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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授人告诉他,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学会保留这些色彩。
“我好想早点儿永久留住色彩!”乔纳思生气地说,“什么东西都没有颜色,实在不公平!”
“不公平?”传授人好奇地望着乔纳思,“解释一下你的想法。”
“嗯……”乔纳思必须停下来好好思考,“如果什么东西都一样,就没有选择的机会了。我很想一早醒来就可以做选择,比如穿蓝色上衣或红色上衣。”
他低头望着自己没有任何色彩的衣服:“但是,所有的衣服都一样,永远如此。”
说着他微笑了起来:“我知道穿什么衣服并不重要,关系也不大,但是……”
“重要的是选择权,对不对?”传授人问。
乔纳思点点头,“我的弟弟……”他赶紧修正:“不,他不是我弟弟,他只是接受我们家特别照顾的小宝宝,他的名字叫加波。”
“哦,我知道加波。”
“就他的年纪来看,他学得很快。如果把玩具放在前面,他就会去抓——我爸爸说他正在学习控制小肌肉——他真的好可爱。”
传授人点点头。
“但是,现在我看得见颜色,至少有时候看得见啦。我就会想:如果我拿出的是鲜红色、鲜黄色的玩具,不知他会选择哪样?”
“他可能会选错。”
“噢,”乔纳思沉默了一秒钟,“我了解你的意思。小宝宝选什么玩具还无所谓,但是以后就至关重要了,对不对?
所以我们不敢让人们自己做选择。”
“不安全?”传授人提示。
“绝对不安全。”乔纳思很肯定地说,“如果他们可以自己选配偶,却选错了呢?”
“又如果,”他继续说,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谬、很可笑,“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工作呢?”
“好可怕,不是吗?”传授人说。
乔纳思轻声低笑:“非常可怕,也很难想象。我们一定要保护大家,避免错误的选择。”
“这样安全多了。”
“对,”乔纳思同意,“安全多了。”
当话题转移后,乔纳思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
近来他常生气:对同学的安于现状生气,为何大家无法像他一样去享受色彩呢?他也对自己生气,生气他无法为大家带来改变。
他曾瞒着传授人——因为他担心会被拒绝——偷偷地将自己崭新的知觉告诉朋友。
“亚瑟,”有一天早上他说,“你仔细看这些花。”那时他们站在档案管理中心附近的一座天竺葵花圃边,他把手搭在亚瑟的肩膀上,专注地想着红色的花瓣,并尽可能将时间拉长,希望能把红色的知觉转移给这位朋友。
“怎么回事?”亚瑟不自在地问:“哪里不对劲?”他把乔纳思的手推开。因为伸手碰触别人,是非常鲁莽的行为。
“没事。我只是在想这些花快枯萎了,我们应该通知园丁多浇一点水。”乔纳思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有一天晚上,他做完训练回家,脑海里塞满了新知识。
那天传授人选择了一段令人既惊骇又焦虑的记忆。在他双手的触摸下,乔纳思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那里非常炎热、狂风呼啸、蓝天如洗,周围有几束稀稀落落的青草、几丛灌木和几块岩石,不远处是一片宽阔、低矮的树林。他听见嘈杂音,一阵武器爆裂声让他意识到“枪”这个字;喊叫声四起,不知什么东西倒下来,发出轰然巨响,还将大树的枝干给压断了。
呼喊声此起彼落,他躲在灌木丛后面偷看,想起传授人曾告诉他:以前的人肤色不一样。在这群人中就有两位肤色是深褐色的,其他人则是浅色。他靠得更近,看见地上躺着一头大象,动也不动,这些人砍下它的长牙,鲜血四溅。他不知所措地呆立着,体悟到红色的另一个象征。
这些人走了,坐上车子,加速往地平线的方向驶去,旋转的车轮弹起小石子,其中一颗击中他的前额,猛地一阵刺痛。但是记忆继续向前,乔纳思只得忍痛跟到底。
这时他看见另一头大象从躲藏的树丛中走出来,慢慢踱到那只遇害的大象身旁,低头凝视,用蜷曲的鼻子抚摩那巨大的尸身;然后它抬起鼻子,扯下一些树叶,覆盖在那伤痕累累的身躯上。
最后它抬起头,举起象牙,对着空旷的大地怒吼。吼声中有无尽的愤怒和忧伤,乔纳思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他张开眼睛,痛苦地躺在接收记忆的床上,那声音犹在耳际萦绕。就连骑车回家的路上,怒吼声依然充塞他的心田。
“莉莉那天晚上,当莉莉从柜子上拿下她的填充大象玩具时,他问她:“你知道以前有活生生的大象吗?”
她看着手上破旧的玩具,露齿一笑:“当然有啦,乔纳思。”
爸爸帮莉莉解开蝴蝶结,梳理她的头发。乔纳思走过去,将手搭在他们两个人的肩膀上。他费力地想将一小段大象过去的形象,例如它们的躯体如何的雄伟硕大,以及它在朋友临终前体贴地抚触和照顾等记忆传送给他们。
爸爸只是继续梳着莉莉的长头发,莉莉却对哥哥的触摸感到不耐烦,拼命扭着身子。“乔纳思,”她说,“你弄痛我了。”
“很抱歉,莉莉。”乔纳思喃喃说着,将手移开。
“我接受你的道歉。”莉莉满不在乎地回答,一边轻抚着手上那只没有生命的大象。
“传授人,”有一次在准备工作时,乔纳思问,“您有没有配偶?您不是可以申请一位吗?”虽然在这里可以不受礼教约束,他还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唐突。但是传授人向来鼓励他发问,就连最私密的问题都不觉得受窘或被冒犯。
传授人微微一笑:“没错,没有规定说我不能申请配偶。
我也的确有配偶。你忘了我已经多老了,乔纳思。我以前的配偶现在跟其他没有孩子的成人住在一起。”
“哦,当然了。”乔纳思忘了传授人已经上了年纪。社区里的成人一旦老了,生活形态就不一样了,他们不用再去维系一个家庭。所以等到乔纳思和莉莉长大成人,他们的爸妈就会去跟没有孩子的成人一起住。
“乔纳思,如果你想要,以后也可以申请配偶。不过我要先警告你,你的生活方式跟一般家庭不一样,因为这些书禁止一般居民阅读,你跟我是唯一可以翻阅的人,所以你的婚姻生活难度很高。”
乔纳思望着林林总总的书册。在一次又一次的记忆传承后,现在他已经可以看见颜色,不过还没有机会打开任何一本书。他读过墙上每本书的书名,知道里头蕴藏着过去几世纪以来的知识,总有一天,这些书籍会通通属于他。
“如果我有配偶,也许还有孩子,我必须把书藏起来,不让他们看见吗?”
传授人点点头:“我必须严格遵守这项规定。此外,我也不准跟配偶分享这些书。你记不记得规则里说:不准跟别人提起训练的内容?”
乔纳思点点头,他当然记得,现在这已变成最令他沮丧的规则。
“当这里的训练结束,你成为正式的记忆传授人之后,就得面临另一套全新的规则,也就是我现在遵循的规则,其中有一条你会猜得到——就是不准跟任何人谈论工作内容,除了新的记忆传授人以外。当然,对我而言,那个人就是你啦。
所以你的生命完全无法跟家人共享,这很困难,乔纳思,对我来说很困难。记忆就是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你很了解,不是吗?”
乔纳思又点点头,但他很迷惑,生命不是由每天做的事建构起来的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我看过您散步。”他说。
传授人叹了一口气,“我散步,用餐时间用餐,长老会找我的时候,就出现在他们面前,给他们提供意见或建议。”
“您经常提供意见吗?”乔纳思有点害怕,担心有朝一日他得单独给管理统治阶层提供建议。
传授人摇摇头:“很少,只有面临突发事件时,他们才会传唤我,要我用记忆提供建议,但这种状况少之又少。有时候,我真希望他们能多找我,多运用我的智能,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可以提供建议。我希望他们能有所改变,但是他们不想改变。生命在这里是这样平常、规律、乏味,这就是他们的选择。”
“那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他们不找记忆传授人,为什么还要设这个职位呢?”乔纳思提出看法。
“他们需要我,也需要你。”传授人说,但是没有多加解释,“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更提醒了他们这一点。”
“十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乔纳思问,“哦,我知道了,您想要训练一名记忆传授人,结果失败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件事会提醒他们?”
传授人深沉地苦笑了一下:“当新记忆传承人的训练失败时,原本由她接收的记忆便释放出来,这些记忆没有回到我身上,它们……”
他停下来,好像在跟那概念抗争:“我不是很确定,那些记忆回到创造记忆传授人之前的某个地方……”他含糊地打了一个手势,“然后被人们接收到了。很明显的,有一阵子每个人都获得那些记忆。”
“那真是一场大灾难。”他说,“他们真的苦恼了一阵子。最后记忆被吸收完,事情才平静下来。这件事让他们体会到,他们确实需要一位记忆传授人来接收所有的痛苦和知识。”
“但你却得无时无刻不在受苦。”乔纳思指出。
传授人点点头:“将来你也一样,这就是我的生命,也是你以后的生命。”
乔纳思想象自己的未来:“散步、吃饭,还有……”他环视墙上的书,“阅读?就这样?”
传授人摇摇头,“那些只是我平常做的事,我的生命在这里。”
“在这个房间里?”
传授人又摇摇头,将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胸膛上:“不,这里,在我身上,这个装载记忆的地方。”
“科学工程老师告诉过我们大脑是怎么运作的。”乔纳思急切地说:“我们的大脑里有好多电子脉冲,就像计算机,如果你用电极刺激某部分的大脑,它就会……”他住口不说,因为传授人脸上出现了怪异的表情。
“他们什么也不懂。”传授人苦涩地说。
乔纳思很震惊。打从受训第一天开始,他们就不受规则约束,乔纳思对这一点感到非常自在。但是这句话不一样,比违反规则更加严重,这已是一种指责,如果被别人听到了怎么办?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扩音器,生怕长老会跟平常一样监听别人谈话。还好,跟他们每次一起工作时一样,开关是关着的。
“什么都不懂?”乔纳思紧张的嘀咕着,“但是我的老师……”
传授人甩甩手,就好像要把东西拂到旁边:“哦,你的老师受到很好的训练,了解他们知道的科学真相,每个人都接受了完整的职业训练。只不过……没有记忆,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意义。他们把记忆的重担加在我身上,我的前一任记忆传承人,以及他以前的记忆传承人身上。”
“以及以前、以前、再以前的……”乔纳思很了解地接着说。
传授人笑了,但笑声有些刺耳:“没错,下一个就是你了,真是天大的荣耀。”
“是的,先生。在典礼中他们跟我说过了,至高无上的荣耀。
有几个下午,传授人没有训练他就让他离开。乔纳思发现只要他抵达时看见传授人弓起身子,轻微的前后摇晃,脸色苍白,那他很快就会被打发走。
“走吧!”传授人紧绷着脸告诉他,“今天我很痛苦,明天再来。”
在那样的日子里,乔纳思只能怀着担心和失望的心情,沿着河岸骑回家。路上只偶尔见到几位送货员和正在工作的园丁。小一点的孩子下课后都留在育儿中心,大一点的则忙着当义工或受训。
他想测试发展中的记忆,于是望着路边的草丛,想找出绿色;当绿色跃现时,他马上专注捕捉,加深它的形象,并尽可能将它保留在自己的视觉中,直到头痛了,才让记忆飘走。
他凝视着平坦、毫无色彩的天空,将蓝色的记忆引出来,最后终于回想起阳光,并感觉到短暂的温暖。
他站在跨越河面的桥墩下,望着这座只有外出处理公务方可穿越的桥梁。乔纳思曾经在学校旅行中,跨过这座桥去拜访外界的社区。河界以外的地区和这里大同小异,一样都是平坦、井然有序的农田。沿途所见的社区也跟自己的社区差不多,只有房屋样式跟学校的课程略有不同而已。
他很好奇:在更远的、那些他没去过的地方,会是什么景致?邻近的社区外面有着广大的土地,山丘是不是就坐落在那里?有没有他记忆中看见的那个刮着风沙、大象死亡的地方?
有一次,在他被打发走的第二天下午,他问传授人;“是什么让您如此痛苦?”
传授人沉默不语,乔纳思继续说:“首席长老一开始就告诉我,接收记忆会带来无比的痛苦。您也跟我描述过,上一位记忆传承人在失败后将痛苦的记忆释放出来。但是,我没有受过苦,真的还没受过苦。”乔纳思笑了,“哦,您在第一天让我感受到日晒的痛,但那并不严重。是什么让您如此痛苦?如果您转移一点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