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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试探。那人果然没什么声。答是答了,发不出声来,或者说声音很小很弱,又是宜昌话,让白中秋听不明白。或者是他心虚吧,耳朵里只是自己脉管突突突跳动的声音,像开拖拉机。
“跟我到乡下享福去!你这多可怜啊?走,我买吃的你去。跟我上福利院去不去?管吃管喝啊……”
白中秋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这事做成了,没有反抗,就把那人连同小凳子一起抱进了他的背篓,再用一张雨布一遮,人就不见了,成了他囊中之物。喜孜孜的白中秋想宜昌可真好,就小跑一样地逃离这个地方,往来路走去,拦了一辆客车,神速地离开了宜昌,事情差不多就办成了。
连个死猴都不如。就是个死猴。不吃不喝,不屙不叫,就偎在背篓里,狗也要叫几声拉一泡尿啊。
第二天就把那人背到了死人沟,往地上一倒,还是活的,还笑,还眨巴眼睛。
“中秋,这是啥呀?这是咋回事呀?”盼着白中秋回来的苦荞见了这地上的一团人就讶异地问。
“嘿嘿,活口,不容易,从宜昌搞到的。”白中秋得意地说。
“你要杀人啊,这是个人,不是只狗,不是只鸡咧!”苦荞说。
“甭大声嚷嚷的,这死人沟杀了几多土匪。”白中秋说。
“他不是土匪啊。”
“他是个人?你看看他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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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与他前世无怨,今生无仇,你心是狼心狗肺是咋的?犯法呀,要砍头的!”
“苦荞,我求你了,没事的,我把他往窑里一塞就没事了,这里连鬼都打不到一个,哪个能发现?一路都没人管,你还管啊!快烧快变活钱,咱们不能耽搁。”
苦荞护着那个软骨畸人死活不让白中秋点火开祭。
“你若把他祭了,我就走人,你永远不要找我!我说得出做得到!”
“苦荞,苦荞你是为什么哩?”白中秋苦苦哀求,可苦荞不管。白中秋急得一嘴火泡,喘着气哭,口里念念有词说我好不容易弄来的你又不让,你是不想让我赚钱娶你啊苦荞……他后来竟发了牛劲,夺过去那个软骨人死活不给苦荞,苦荞就想给他打拖延战术,去找个人来劝白中秋,就说:
“等我去庙里问菩萨,算个卦,卦说行就行。”
苦荞走出死人沟,感到孤单无助。找谁呢?外人是不可找的,找本家哥哥苦瓜,那是个大闷杠子,砻子也压不出个屁来。找中秋他爹?听说已糊涂了。他急急走着,却漫无方向。看到山上开始泛红的树,就猛然想到中秋在林场的弟弟端阳。
赶到林场,白端阳正在发女儿白丫儿的脾气哩。
白丫儿赌气走了。白丫儿是回来了,他前脚从宜昌回来,女儿就后脚回了林场,背了一大背篓东西,有吃的喝的穿的。给他买的衣服,给妈买的衣服。
“你真不要脸,你不要脸咱白家杨家也不要脸了?我白端阳也不要这块老脸了?!”
那些衣服丢了一地。他老婆就拉住他说你发丫儿的火做什么?她好心好意给你带回来这些东西。
第五章 雪山咒语(9)
白端阳就发了疯,把那些东西踢得乱飞,踢到门外,哭了起来说:
“咱杨家白家祖祖辈辈没有卖逼的,你要卖逼你就不进我家门啊!”
小小妮子哪承得住这样唾骂冤屈,当下就要寻短尽自杀,又是找绳子又是找刀子又是找水塘。她妈就拉住她大骂白端阳不是东西。白丫儿边哭边喊说她是清白的,她没做什么坏事,镇长也没做什么坏事,这衣裳是我的工钱给你们买的。她妈把哭哭啼啼的白丫儿关进房里问了一通,开门就出来给白端阳说:白丫儿确实没做见不得人的事,那崔镇长也没有欺负她。去宜昌崔镇长是去开会,帮她问了下读大学的事,没对她瞎来。她顺便去玩了一趟,有很多人,不是与崔镇长两个人(白丫儿这上面说了点假话)。
白端阳心里信了口里也不会信,抽烟、喝酒,满脸的火烧疙瘩都在扭曲、抽搐、紫肿。他摔着杯子不听她们的解释述说,狠命地流着泪,朝她们吼道:
“滚!不争气的!你们都给老子滚!滚!”
他踢门,踢罐子。白丫儿母女俩果真就“滚”了,不回来了,不知上哪儿去了。
可马上门口又有女声在说话,一看,是哥中秋新近好上的那女人苦荞,一脸汗湿,敞着怀,浑身冒着白色的热气,就给他说了中秋要烧人祭窑的事。白端阳听到这事后,不禁仰天长叹,白家戢家祖宗前世都做了些什么,养出这等荒唐的畜生后代。咱这家人咋就这般命!大哥是畜生你跟他一样成了畜生,比蛇蝎还毒啊。他想了想,在林场小卖部买了五斤地封子酒,便与苦荞一起赶往死人沟。
一路闷雷阵阵,天上地下都像有石头错动的声音,像有个巨人要把这天地之间的的万事万物磨碎了,恨不过,将它们碾成齑粉。山在撕裂,猎人峰要垮下来了,路会断……白端阳心里惦记着赌气跑了的老婆女儿,心中想老牛还要啃嫩草呐,这个姓崔的快四十了,我妮子才十六岁还是个半大的瓜苞子呐,可恨啊可恨,你仗着这官场当狗摇尾乞怜溜须拍马弄来的一点官,强占民女,乱搞男女关系,共产党就不管么?畜生也还分大小,但愿她们说的是真的,但愿我妮子留个清白身以后好嫁人好找婆家……
一路上净想着这事,死人沟就到了。白中秋看到苦荞引来了弟弟端阳,大为吃惊,说:
“啥事儿来这里呢,端阳?”
白端阳说:“寻白丫儿和她娘,跑了,就走到这儿了。”
白中秋见弟弟东瞄西看,就嘿嘿笑着说:
“烧个窑,也不是砍你们林场的树。”
白端阳说:“那也是,林场离这儿远着哩。”
天上雷声连连,白端阳将酒蹾在石头上,说:
“山要塌了,山哼得厉害,咱就带着这壶酒,这下好了,哥,咱们喝了这壶守天亮。”
白中秋说:“端阳,你把我稳住,等派出所的人来抓我呐?”
白端阳说:“哥,咱就算不是一个爹妈生的,也是几十年的兄弟,一口锅里吃饭的,我坏你的事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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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这个家也不像个家,这你不晓得体不体会得到哥的苦处?白椿明明可以去当兵的,这下也完了,田里差不多颗粒无收,全让猪糟贱了……”白中秋又去问苦荞,“算的卦呢?”
苦荞拿出一条鱼来,煎得焦黄,上了葱花,却还蹦达着尾巴,说:
“这。”
白中秋见了酒鱼,肠子就翻动了,口水就往外汪。这一天他等着苦荞还一颗米都没吃。
白端阳说:“哥,咱喝隔山杯。”
就要苦荞站中间,两兄弟就举起了酒杯,把酒往胃里倒。去了一斤酒后,白端阳又说:
“哥,咱来连珠杯。”
白中秋怎么喝怎么好,左一杯,右一杯,一斤酒又没了。
两斤哪,可白中秋纹丝不动,眼珠子还蓝闪闪的,就像秋高气爽,神闲气定的天空。眼里却是对白端阳的猜忌和嘲笑:
“弟,红了!红了!你泪汪汪个啥哩?!”
第五章 雪山咒语(10)
“想起大哥,俺亲爹,还有你我老去的爹妈。”白端阳说。
“倒酒啦,苦荞!”
苦荞也泪汪汪的,看着歪歪欲倒,一脸火烧疙瘩和一双烧成干苕的双手的端阳,不忍哪,手悬了那壶,不敢倾出。
“倒啊,苦荞姐,难得碰到你,碰到你们。”白端阳一抹沉重的眼眉,伸出杯子。
“三响炮!”他说。白端阳说。
“三响炮?!”白中秋都愣了。
“弟,白丫儿和弟媳妇究竟是咋回事呢?”他哥白中秋问。
“别管她们,咱管自己,咱兄弟俩,从来到你们家,我就是跟哥你睡一个床。这雷啊雨啊下得瘮人,鬼火重重,得喝好了退鬼,窑我帮你点火,哥,我被火烧过的,火气重,一点就着。”白端阳说。
“端阳老弟啊!”
三响炮就三响炮,难不倒白中秋。白中秋先抽了三杯,全是满当当的酒面。
白端阳喝着,心里拔苦拔苦。中秋中秋,你究竟是何方怪物?酒也灌不醉你,鬼也吓不走你,天不怕地不怕,你未必是牛魔王托生?
“咱、咱、咱喝急流水……”白端阳还这么自咬着卵子撑好汉。话没说完,自己溜到地下去了。苦荞和白中秋把他拉起来,两兄弟又喝。又赶去了一斤急流水。白中秋毕竟年岁不饶人,也渐渐晕了,听见那闹轰轰的雷声说:
“怕不是文所长来捉我吧?”
“你还有个怕惧的,哥!”
白端阳就一杯酒向白中秋泼去。白中秋脸沐在酒里,就木了,结着舌头说:
“端、端阳,你、你发酒疯?”
“烧我呀,来烧我!端阳我反正是被火烧过的不是啵?!”白端阳气得脸像秋茄子,眼像火漆果,下巴骨像碾苞谷的碾子。
这时候,那个软骨人就从棚外滚进来了。白端阳也不惊,明知故问道:
“哥,窑子里养着精怪啊?”
白中秋说:“祭、祭窑的,不、不碍你、你的事。”
白端阳摔了酒杯,说:
“胡说,这哪是宜昌捡来的活口?分明是咱死人沟里的肉芝!”
白中秋也糊涂了,问道:
“肉、肉芝?”
“咱这神农架老山产灵芝你也不知道?灵芝分几色?六色——紫、赤、黄、白、黑、青。这六色灵芝又分几种?五种——菌、石、草、木、肉。肉芝就是肉,人肉,人的鼻子与眼睛,吃了可长生不老啊!……”
苦荞故意说:
“端阳,这不就是肉怪?”
“芝与怪你们也分不清楚!芝就是芝,怪就是怪!中秋哥,你这禽兽不如的家伙,你可知肉芝是国家保护的植物,你还想拿它烧成一块栎木炭?不识货的东西!还不交给政府!”
苦荞护着那软骨人,就朝白端阳跪下来,哭诉道:
“端阳,他可是个人哪,你也糊涂了?!”
白端阳一脚蹬开了苦荞,一时泪水滚滚,冲出棚子,外头是瓢泼大雨,漆黑一团。白端阳对着山喊道:
“塌下来吧,塌下来吧,塌死他们吧!这些禽兽不如的家伙,畜生,你把他们都埋了吧,老天爷!”
在闪电的光线中他看见那高远的猎人峰,像一个悲愤的巨人。等他回过头来,那软骨人两粒亮闪闪的小儿般的眼睛望着他,眼里满是求生的渴望和乞求。
云塌下来了,天更黑。沟里满是奇怪的吼叫。
六
活口被弟弟端阳和苦荞背走了。留下白中秋一个人守着那冷生生的窑。我还得祭活口啊,我得点火啊。因为大雨滂沱,他也不能回去,就砍藤子做了十几个套子。不出一天,就套住了一些毛猴。可猴是个死猴。因为它两只脚都套住了,又没有人的智力把那简单的套解开,这烈性的猴为了活命,就咬断自己的脚想跑出来。还没有咬断第二只,血估计流光了。看着那断脚,看着那一滩黑血,心想野牲口也不都像猪那么聪明。野牲口还是蠢的。套子简单得令人发笑,将那套绳一端系在一根树上,另一端打个活扣,野牲口最后束手就擒。上苍没给野牲口们传授这么简单的求生术,是想让咱两脚人把那四脚兽杀光捕光哩,不是这个理又是哪个理?
第五章 雪山咒语(11)
山里连日大雨,死猴又不能去山外换钱,越看越想越觉得晦气,就将猴扔在了坡上又去套别的。果然又套了只果子狸,活的,就扔进窑里点了火。守着烧窑,却听见山坡上一阵猴叫,声音怪惨的。一看,就看傻了:一群毛猴正在那儿埋他扔掉的那只死猴。猴子们闹着嚷着跳着哭着,用手刨坡上的土石,刨了个坑,将那死猴埋进去,像人埋人一样,堆出了一个土包。那死猴的尾巴太长,就没埋进去,竖在土堆外。那时雨已经停了,猴们都守在那土堆周围,就像人们守灵。一阵风吹来,那留在土堆外的猴尾就像杆旗帜摇晃了几下,猴群一阵欢呼,去刨那猴坟,把死猴拽了出来,你递给我,我递给你,把死猴抱在怀里,又摇又打,又抚又抛。不一会,猴们又呜呜哇哇地将那死猴重放回坟坑,重堆上土石埋了,尾巴依然露在外头。可又一阵风次来,那尾巴又飘飘摇摇起来。刚静下的猴群又喧腾了,又去扒拉土堆,抱出死猴,你传我递,又摇又抛……
白中秋终于看出了门道:原来那尾巴一摇,猴们就以为土里的死猴活了,就挖出来。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白中秋看到这里,一阵心酸,猴们也是有情有义的啊,比人还重情义,人不认人了连自己家里人的眼都敢抠……人啊猴哟!白中秋就抽泣起来。后悔不该套死这只猴,又想到自己要拿人来烧了祭窑,自己也成了比牲口都孬的家伙。幸亏没烧,那真是丧天害理,禽兽不如。
白中秋赶跑了猴群,重新将那死猴的尾巴埋进土里,这样那群猴才依依不舍地散了。
窑烧到第五天的时候,看着看着快好了,要封窑口闭炭了——这就要退窑火念咒了。而这时,天果真变了,有些昏暗,有些冷。白中秋心想事也就成了,一只果子狸也行,能压住阴煞气。就在心里开始念那雪山咒语退火,最好是下雪下雪子,那雪粉往窑上一壅,慢慢退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