拿上钱走了。
刚吃完午饭,裁缝就到了。凑巧,脚前脚后,廖大嫂也来了。见裁缝坐在椅子上,布匹摆在桌子上,张口就问:“哟,做啥子,裁新衣服吗?兆小姐,是给你做出嫁的新衣服?咋不买红的。仇先生,赶紧拿钱,打发人去买红色的,买绿色的。没得说办喜事,不整得红火些,光蓝布白布使不得。”
仇家真的又拿钱让柳笛再去买。
柳笛儿刚刚出门,廖大嫂问:“没告诉柳笛儿买线?红的、蓝的、白的、黑的、绿的都买几股。”
兆小姐闻听,赶紧去追赶柳笛儿。
廖大嫂见兆小姐走了,问仇家:“真的给新娘子做嫁衣呀?”
“啥子哟?给笛儿眉儿做几件家常穿的衣服,眉儿连抹胸亵衣都没有。。。。。。你也做几件吧,不是也没得换洗吗?”
“你…你要给我做衣服?真的,真的。。。。。。”廖大搔惊喜地睁大眼睛,“做几件家常衣服请裁缝做啥子?家里这么多女人,为啥子不自己做?裁缝师傅,你回吧,这儿用不着你了。”
裁缝不乐意了,站起身要争竞,没等他开口,廖大嫂从仇家腰带上抽下荷包,倒出一把铜子,数也没数,塞进他的手里,连说带哄将他推出门外。
仇家猛然想起,给这个做衣服,给那个做衣服,给不给巧月做?做吧,以什么名目呢,她是你什么人,轮得着你给做衣服?不做吧,一伙人都有,单单落下一个,她会咋个想,别人会咋个想?
见巧月推门进来,他试探着问:“你做件啥子?”
巧月笑笑,说:“我啥子都不要,衣服多着呢。”
话说出去了,巧月又有点后悔。后天是七月初七,自己的生日,她盼着仇家能给她点啥子,比如说信物之类。
红布绿布各色丝线棉线买来了,笛儿还自作主张,买了一包大大小小的针。廖大嫂主剪,先给笛儿量体裁衣。嘁里喀嚓,三下五除二,一件蓝色长衫,一件白色汗禢已经裁好。
廖大嫂说:“等着去吧,别在这儿添乱,误不了你娶媳妇。”她又裁下红蓝白三件兜肚的料,说,“谁针线活儿好?动手吧。。。。。。”
说着,她自己先飞针走线,埋头缝起。
巧月、眉儿、小翠谁也没动针,都大眼瞪小眼地围着看。只见廖大嫂将红布迭个对角,找到中心,压出印痕,取枚锈花针纫上白丝线,小针脚平针,从中心点缭起,十几针缭过,一朵梅花精精神神突显出来。围观的人还没来得及叫好,又是一朵,又是一朵,不一会儿一束折枝梅活灵活现,开放在大家眼前。她又取来蓝布,纫上红丝线,照样缭起,很快又一束折枝梅也开了。她把两块布合起,压出边脚,犬牙针锁好四边,又连环针走一趟万字不到头,将折枝梅圈起,举着给围观的几个人看。
眉儿抢过来,举在胸前,问:“好看不好看?翠儿,你说,好看不好看?”
翠儿不怀好意地摇摇头,说:“看不出来,你穿着衣服,这么一比划,咋个看得出好看不好看?”
“你是说,脱了衣服试试?”
“没得错,穿兜肚嘛,就得光着身子,贴着肉。浮皮潦草,隔山买牛,这么一比划,咋个看得出好看不好看?”
“我傻呀?大白天的,听你调理我。别以为你聪明,别人就一定傻,傻得两头出气。”
俩人正斗嘴的时候,廖大嫂拿红布蓝布各剪一对鸳鸯,蓝鸳鸯贴在红布上,红鸳鸯贴在蓝布上,用密密的犬牙针签好,倒脚针绣出眼睛翎毛脚爪,又细细地缭出一丛水草。绿油油的水草和鸳鸯相互一衬托,好象都活了,鸳鸯在游,水草在摇,仿佛还有水波在动。还没锁边,翠儿就拿着给巧月举在胸前比划。
眉儿反映极快,立刻来了句:“兆小姐,脱了试呀。穿兜肚嘛,就得光着身子,贴着肉。浮皮潦草,隔山买牛,这么一比划,咋个看得出好看不好看?”她心里说,你的丫鬟得罪了我,我从你这儿找回来。
廖大嫂搭茬说:“好看不好看的,也不是给你看的。自有仇先生看,自有仇先生叫好,且轮不到你看呢,眼谗也没得用。兆小姐,拿过来,还没打整好呢,别让她们摆弄着玩,脏手爪爪乱抓,抓挠个乌眉灶眼的。派用场的时候,咋个穿?咋个给仇先生看?白嫩嫩的肚皮,配个乌漆抹黑的兜肚,仇先生还以为戴着喂猪的围裙呢。”
几个人嘴上说着,笑着,手上剪着,缝着。到掌灯的时候,每人红白蓝三个兜肚,红白绿三条小裤都已做好,熨烫得平平整整。
晚饭是柳笛儿烧的。他,一个讨口花子,刚刚放下打狗棍,哪里会炊什么饭,烧什么菜?米饭蒸得硬了,石子似的。菜更简单,煮一盆酸汤豆豆,既没放肉,也没搁豆腐。蘸水呢,一把海椒面一砣盐巴,没葱没姜没芫荽,连花椒面也没放。
刚端上桌,仇家就迈着四方步踱进来。他看看桌上,问:“咋个,就吃这?去,叫眉儿来。”
柳笛儿眨眨眼,心里说,不吃这吃啥子?这不是很好嘛。
眉儿来的很快。啥子都不用说,是她自己没顾上炊晚饭,让柳笛儿瞎鼓捣,不一定整成个啥子模样呢。
“咱俩去打蕨沟,廖大嫂给吃得啥,记得吗?人家来啦,就吃这个?”仇家满脸不高兴地说。
话音没落,廖大嫂在屋门口接了茬,大声嚷嚷着说:“这个咋啦,不吃这个,吃啥子?”说着,走近桌前,动手盛饭,一边舀,一边笑,“笛儿,这饭蒸的好,吃一碗顶两碗呢,抗饥。仇先生,你要嫌硬,煮煮嘛。”
眉儿夺过廖大嫂手里的瓢儿,将盛好的饭又倒回甑子,端着进了厨房,柳笛儿也赶忙跟去。
“一个男娃儿,你喊人家炊饭。烧不好,还吼人家,不好呢。没得让外人小瞧,让家人生分。仇先生,咱是靠手艺吃饭的本分人家,可不是有钱有势的高门大户,呼奴唤婢,非打即骂,把个下人不当人使唤。。。。。。”
仇家赶紧收敛怒容,一个长揖作下去:“大嫂教诲的是。我错了。。。。。。我…我应该知道,他哪里会炊饭嘛,早点安排眉儿做就好了。”
廖大嫂悠的红了脸,磨磨蹭蹭凑到仇家跟前,拉住正在作揖的胳膊,低眉顺眼,小声小气地说:“我哪里敢教诲先生,没得折寿哟。仇先生,你生气啦?”
巧月在门口看见俩人凑得如此接近,没进屋转身进了厨房。
此刻的灶台上,火苗子窜起二尺多长,炒勺掂得老高,叮叮当当滋滋啦啦的声音,连说话都盖住了。柳眉儿没回头,是眼角的余光瞄见的,她说:“你来干啥子?好了,马上就好了。回去等着吧。。。。。。”
巧月说:“我来给你帮忙。你说,干啥子?”
“不用你帮忙。有啥子忙的?这点活儿,还不够我一人干的呢。去吧,快去吧。。。。。。”
柳眉儿炒了四个菜,麻辣豆腐、糟辣肉片、生煎肉片、熘肝尖,煮了一个汤,酸汤豆腐,蒸硬的米饭加水焖一会儿,又拿鸡蛋葱花炒过。
俩人端着菜,进屋的时候,仇家和廖大嫂还站在那里,凑乎得越来越紧的样子,说着悄悄话儿,不知为啥子廖大嫂还落了泪。眉儿并没有大惊小怪,她将手中的盘子放下,又重新抹过桌子,拉着廖大嫂的手说:“今儿个光顾着跟你学手艺啦,也没进城买点啥子,凑合一顿吧。明儿个我给你做酸汤猪脚,要得?”
廖大嫂并没有掩饰哭过,抹把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和先生忒客气,刚才的饭菜就很好嘛。笛儿呢,喊笛儿吃饭。”她主动坐在下首,拿起碗就盛饭。
眉儿夺下碗,生拉硬扯把她摁在仇家身边,说:“你是客人,理应坐这儿。”
笛儿低着头磨磨蹭蹭进来,廖大嫂喊他:“笛儿,挨着嫂子坐,嫂子给你搛菜。”
一顿热热乎乎的饭,很快就吃完了。一伙女人各归各屋,廖大嫂跟眉儿睡,翠儿跟巧月走,笛儿睡前院。只剩下仇家坐在堂屋,翻着一本什么书,慢慢看。热闹了一天的女人们大概都安歇了,整个院子水一样的静谧,只有半个月亮倚在屋脊上,洒一地班驳的树影竹影。
差不多亥时末刻,仇家站起来,扔下书,想到院子走走。白天睡得太多,一点瞌睡都没有。推开门,看见礓礤下面站着一个人,月光把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兆小姐?你…你在这儿做啥子呢?有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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