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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记得一点点。厨房、摆着电视机的房间……”
“还有呢?记不记得你的睡房?”
“不记得了。走廊长长的,不晓得通到什么地方。”
“不晓得通到什么地方。”她捡起钢笔,拿在手上把玩着。
“我记不得了。喂,你是在记笔记呢,还是在按摩托车你的钢笔啊?对不起,我不该调侃你。”
“你父母亲相处得怎样?”
“他们从不吵架。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一家之主,父亲全都听她的。他们的个性和出身完全不同。我外祖父是银行家,而我祖父却是开店的,专门卖鸡肉。”
艾莉又开始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她一边记,一边瞄着我。“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你父亲?”
“我不知道,我一直不了解他。”
“那你母亲呢?”
“老天!拜托你别提我母亲好不好?”
“好,不提你母亲。那你哥哥呢?小时候你们兄弟两个相处得怎样?”
“我不知道。我想,还好吧。我记不得了。他比较像我父亲,我像她。”
艾莉停下笔来。“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
“你说,你像她……”
“我是她最疼的儿子。我是个乖宝宝。”
我望了望时钟。快10点了。时间到了。艾莉问我想不想按时跟她见面谈谈。我犹豫了大约半分钟,终于点头答应。
我开了一张支票给她,向她道别,走出她的办公室。门厅中,有个人坐在长凳上。我本能地低下头来望着地板,就像先前那位穿着套装的女士见到我时,一溜烟,我跑下了楼梯,走出大楼去了。迎面一阵寒意扑来,我忍不住缩起肩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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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时我跟艾莉每周见一次面,但很快的就改成两次。事实上,跟她见面一点都不好玩——我越常到她那儿去,就越觉得痛苦。她总是坐在我对面,把她那双穿着袜子的脚搁在脚垫上,向我提出一个问题,然后低下头来,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接着又抬起头来向我提出另一个问题,然后又涂涂写写。对我的回答,她从不表示任何意见,她任由我诉说,从不打岔。渐渐的我也感到厌烦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回来跟她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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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子,我心中的骚动更加激烈了。隔三差五,我就听见好多微弱的、嘈杂的声音闹哄哄地在我内心深处响起来,就像一朵朵火焰,争相窜上一座破旧的烟囱。睡眠越来越困难了,因为每当黑夜降临,我就会看到一枚彗星从我的宇宙边缘冒出,直朝我飞扑过来,一路上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震耳欲聋。
在12月隆冬天一个寒冷嘲热讽的、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忽然从沉睡中惊醒,慌忙睁开眼睛,只见房间里黑漆漆,什么都看不到。冬天深夜的寂静被我脑子里一再响起、一再重复的几个字打破了: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
到底怎么回事啊?!
宛如符咒一般,这几个字只管在我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我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噗噗乱跳,浑身打起哆嗦,仿佛在冻结的池塘上溜冰,一个不小心踩到了冰层上的坑洞,一脚插进冰冷的水塘里。我赶忙松开紧紧握着的两只拳头,伸手摸了摸床单,湿答答的,全都被我的一身冷汗给浸透了。
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这一串咒语在我脑袋中回响不停。停止!!!我回头看看瑞琪。她背对着我,睡得好不沉熟。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我伸出双手捂住耳朵,气急败坏,试图阻隔开那一声声催魂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咒语。我听见地下室里,暖气机轰隆轰隆兀自运转不停。
在一股奇异的力量引导下,我把手伸到床铺左侧,从床头小桌上拿起一支笔和一本笔记本。那一串咒语依旧在我脑子里绽响,不断重复,仿佛一群行进中的士兵在喊口令似的。瑟缩在黑漆漆的卧室中,我开始书写:“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写满一页,我还是停不下来。“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我翻开新的一页。这当口,沉睡中的瑞琪忽然翻了个身。我害怕会吵醒她。
蹑手蹑脚,我爬下床来,一手拿着笔一手握着笔记本,摸黑走出卧室。冷飕飕的风吹拂着我身上湿漉漉的肌肤,我忍不住打起哆嗦来。我到底怎么?!
我没披上外衣就走下楼去。整间屋子暗沉沉的。经过厨房时,我只看见火炉上摆着的蓝色数字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四下静悄悄,只听见暖气机呼——呼——呼——旋转不停。就在这种阴森诡异的气氛中,我一路滑行,经过客厅,穿过走廊,走进屋前那间摆着一台小型三角钢琴的蓝色房间。溜冰似地,我那双赤脚滑过柔软的地毯。脑袋中那一串咒语不断重复,越来越响亮: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
我没开灯,就在地板上蹲下来,悄悄钻到钢琴底下,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重新抄录脑子里传出的讯息。时间仿佛变成了液体,在我身旁流淌过去。我紧紧握住我那支笔,握得手都抽筋了,但我放松不了,也没法子让自己停歇下来,不再抄写那无休无止的咒语。“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2页、3页、4页、5页。突然咒语变了。“安全不安全”变成了“不安全不安全不安全”。我只顾蹲伏在钢琴底下,摸黑抄写着,心中什么感觉都没有。我的灵魂究竟飘到哪里去了呢?
过了一段时间,我脑中的咒语忽然中断,我的手也跟着停歇下来。我终于放下手里握着的笔。霎时间,我只觉得内心一片宁静、麻木。渐渐地我的感觉恢复了——一阵轻微的刺痛,有如一串风铃在我身体和心灵中绽响起来,传送出一阵阵回音。接着,刺痛转成了剧烈的疼痛,我伸出手指头,甩了甩,但却更痛得我龇起牙来。我心中感到一阵慌乱,仿佛骤然间喝下一瓶臭烘烘、不知什么名的液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赤条条、冷飕飕,我兀自坐在一片死寂的房间中,试图松开疼痛不堪的手指头。我渴望了解事情的原委,但又害怕知道真相。
过了几分钟,我才依依不舍地钻出来,离开钢琴底下那小小的、漆黑的,但却能够提供我一种奇异的安全的空间,蹑手蹑脚爬上楼梯,回到卧室里。我在楼梯口停下脚步来,走进浴室,拿两条干毛巾,铺在那已经被我身上汗水沾湿的床单上。然后我爬上床,闭上眼睛呼呼大睡,一觉到天明,连一个梦也没做。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睁开眼睛,立刻把手伸到床头小桌上拿我那本笔记本。说不定这件事根本就没发生过。但它确实发生了。瞧,笔记本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密密麻麻写着:“安全不安全安全不安全……”我翻了6页,直到“安全不安全”突然变成“不安全不安全”。后面这串咒语写了满满4页。不妙。情况真的不妙。我叫醒瑞琪,把笔记本拿给她看,告诉她昨晚发生的事。
“天啊,你到底怎么了?”瑞琪吓了一跳。刚刚睡醒,她那张娇美的脸蛋显得有些浮肿。
“我不知道啊。”我只管摇头。心一酸,我把瑞琪搂进怀里。好一会儿,我们夫妻两个紧紧依偎在一起,祈求那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恶魔,赶快离开我们家。
今天是星期日。我们一家人团聚在家中。我和瑞琪陪凯尔玩游戏,朗诵故事书给他听,然后一家人团聚在电视机前,观赏“兔宝宝”卡通片。凯尔乐不可支,格格笑个不停,而我也感到很开心,暂时忘了昨夜的经历。我们夫妻都没再提起那件事。然而,就在一家人和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的当儿,我内心深处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却冒出一股诡秘的力量,开始渗透我的心灵。
那晚,凯尔就寝后,我们夫妻两个躺在床上。我转过身去对瑞琪说:“我担心,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在我身上……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情。”
瑞琪伸出双手,把我紧紧搂进她怀中。我晓得,她不单只是搂着我——她紧紧抓住我,不让我陷入无底深渊中,而我也使劲抓住她,不让自己沉沦。从卧室窗口眺望出去,我看见一轮明月高挂在漆黑的夜空中。这会儿我没戴眼镜,雾里看花,七分圆的月亮仿佛变成了一颗巨大的棉球。我仰起脸庞瞅着它,希望它掉落下来,擦洗我的身体,就像妈妈为浑身赤条条、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娃娃擦洗身子那样。这时我并不晓得,想把我的身心擦洗干净,我需要一个比月亮大得多的棉球。
第六章
夜里天降大雪,第二天一早起床,我就听见屋前那条长长的、陡峭的车道上,响起一辆四轮驱动的扫雪机来回行驶的声音。机器降落时发发的叮当声;刀片在人行道上刮过时发出的磨擦声;扫雪机倒退、再前进时变速器发出的哀号声——全都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叮当——刮刮刮——轰隆轰隆。叮当——刮刮刮——轰隆轰隆。
我脑子里的骚动却不像扫雪机的运作那么协调、那么规律。我只觉得,这会儿我身上的神经系统堆满积雪,一辆辆无人驾驶的迷你铲雪车,在我脑袋中四处流窜冲撞,试图打开一条条通路来。
裤子。我需要裤子。我得立刻出门去买一条裤子。洗澡。刮胡子。穿衣服。省掉早餐。亲吻凯尔。亲吻瑞琪。出门。不是到公司上班,而是去买一条裤子。我启动我们家那部奔驰车。有如操纵一辆雪橇,我沿着屋前的车道一路滑行下去,嗖地转过弯,绕过那辆刚把坡底的积雪清除干净的扫雪机。往哪个方向走呢?左边,到公司上玉?不右边。上哪儿去呢?买裤子。
林肯购物中心的样式十分时髦,坐落在第128号公路旁,距离我们家只有10分钟车程。乍看之下,它就像是一座新英格兰村庄:仿造的黄蓝两色护墙板、鹅卵石铺成的步行道、仿造的古典煤气灯、精工雕刻的镀金木板招牌。宽大的停车场上的积雪,已经被扫雪机清除掉。我把车子开进去,找个车位停下来。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哦,想起来了……裤子。
钻出车子,站在阴冷的风中,我脸上戴着的那副金丝边眼镜满是雾气,登时变成水濛濛一片。我眯起眼睛,仰起脸,眺望着天际那一堆灰云中冒出的灿烂阳光。镜片沾着的水气渐渐消散了,我看见偌大的停车场上,空荡荡地只停放着三辆汽车。我要买一条裤子。
我沿着一条鹅卵石小道走下去,一路浏览橱窗,终于看到了裤子。店里没开灯。我使劲推了推店门。锁上了。我继续走下去,试找另一家铺子。接着试第三家。全都锁上了。这些商店都有裤子卖。为什么我偏偏买不到裤子呢?天空又开始下雪了,一片片雪花飘落到我的脖子上。我打了个哆嗦,缩起肩,把整个身子紧紧包裹在大衣里。到底怎么回事?我为什么买不到裤子呢?突然,心中灵光一现:购物中心还没开门营业。我伸出手来把大衣袖口往后一扯,看了看手表。早晨8点30分。我在冰冷的、覆盖着积雪的鹅卵石头上坐下来,忽然发现这会儿我脚上只穿一只袜子。然后,我开始胡思乱想……好久好久,一颗心不知飘荡到了何方。
忽然,我觉得屁股一凉,整个人登时清醒过来。我发现这会儿我正坐在地上。这是什么地方啊?我睁起眼睛望望四周。哦,林肯购物中心。我独个儿坐在雪地上。哇!我来这儿干什么?哦,想起来了,我要买一条裤子。裤子?我得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站起身来,把大衣上沾着的雪花拂掉,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走向停车场。现在已经有15辆汽车停在那儿了。我开的是哪一部车子?银色的还是蓝色的呢?
在入口处附近,我终于找到了我那部奔驰车。它歪歪斜斜停放着,横跨两个车位。车门半开。我把手伸进大衣右口袋,透过手上戴着的黑色皮手套,摸到了汽车钥匙。我钻进车厢,启动车子。猛一声咆哮,引擎发动了。谢天谢地。
茫茫然,我把车子开上第128号公路,一路朝向北方行驶。我抬起头来望了路旁那块绿白两色的牌子。“列克——星——顿,1英里。”不知哪里忽然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念出每一个音节。是谁在说话呀?我瞄了瞄身旁的座位,看看有没有人坐在那儿。“限速65英里。”那个诡异的声音又在我耳际响起来。
声音是从我嘴里冒出的,但听起来怯生生的,充满孩子气,可一点都不像我的声音。嘿!我从不大声念出路牌上的字。这个声音究竟是谁呀?我的心噗噗乱跳,我的脖子僵直起来,我的嘴巴仿佛塞满了奴佛卡因'novacain'。我低头看了看速率计。时速22英里。那个稚嫩的声音又慢慢地、深思熟虑地念出下一个出口的路标:“安特——埃——奥奇路。”哦,是安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