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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呢?卡姆会好起来吗?”瑞琪挑起眉梢,神情显得很焦急。“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艾莉把双手握在一起。“这是一场长期抗战。有些病人打赢了这一仗,结果康复了。在某些病例中,我们发现病人的所有分身到头来都会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格;在另一些病例中,分身们继续保持分离,但他们会开始分工合作,形成一个能够发挥作用、应付日常生活的体系。不管是哪一种结果,都必须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才能达成。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是一场长期抗战。”
艾莉站起身来,走到门旁书柜前,拿出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放在瑞琪身旁的桌子上。
“这本书能够帮助你了解卡姆的情况,拿回去看吧!”
瑞琪瞄了瞄书名:《多重人格障碍:诊断、病症与治疗》,作者是医学博士科林?A?罗斯。
躺在瑞琪怀中睡得正熟的凯尔,忽然扭动起身子来。瑞琪拍了拍他的头。她又问艾莉,“今天晚上在这儿,卡姆……克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艾莉深深吸了一口气,说:“突然间,卡姆身上的肌肉全都紧绷起来,然后他开始在椅子上扭动身体。没多久,他就从椅子上跌下来,滚落到地板上,一面呻吟,一面把他的鼻子伸进我摆在沙发上的一只枕头内,好像在吸嗅什么东西。我问他是卡姆的哪一个分身。他结结巴巴地说:‘克莱。’我要他描述那一刻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就像我刚才告诉你的,那时他们家正在搬家,他跟母亲住在一间旅馆里。显然,就在那天晚上,他们母子俩可能有性行为。”
瑞琪吓呆了。
“我问他那时他几岁。他说:‘8岁。’我设法让他平静下来,然后从他口中问出了一些细节。那天晚上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克莱来说,那都是非常、非常真实的。讲完后,他就匍匐在地上,一路爬行进我的浴室,呼天抢地呕吐起来。然后,我就打电话请你过来一趟。我把卡姆叫回来,但他只待了一下,又消失掉了。对刚才发生的事,卡姆几乎一无所知。他声称,他完全不记得当年发生在的那件事。我相信卡姆讲的是实话。”
目瞪口呆,瑞琪坐在椅子上紧紧搂住沉睡中的凯尔。她望着地板幽幽叹息一声,一脸茫然摇着头。
“瑞琪!”艾莉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交握着。“卡姆的这个分身克莱需要特别的照顾。今天晚上克莱出现在这里时,他还以为他置身在俄亥俄州那间旅馆中,时间是20世纪60年代的某一个晚上。你跟卡姆的关系,我向克莱解释过了,但我想你应该时时提醒他,你是卡姆的妻子。”
瑞琪缓缓摇了摇头。“这种事情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晓得。可是,一味否认它的存在对你或他都没有好处。”艾莉回头看了我一眼,“尤其是他。”
艾莉倾身向前,瞅着瑞琪的脸庞。“这是一颗很大、很苦的药丸,把它吞进肚子里可真需要一点勇气。我跟你谈的不只是诊断和治疗的问题。对大多数罹患DID的人来说,最大的困难是承认和接受一个事实:你过去的生活,并不如你以为的那么美好,你信赖的人,曾经做过对你的身心造成严重伤害的事情,否认事实,只会使情况……恶化。”
瑞琪伸出手来,擦掉那两行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回头看看我——她这个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宛如商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儿的丈夫——然后又把视线转回到艾莉身上。“艾莉,你一定要帮助我。”瑞琪直直瞅着艾莉的脸庞。“这个人是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生活。而我……感到……害怕啊。”
艾莉点点头。“我知道。”
第十三章
隔天早晨,我听见屋外响起皮鞋磨擦在坚硬的石头上发出的声音。瑞琪把凯尔送上校车,然后踩着屋前那四级用粗石砌成的半贺形阶梯走回来了。她打开厚重的橡木门,走进客厅,一股刺骨的寒风跟随她卷进屋里来。看见我蜷缩着身子搂住一个枕头坐在长椅上,她脸上立刻流露出焦虑、关切的神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你还好吧?”瑞琪赶紧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猛一咬牙,我紧紧抱住枕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以免让瑞琪担心。但一看到她的眼神,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我摇摇头,低声说:“不怎么好。”
瑞琪再也撑不住。她流着眼泪,伸出双手揽住我的肩膀。“哦,卡姆!”她凄切地呼唤一声,把我整个身子搂进她怀里。我只顾紧紧抓住枕头。瑞琪把她那张柔美的脸庞挨过来,贴着我的腮帮,两行热泪扑簌簌流淌下来,滴落在我的脖子上。瑞琪身上依旧穿着她那件橄榄色皮夹克。我感觉到她的衣袖冷冰冰的,不断摩搓着我的下巴。一使劲,她把我搂得更紧了。皮夹克紧紧绷在她身上的声音,让我想起西部的牛仔和骏马。“嘘!现在什么都不要说。”她压低嗓门悄声说。好一会儿她只是搂住我,不住地摇晃着我的身子,“嘘!”
尽管1月的寒气不断地从我们这栋石砌的、破旧的房子墙壁上的裂缝钻进来,但屋里还是挺暖和的。我开始流汗了。穿着皮夹克的瑞琪,身子也开始燥热起来。夫妻俩相拥在一起,我感觉到瑞琪身上的热气不断从她领子底下冒出来,传送到我的身体里。
瑞琪擦干眼泪,好久好久只顾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什么都没说。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暖气机嗡嗡嗡旋转不停。我忽然感觉到心中一阵颤栗——浑身猛一哆嗦,倏地我又消失了——克莱出现在瑞琪眼前。
“能……能……能不能请你……你……你读故事书给我我我听?”克莱结结巴巴地说。
瑞琪让我离开一会儿。她坐在长沙发上,身子向后倾,睁起眼睛打量克莱。克莱低下头来望着地板。
“克莱?”瑞琪试探地呼唤一声。
他点了点头。
瑞琪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膀,“克莱,让我跟卡姆谈一分钟,好不好?”
“好。”
“卡姆,你在哪里?我得跟你谈谈。”
猛一哆嗦,转换,倏地我回来了。
“什么事啊?”我只觉得浑身虚软,讲起话来有气无力的,两只眼睛愣愣地盯着沙发上的蓝色条纹图案。我使劲甩甩头,试图回到现实世界来。忽然,我感觉到肚子里的肠胃一阵翻搅,仿佛我刚吞下了一袋砂砾似的。我试图张开嘴巴,但却发现上下颚骨紧紧卡在一起,就像一部生锈的、很久没上过油的机器。挣扎了好半天,我才张开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今天情况很糟。”
瑞琪伸出她那只修长纤细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得到,她在注视着我。“我待会儿打电话到公司,告诉你哥哥,你今天不能去上班。”瑞琪告诉我。“然后我就去拿一本故事书,念给克莱听。他刚才告诉我他好想听故事。”
“好吧!”我没精打采地说,两只眼睛依旧愣愣瞪着沙发上的花纹。
瑞琪立刻站起身来,走进厨房,拿下挂在墙上的电话,飞快地按下我办公室的号码。
“嗨,黛安娜,我是瑞琪……哦,好吧!汤姆来上班了没?……是的,请你……谢谢。”
好几秒钟过去了。瑞琪等候我哥哥汤姆接听电话。然后,她转身朝着我,把身子倚靠在漆成白色的厨房操作台上,用急促而清脆的声调对着话筒说:“嗨,汤姆……不太好哦。我想跟你谈谈。卡姆这阵子情况很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回公司上班。”瑞琪把电话线缠绕在手指头上,幽幽叹息一起。“说真的,我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回去上班……看来他得在家休养一段时间。”瑞琪从操作台上拿起一支铅笔,不安地玩弄起来。“汤姆,你也知道卡姆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哦,他实在病得很重。医生诊断的结果,确定他罹患了‘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也就是以前称为‘多重人格障碍’的那种病……我知道,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也不相信啊……对!就像电影里西比尔罹患的那种疾病。唔,症状差不多。你常说,卡姆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人……”
瑞琪一边打电话一边拿起铅笔,下意识地敲打着操作台。“嗯,唔……是的,莫雷利大夫看起来还挺了解卡姆的情况,谢天谢地……是的,我们手边还有一点钱……省点用,暂不成问题……我想也许我能到公司帮忙做些……就在这几天吧!但今天不行,我得在家陪卡姆。今天他的情况实在很不好……”瑞琪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眉头一皱,脸上出现一道深深的沟纹。“还有很多事情我想告诉你,汤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但现在没工夫跟你说。我要回去陪卡姆了……谢了……好,我会再打电话给你……一定。再见。”瑞琪挂上电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噘起嘴唇,长长嘘出一口气来。她转个身,径直朝楼梯走过去,跫跫跫跑上楼梯。不一会儿,她就走下楼来,手上捧着一叠书,腋下夹着一条淡绿色的绒毛毯子和一只枕头。那都是凯尔用的东西。
书!好棒哦!谢谢上帝!谢谢上帝让瑞琪来陪我。
我把头枕在凯尔的枕头上,躺了下来。瑞琪把凯尔的毯子盖在我的身上,然后在我身旁坐下来,挑出一本书,把其他的全部放在客厅中那张老旧的、摆着一盏蓝色台灯的橡木茶几上。她调整坐姿,把两只脚搁在脚垫上,舒舒服服安顿下来后才开始朗读她为我挑选的故事书《米基上飞行学校》。我躺在沙发上,让自己整个头颅陷进毛绒绒、软绵绵的枕头中,顺毛把毯子拉上来,塞在下巴底下。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绽出了笑容,心里觉得很快活。
我隐退到远方,让克莱待在我家客厅中,聆听我的妻子瑞琪为他朗读《米基上飞行学校》和其他故事书。时不时地我依稀听到她的声音,但却始终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小熊维尼?我还以为她在读米基的故事呢。我转过头去,看见千百颗灰尘颗粒飘荡在阳光中,仿佛在跳舞。时间就这么悄悄流逝了。
中午11点30分,瑞琪问大伙儿肚子饿了吗。“我肚肚肚子饿死了!”克莱说。但我却一点都不觉得饿。
瑞琪放下故事书。“你想不想来一客花生酱和果冻三明治,外加一杯果汁?”她问克莱。
“唔,好。现在我要去去去洗手了。”
“请便!浴室就在那个角落。”
克莱点点头。瑞琪站起身来走进厨房。克莱站起身来走进浴室。我紧紧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
“我长得好好好高哦!”满脸惊讶,克莱低下头来看看我那早已经长大成人的身体。
“你说什么呀?”瑞琪问道。
“大了!我长长长大了。”
“哦——”瑞琪这才想起艾莉曾经告诉她,分身们通常都得花一些时间,渐渐习惯他们那已经长大的身体。“是的,他已经长大了。”
洗完手,克莱抬起头来看了看盥洗台上的镜子。从身体里头的某个角落,我透过克莱的眼光望出去,看到了镜中的身影。克莱骤然看见我的脸庞,吓了一大跳,全身肌肉紧绷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立刻别过脸去,仿佛看见鬼一般。我倒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朦朦胧胧察觉到一个诡异的事实:刚才照镜子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克莱用毛巾把手擦干,然后回到客厅里。
瑞琪站在厨房操作台旁制作三明治。
“马铃薯片?”她问克莱,“你的三明治要不要加进一些薯片?”
“好——好,谢谢。”
“你想喝橘子汁还是喝水?”
“橘橘橘子汁。”
“可以吃了!过来吧。”
克莱和瑞琪坐在餐桌旁,默默地吃着三明治。从远处某一个地方,我竖起耳朵,隐隐约约听见克莱咀嚼食物发出的咂巴咂巴声。感觉上,这会儿我仿佛躺在草地上,仰望天上那一片星光灿烂的夜空,一时间竟弄不清楚,此刻我究竟身在何方。
克莱一面吃三明治,一面低着头呆呆瞪着厨房里的那张红枫木餐桌,偶尔抬起头来,浏览屋里的摆设。他第一次看到我非常熟悉的那些东西:瑞琪用干花制作的花环(一个挂在厨房墙上,另一个摆放在用粗石砌成的大壁炉上);凯尔那一张张装在框子里头、陈列在壁炉架上的照片;客厅中铺着的那张毛茸茸、凹凸不平的白色地毯;教会式的橡木椅子和书桌。
瑞琪一面吃一面打量着克莱的脸庞。
“克莱,你好像很悲伤的样子哦。”
“我心里感到很悲伤。”他径自低着头望着桌面,从没抬起头来看瑞琪一眼。“我感到很疲疲疲倦、悲伤。”
瑞琪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克莱身旁,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脊。“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感到悲伤?”她柔声说。
克莱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仿佛遭受电击一般。他伸出双手,使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