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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与逍遥(出书版)-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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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民之性,好安而恶劳,故不忧,则其愿得,不逼,则其志从。昔荒之世,大补未亏,君无文于上,民无竞于下,物全理则,莫不自得。饱则安寝,饥则求食。恬然鼓腹,不知为至德之世也。若此,则安之仁义之端,礼律之父?(《嵇康集》,页92-93)
看来,事情还牵涉到世间的残酷和恶。仁义之教和礼律之法都是为了抑制世间的残酷和恶,但如果顺从人的自然本性,哪来世间恶?“六经以抑引为主,人性以从欲为欢”(《嵇康集》,页93)。
嵇康为什么不会发疯,现在才变得真正清楚,所谓佯狂,只是为避免灾祸,并不具有哈姆莱特、爱德加那样的情怀——整顿世界的恶、迎候爱的出场。坚持价值关怀、整顿现世的恶,对于道家精神来说,反而是恶产上的根源。“至德之世”是为抑制残酷和恶设计出来的,但如果人人都“恬然鼓腹”,哪里会有什么现世的恶需要整顿,等候什么爱的出场,更没有必要。相信尽管这个世界充满了虚妄的价值,毕竞还有真实的价值存在,它在等候人,期望人,在这种前提下,发疯才是非如此不可的事情。发疯不仅不拒斥、反而更深切执着于是非感、爱憎感、善恶感、喜忧感。
在道家精神那里出现了一场彻底的价值颠倒,本来无价值的东西被赋子了价值,本来有价值的东西被剥夺了价值。人的本然生命(恬然鼓腹、从欲为欢)被翻转为最高的价值,是非、善恶、爱憎则被当作非价值形态加以否定。
自然生命真的是朴质真性的?人的自然生命究竟是“恬然鼓腹”、“从欲为欢”的朴质,还是“人人相残”的凶残?如果恶是一个存在的事实,回到朴质的“从欲为欢”,恶就自然会消失?世界的混乱、残忍、荒唐真的是王道历史、礼法秩序引致的?人间的眼泪、叹息、哀号、呼求当真可以靠恬然鼓腹、从欲为欢的理想一劳永逸地消除?老子、庄子都是大智慧人,他们真的这么以为?

无论如何,陶渊明这么以为,并沿着这条”凉”心的路走向了拈花微笑,“凉”心成了个体人格的最后归宿,固然,“凉”心是现实的残酷所迫的结果,问题在于,当“凉”心变成一种生存原则,就是另一回事了。“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陶渊明通过“凉”心达到朴质的真性状态,诗的言说成了占有“真”性,显现“真”。不妨随陶渊明的“凉”心之路走下去,对他以生命和诗言来显现的“真”性作一番近观。
陶渊明人到中年,离开任途归隐田园。这场改宗不是西方诗人在神性世界与人性世界之间的选择,而是两种现世之间的选择。当觉悟到世界的混乱和价值的颠倒时,哈姆莱特想到的是人性的价值自足不能成立,陶渊明想到的是唯有凭靠本性自足的人性。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归园旧居·五首之一》)
所谓“樊笼”指什么?就这个词的本意来说,“樊笼”即束缚,可以把陶渊明的“樊笼”理解为“官场”、“仕途”,这也是通常的解释。但仍然可以设想,就陶渊明的智慧来看,应该还有更深的含义。“樊笼”在这里是与“自然”相对提出来的,这个“自然”按道家精神应理解为人的存在的本然性。因而,所谓“樊笼”就应该理解为对人的存在的本然性的束缚,是人的存在的非本然状态。所谓束缚,不是西方诗人所谓神性世界对人性的束缚,也不是哈姆莱特所看到的人性,恶对人性的束缚,而是人的社会-历史性对人的自足的本然性的束缚。从神性世界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进入单纯人性的世界;从人性恶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进入神性的世界,都不可能彻底摆脱两者之间构成的紧张。在人的社会-历史性与人的本然自足性之间,没有一个二元的紧张关系。非本然状态是本然状态的反面,中国诗人所选择的两种存在形态不是神性与人性一元对立的存在。人与神的关系是西方的“解释学式”的循环;原人性与人性是中国式的“解释学循环”(儒道循环)。陶渊明要摆脱的“樊笼”不过是人性应该脱掉的外衣。
在“自然”的观念中隐藏着“性本”的观念,“性本”才是返回的目的,“性本”即道家的Ding an sich(自在之物)。通过“性本”的观念,才可能进一步理解陶渊明所谓“樊笼”的含义。
归隐的生命感觉有两个返回的对象,一是自然宇宙(山丘、园田、虚室),一是人的”性本”。这两个生命感觉对象统称为自然。但如果不将自然宇宙和“性本”区别开来,道家意义上的“自然”观念仍然不清楚,没有某种能与自然宇宙相关的在性体论上确立起来的“性本”(人的自足本性),自然宇宙的意义对人来说始终是尚未构成的。所谓返回“自然”,关键是返回“性本”。只有当内在自然的“性本”确立之后,外在自然(山丘、园田、虚室)的意义才会显现出来如果自在的自然(Natur an sich)。作为终极实在是无象之象,作为内存自然的性本和外在自然就是其殊相,分显自在的本源。性本只是在生命感觉的构成中才遇到外在自然的意义。
将“自然”观念中的两种含义区别开来,使我们得以注意到,与“自然”相对立的”樊笼”相应地有两个含义。与外在自然相对的“樊笼”指历史社会的在世状态,在陶渊明那里,就是官场和仕途。但与内在自然的“性本”相对的,不是历史的政治现实,而是人的生命惑觉中的某种意向,正是这种意向从内在束缚了人的自然(”性本”)。要摆脱“樊笼”的束缚复得返自然,不仅要摆脱社会形态的拘限,而且(甚至首先)要摆脱内在意向的拘限。
这种从内在方面拘限着人的意向是什么?让陶渊明自己来说: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八首之五》)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
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拟古九首之八》)
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
淡柔情於俗内,负雅志于高云。(《闲情赋》)
这不就是屈子式的自居为历史王道命运的精神?不就是深切的整顿乾坤之心?不就是不堪抛付的价值关怀的意向?
这一切遭到陶渊明唾弃,被看作“樊笼”,看作“性本”的束缚。“性本”只爱”丘山”、“园田”、“虚室”,内在的眼晴可以对世界的恶无所住心。
陶渊明所谓“樊笼”的真实含义一如“自然”,有两层含义、两层意蕴。第一层指陶渊明身处的历史政治现实,它使诗人产生了“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怀役小遑寐,中宵尚孤征”的悲叹,决意躬耕避世,归隐田园。第二层则指“大济于苍生”;“淡柔情于俗内”的生命感觉。在诗人看来,“既自以心为形役,奚调怅而独悲!”(《归去来辞》)。
从“樊笼”返回“性本”的生命感觉的转变,就是”凉”心、中止“热衷肠”、去情无累的过程。
陶渊明自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是不真实的,“凉”心并不是陶渊明的初衷。“凉”心(生命感觉的转变)是陶诗的重大主题,这表明,在此之前心肯定是”热”的,否则“凉”心根不会成为一桩事情(例如王维)。既然从热情到无情的转向成了一大主题,本身就证明“热”心在先。
“凉”心的生命感觉转变显然与对现实政治活动深感失望有关,是政治绝望的后果。《闲情赋》和《感士不遇赋》就是这种绝望感的证明和写照,也是陶渊明的心从热情转向无情过程的证明和写照。
《闲情赋》不是一篇爱情作品。托好色之不成来比喻人格进取上的失败并敷陈绝望感,是中国精神的传统笔法。屈原描述灵均遭女媭申詈,中情愤慈,悲哀无诉,于是“济沅湘以南征。就重华而陈词”,然后又在梦幻中安排色情情节,托喻人生追求,以追逐女色不能谐来表达人格理想的愿望遭到挫折。宋玉承屈原而写成的《神女赋》也如此。表面看来,赋文描绘的只是一对男女媾遇,相感相求,终于欢情未接,以至于“回肠伤气,颠例失据”;“惆怅垂涕,求之至曙”。喻说的含义仍然是托好色以表达人格理想。《闲情赋》就属于这一政治隐喻写作传统。①
①“……以神游幻境演他人生之悲观主义者,且相互发明。南国士风,自《关雎》《汉广》求女兴咏以还,屈、宋能以‘附庸,蔚为大国’,询乎其后劲矣。夫‘食色性也’。人之好修,‘如好好色’。孔子且谓‘吾未见好德如好好色者’,则以好色托喻人类于人生之竞求实为最见根本。所谓好修,不过名立行修,抑即不外乎‘修’‘齐’‘治’‘平’事君以泽民者则。则如见弃于时,不能展其材志,即同追逐神女之终不可得。因之由着望而至失望,由用世自至隐退,由兼善而至独养,由狂而至于狷。皆其不可避免之结局”。逯钦立:《汉魏六朝文学论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451页。
陶渊明究竟因何而觉悟,以至于把政治的生命感觉看作“樊笼”;首先引人注目的是对生命短暂和人生艰辛的感悟:“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闲情赋》)人的自然生命本来就渺小、短暂,如果在有限的百年能够实现凌云雅志,就不枉匆匆一生。但现实是残酷的,并不肯定人的价值意愿,“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网裁而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山嶷嶷而怀影,川汪汪而藏声。望轩唐而永叹,甘贫贱以辞荣。淳源汩以长分,美恶作以异途”(《感士不遇赋》)。人生不过是“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闲情赋》)。政治的生命感觉在这里显得并非像屈原那样,是对历史中的不义的承担意识,而仅是一种受禄的职业。这种职业充满特殊的危险,如果没有整顿历史中的不义的承担意识,政治的危险就没有意义了。
所谓忧心是官场禄禄的操劳,受到种种揶揄。正是在这种体验中,陶渊明感觉到热情忧心的徒劳。于是,忧心变得毫无“价值”:“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本兰之遗露,翳青松之余阴。傥行行之有规,交欣惧于中襟,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以空寻。……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飖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臂缘崖而无攀”(《闲情斌》)在禄禄的政治现实中,陶渊明感到好像自己生活在漂浮之中,身在何处已经没有感觉。何况还有屈原就已经遇到的老问题:不受君王重用,反遭奸臣暗算,陶渊明产生绝望感是自然的事:“雷同毁异,物恶其上,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感士不遇赋》)
陶渊明开始怀疑了:“虽好学与行义,何死生之苦辛!疑报德之若兹,惧斯言之虚陈。……苍吴遐缅,人事无已,有感有味,畴测其理!”(《感士不遇赋》)“好学”为了“行义”;“行义”乃因现世是不完善、甚至恶的世界。现世恶不是因为世界上有了“义”;“行义”恰恰是要抑制不义。现在,本来立志要“行义”的陶渊明,因政治过于禄禄而感到大累,决意放弃“行义”;归隐田园,世间的恶不再是一个问题。
在屈原那里,怀疑主要针对儒家信义,它仍然是对某种政治信念的怀疑,如此怀疑依然是为“行义”。在陶渊明那里,怀疑已经推进到对“行义”的政治信念本身的怀疑。在这里,问题已经不是某种价值观念是否有意义,而是价值关怀本身是否有意义。
当个体感到无力获取某种价值时,很容易走向否定和诋毁价值本身,价值关怀随之就转变为价值盲和价值虚无。按舍勒的价值现象学分析,这乃是以人的生命欲念为价值实在的基础。将价值意识局限于本然生命的天性的结果。既然价值关怀以个体本然生命的欲念和意愿为根据,当求取价值失败之时,就难免依据本然生命的欲念和目的否定价值形态、以至诋毁价值实在。
从儒家的价值形态转向道家的非价值形态,根子正根植于儒学义理。原儒把价值实在的根据建立在生命的本然欲念和目的上,使超越性的价值实作变成全然内在性的欲求,把超验的价值变换成血缘-生理-心理的欲求,就植下了价值虚无、诋毁价值的种子。①政治的根本目的是抑制恶,孺家先圣(孔、孟、荀)清楚地懂得这一点。然而,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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