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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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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找不到通往乌里雅苏台的路,几度跌倒又踉跄站起。尽管如此,他却始终不敢移开抵在她后心上的手,不敢让输入的内息有片刻的中断。
  猛烈的风雪几乎让他麻木。妙风在乌里雅苏台的雪野上踉跄奔跑,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感觉有泪在眼角渐渐结冰。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五岁的他也曾这样不顾一切地奔跑。
  转眼间,已经是二十多年。
  “哑哑——”忽然间,半空里传来鸟类的叫声。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只雪白的鹞鹰。在空中盘旋,向着他靠过来,不停地鸣叫,悲哀而焦急。
  奇怪……这样的冰原上,怎么还会有雪鹞?他脑中微微一怔,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人养的鹞鹰,既然它出现在雪原上,它的主人只怕也就不远了!
  明白它是在召唤自己跟随前去,妙风终于站起身,踉跄地随着那只鸟儿狂奔。
  那一段路,仿佛是个梦——漫天漫地的白,时空都仿佛在一瞬间凝结。他抱着垂死的人在雪原上狂奔,散乱的视线,枯竭的身体,风中渐渐僵硬冰冷的双手,大雪模糊了过去和未来……只有半空中传来白鸟凄厉的叫声,指引他前行的方向。
  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时间静止”,那么,就是在那一刻。
  在那短暂的一段路上,他一生所能承载的感情都已燃烧殆尽。在以后无数个雪落的夜里,他经常会梦见一模一样的场景,苍穹灰白,天地无情,那种刻骨铭心的绝望令他一次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然后在半夜里披衣坐起,久不成寐。
  窗外大雪无声。
  乌里雅苏台。
  入夜时分,驿站里的差吏正在安排旅客就餐,却听到窗外一声响,扑簌簌地飞进来一只白鸟。他惊得差点儿把手里的东西掉落。那只白鸟从窗口穿入,盘旋了一下便落到了一名旅客的肩头,抖抖羽毛,散开满身的雪,发出长短不一的凄厉叫声。
  “雪儿,怎么了?”那个旅客略微吃惊,低声问,“你飞哪儿去啦?”那人的声音柔和清丽,竟是女子的声音,让差吏不由微微一惊。然而不等他看清楚那个旅客是男是女,厚厚的棉门帘被猛然掀开,一阵寒风卷入,一个人踉跄地冲入城门口的驿站内。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满面风尘,仿佛是长途跋涉而来,全身沾满了雪花。隐约可以看到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人,那个人深陷在厚厚的猞猁裘里,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只苍白的手无力垂落在外面。
  “有医生吗?”他喘息着停下来,用着一种可怕的声音大声问,“这里有医生吗?”
  在他抬头的瞬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蓝色的……蓝色的头发?驿站差吏忽然觉得有点儿眼熟,这个人,不是前不久刚刚从乌里雅苏台路过,雇了马车向西去了的么?“这位客官,你是……”差吏迟疑着走了过去,开口招呼。
  “医生!”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领口便被狠狠勒住,“快说,这里的医生呢?”对方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就轻松地把差吏凌空提了起来,恶狠狠地逼问。那个可怜的差吏拼命当空舞动手足,却哪里说得出话来。
  旁边的旅客看到来人眼里的凶光,一个个同样被吓住,噤若寒蝉。
  “放开他,”忽然间,有一个声音静静地响起来了,“我是医生。”
  雪鹞仿佛应和似的叫了一声,扑簌簌飞起。那个旅客从人群里起身走了出来——是一个三十许的素衣女子,头上用紫玉簪挽了一个南方妇人常见的流云髻,容色秀丽,气质高华,身边带了两位侍女,一行人满面风尘,显然也是长途跋涉刚到乌里雅苏台——在外抛头露面的女人向来少见,一般多半也是江湖人士,奇怪的是这个人身上,却丝毫看不出会武功的痕迹。
  她排开众人走过来,示意他松开那个可怜的差吏:“让我看看。”
  “你?”他转头看着她,迟疑着,“你是医生?”
  “当然。”那个女子眼里有傲然之气,摊开手给他看一面玉佩,以不容反驳地口吻道,“我是最好的医生——你有病人要求诊?”
  妙风微微一怔:那个玉佩上兰草和祥云花纹,似乎有些眼熟。
  最好的医生?内心的狂喜席卷而来,那么,她终是有救了!
  天亮的时候,一行人从驿站里离开。
  绿洲乌里雅苏台里柳色青青,风也是那样的和煦,完全没有雪原的酷烈。
  妙风穿行在那青碧色的垂柳中,沿途无数旅客惊讶地望着这个白衣男子——不仅因为他有着奇特的蓝色长发,更因为有极其美妙的曲声从他手里的短笛中飞出。
  那曲子散入葱茏的翠色中,幽深而悲伤。
  廖青染从马车里悠悠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一首《葛生》,不自禁地痴了。“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她转过头,看到了静静躺在猞猁裘中沉睡的弟子。小夜,小夜……
  笛声如泣,然而吹的人却是没有丝毫的哀戚,神色宁静地穿过无数的垂柳,仿佛只是一个在春光中出行的游子,而天涯,便是他的所往。
  痴痴地听着曲子,那个瞬间,廖青染觉得自己是真正地开始老了。听了许久,她示意侍女撩开马车的帘子,问那个赶车的青年男子:“阁下是谁?”妙风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吹着。
  “小徒是如何中毒?又为何和阁下在一起?”她撑着身子,虚弱地问——她离开药师谷已经八年,从未再见过这个唯一的徒弟。没有料到再次相见,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非常抱歉……”他的语声骤然起了波澜,有无法克制的苦痛涌现。廖青染叹息:“不必自责……你已尽力。”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男人抱着垂死的薛紫夜在雪原里狂奔的模样。
  猞猁裘上的雪已经慢慢融化了,那些冰冷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沾湿了沉睡之人苍白的脸。
  廖青染怔怔望着徒儿的脸,慢慢伸出手,擦去了她脸上沾染的雪水——那样的冰冷,那样的安静,宛如多年前她把那个孩子从冰河里抱起之时。
  她忽然间只觉万箭穿心。
  然而车外妙风却只是竖笛而吹,缓缓策马归去,穿过了乌里雅苏台的垂柳,踏上克孜勒荒原。
  那里,不久前曾经有过一场舍生忘死的搏杀。
  那里,她曾经与他并肩血战,在寒冷的大雪里相互取暖——那是他这一生里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温暖。
  在那个雪原上,他猝不及防地得到了毕生未有的东西,就如闪电划过亘古的黑夜,虽只短短一瞬,却让他第一次睁开眼看见了全新的天与地。
  那一眼之后,被封闭的心智霍然苏醒过来。她唤醒了在他心底里沉睡的那个少年雅弥,让他不再只是一柄冰冷的利剑……无法遗忘,只待风雪将所有埋葬。
  那一天,乌里雅苏台东驿站的差吏看到了这辆马车缓缓出了城,从沿路的垂柳中穿过,消失在克孜勒雪原上。
  赶车的青年男子手里拿着一支样式奇怪的短笛,静静地反复吹着同样的曲调,一头奇异的蓝色长发在风雪里飞扬。
  他的面容宁静而光芒四射,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然从他身体里抽离,远远地超越在这个尘世之外。
  那也是他留给世人的最后影子。
  谁也没有想到,乌里雅苏台雪原上与鼎剑阁七剑的那一战,就是他一生的终结篇章——昆仑大光明宫五明子里的妙风使,就从这一日起,在武林里永远消失了踪迹。
  如同他一直无声地存在,他也如同一片雪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第十七章 今夕何夕
  春暖花开的时候,霍展白带领鼎剑阁七剑从昆仑千里返回。
  虽然经过惨烈的搏杀,七剑中多人负伤,但终归也带回了魔教教王伏诛、五明子全灭的消息。
  一时间,整个中原武林都为之震动,各大门派纷纷奔走相告,弹冠相庆。
  受伤的五名剑客被送往药师谷,卫风行未曾受重伤,急不可待地奔回了扬州老家。
  霍展白作为这一次行动的首领,却不能如此轻易脱身——两个月来,他陪着鼎剑阁的南宫老阁主频繁奔走于各门各派之间,在江湖格局再度变动之时,试图重新协调各门各派之间的微妙关系,达成新的平衡。而天山派首徒霍七公子的声望,在江湖中也达到了顶峰。
  三个月后,当诸般杂事都交割得差不多后,他终于回到了临安九曜山庄,将秋水音从夏府里接了回来,尽心为她调理身体。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南宫言其老阁主竟然很快就随之而来,纡尊拜访。更令他惊讶的是,这位老人居然再一次开口,恳请他出任下一任的鼎剑阁阁主——这,也是他八年来第三次提出类似的提议。
  而不同的是,这一次,已然是接近于恳求。
  “小霍,算是老朽拜托你,接了这个担子吧——我儿南宫陌不肖,后继乏人,你如果不出来一力支撑,我又该托付何人啊。”南宫老阁主对着他叹息,脸色憔悴,“我得赶紧去治我的心疾了,不然恐怕活不过下一个冬天。”
  一直推托着的人大吃一惊:“什么?”南宫老阁主叱咤江湖几十年,内外修为都臻于化境,五十许的人看上去仍如壮年,不见丝毫老态——却不料,居然已经被恶疾暗中缠身了多年。
  “年轻时拼得太狠,老来就有苦头吃了……没办法啊。”南宫老阁主摇头叹息,“如今魔教气焰暂熄,拜月教也不再挑衅,我也算是挑了个好时候退出……可这鼎剑阁一日无主,我死了都不能安息啊。”
  霍展白垂头沉默。南宫老阁主是他的恩人,多年来一直照顾提携有加,作为一个具有相应能力的后辈,他实在是不应该也不忍心拒绝一个老人这样的请求。
  然而……他下意识地,侧头望了望里面。
  屏风后,秋水音刚吃了药,还在沉沉睡着——廖谷主的方子很是有效,如今她的病已然减轻很多,虽然神志还是不清楚,有些痴痴呆呆,但已然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大哭大闹,把每一个接近的人都当作害死自己儿子的凶手。
  “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是怕当了阁主后再照顾徐夫人,会被江湖议论吧?”似乎明白他的顾虑,南宫老阁主开口,“其实你们的事我早已知道,但当年的情况……唉。如今徐重华也算是伏诛了,不如我来做个大媒,把这段多年情债了结吧!”
  “不!”霍展白一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不用顾虑,”南宫老阁主还以为他有意推脱,板起了脸,“有我出面,谁还敢说闲话?”
  “不。不用了。”他依然只是摇头,然而语气却渐渐松了下去,只透出一种疲惫。
  世人都道他痴狂成性,十几年来对秋水音一往情深,虽伊人别嫁却始终无怨无悔。然而,有谁知道他半途里却早已疲惫,暗自转移了心思。时光水一样的褪去了少年时的痴狂,他依然尽心尽力照料着昔年的恋人,却已不再怀有昔时的狂热爱恋。
  “你为此枉担了多少年虚名,难道不盼早日修成正果?平日那般洒脱,怎么今日事到临头却扭捏起来?”旁边南宫老阁主不知底细,还在自以为好心地絮絮劝说,有些诧异对方的冷淡,表情霍然转为严厉,“莫非……你是嫌弃她了?你觉得她嫁过人生过孩子,现在又得了这种病,配不上你这个中原武林盟主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唉……”百口莫辩,霍展白只好苦笑摆手,“继任之事我答应就是——但是此事还是先不要提了。等秋水病好了再说吧。”
  南宫老阁主松了一口气,拿起茶盏:“如此,我也可以早点儿去药师谷看病了。”
  提到药师谷,霍展白眼里就忍不住地有了笑意:“是,薛谷主医术绝顶,定能手到病除。”
  只不过那个女人野蛮得很,不知道老阁主会不会吃得消?谷中白梅也快凋谢了吧?只希望秋水的病早日好起来,他也可以脱身去药师谷赴约。
  没有看到他迅速温暖起来的表情,南宫老阁主只是低头开阖茶盏,啜了一口,道:“听人说药师谷的薛谷主出了事,如今当家的又是前任廖谷主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忽然吃了一惊:“小霍!你怎么了?”
  霍展白脸色转瞬间苍白到可怕,直直地看着他:“你……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什么药师谷当家的是廖谷主?紫夜……薛谷主她出了什么事?”最后一句话已然是嘶喊,他面色苍白地冲过来,仿佛想一把扼住老人的咽喉。
  南宫老阁主一惊,闪电般点足后掠,同时将茶盏往前一掷,划出一道曲线,正正撞到了对方的曲池穴。
  那样的刺痛,终于让势如疯狂的人略略清醒了一下。
  “她……她……”霍展白僵在那里,喃喃开口,却没有勇气问出那句话。
  看到这种情状,南宫老阁主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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