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馨赏了来人很重的一笔赏钱,二十块钱。孟嘉发现素馨那么快就学会了北京的人情世故,觉得很高兴,很感到意外。素馨又说扬州来了个人,要见堂兄。那个人穿的很讲究,嘴上留着胡子,说话的样子像个乡绅,听说梁翰林不在,要明天才能回来,显得很失望,很紧张。好像有重要的事情。
孟嘉一看那人名片儿,原来是已经逮捕拘押中的扬州百万富翁杨顺理那里来的。他立刻明白,相信那个人是杨顺理派来托人情的。杨顺理和别的人怎么会知道有证据在牡丹手里呢?也许薛盐务使的秘书寄出那本日记之前曾经偷看了一眼。案发之后,那个秘书可能告诉了薛盐务使。
孟嘉立刻吩咐门房儿,那个人再来时,要斩钉截铁告诉他:“老爷不在家。”要打发他走。
那个老门房儿问:“他若是一定要等着呢?”
“就告诉他我不在家。告诉他我不在北京——你随便说什么都成。他一听会明白的。”
孟嘉很生气。他转身告诉两位堂妹说:“我敢说,那个人一定送来很重的一笔贿赂。我知道他们的办法。那些个游手好闲惹事害人的书生,没有固定的谋生之道,专门凭打官司,找关系,卖人情势力损人利己。那等人,总是满嘴里的圣人之道,假装出一副谦虚文雅的样子,知道什么时候儿笑,什么时候假装咳嗽清清嗓子,假装出对人一片恭敬。他们只会耽误人的工夫。一个上等的妓女若费那么大劲,一夜也可以赚上一百块钱呢。一个多才多艺的书生可以赚到一千块钱。两种人都是表子——有什么不同?”
素馨的手很紧张的扯自己的衣裳。牡丹忽然看出来妹妹看来好苍白。
牡丹问她:“你病了吗?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素馨回答说她很好,可是她两眼暗淡无神。素馨是最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的。
后来闲谈时,素馨显得是强为欢笑。大家说的只是些零零星星不相干的琐事。但是有好多空着无话说的时候儿,那样的沉默,令人觉得发呆发木,觉得有点儿古怪。在书房喝茶时,才恢复了几分高兴的气氛。
孟嘉打开了奕王爷的来信。信上没说什么重要的话,只是事情还没到总督大人那儿。一旦公文递到,他一定关照就是,要翰林和他堂妹不必担心。孟嘉然后又看官邸公报,是一份四页的印刷品。上面说高邮盐务司的盐务使和扬州两个商人已经逮捕。案子已到了道台手中。巡抚大人闻听犯人厚颜无耻,已经饬令道台详细申报。其实孟嘉这些已经知道,这个公报大概是来自总督衙门的。由公报上看,要点是都察院正在认真办这件案子,私下解决是行不通的。因为和这件案子直接有关,孟嘉说要去拜访刘御史,多了解一下儿案情。
牡丹问:“你敢说我不会牵连进去吗?”
“我敢说。把这件事交给我。即使需要从你嘴里打听,你只要老实说亡夫从来不跟你谈论这些事——当然你不知道。”
傅南涛一直没有踪影。他一直没在酒馆儿里再露面儿。牡丹到天桥去过几次,什么地方儿也找不到他。牡丹有一次壮起胆子去向那几个打把势卖艺的打听,他们装做一无所知。牡丹心里纳闷儿,不知道他遇见了什么事。难道他妻子会凶到把他关起来?或是硬禁止他出门儿?
牡丹又到上次与南涛相会的旅馆,好像罪人又回到犯罪的现场一样。她在外面徘徊,心中一半儿希望,一半儿想象傅南涛会出现,并且走进旅馆门道的阴影中。倘若他同另一个小姐出现,她就走进对面的水果店去躲避。她的眼睛,死盯着旅馆前面两个柱子中间现出的那长方的朦胧的门道,正上面挂的是一个玻璃招牌,上面写着三个俗字“连升栈”。做生意的旅馆的宇号,不能离开两个意思:一个是财源茂盛,一个是步步高升。
牡丹又回想到臂挽着臂和南涛在哈德门大街散步,当时她和南涛富有弹性的青春步态相配合。这样甜蜜的出神回味,使她的头脑静止了好几分钟。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这个问题,还时常在她心头出现。不久,她想到还有个平民娱乐场在什刹海,在紫禁城后面,北海后门北边。一半由于无聊,一半由于有心去找他,牡丹到什刹海去。
什刹海是一带稻田,中门是一道长堤垂柳,两边是两个大池塘。由地名表示当年曾经沿岸有十个古刹,而今只有一个小小的寺院,土红的颜色,有两个白圆圈儿是窗子。池塘的水和北海的水相连接,在大街的下面有一道水闸隔开。若说当地空气中的香味是宫禁中嫔妃的脂粉飘香,自然纯出乎想象;若说阵阵凉风,飘来荷花的清香,则确实可信。这里杨柳低垂,堤岸之上时有青年男女,在此打发炎夏的半日时光。广阔的浓荫,粼粼的碧水,使这一带成为消夏的胜地。卖酸梅汤等冷饮的小贩,手中的两个黄铜碟子敲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这个季节,天桥因为一片空敞,晒得火热,所以有些杂耍玩艺儿都临时搬到这儿来。到晚上,这儿有蜡烛、纱灯。大煤油玻璃灯,一圈圈的黑烟子往上冒,四下照得通明,两面池塘中的水也反映出影子。来游的人不必回家吃饭,这儿摊贩云集,卖面、卖馄饨、卖饺子,种种冷切食品,另外各种奇特的小吃儿,不计其数,由下午一直卖到半夜。
但是傅南涛却不见踪影。
素馨已经看出来她姐姐的生活有了改变。在过去那个月,牡丹大概在上午十一点钟出去,常常回家吃午饭,只是往往回来得晚一点儿。在五点钟又出去。去以前要费半点钟修眉毛、照镜子、拢头发。她出去时,慌慌张张,回来时,也慌慌张张。若是孟嘉在家,她就把上衣脱下搭在椅背上,觉得总得拿半点钟左右的时间在孟嘉身上,但是,当然,她是心不在焉的。孟嘉看出来她眼睛里缺乏热情,但是从不说什么。
一夜,素馨对牡丹说:“你对大哥怎么个样子,你自己知道么?”
牡丹只是撅着嘴,不说什么。
人人知道爱人的热情何时算冷淡。爱情的冷淡表现在眼睛上,表现在说笑的腔调儿上,表现在缺乏热情上,表现在那份疏远的态度上。现在孟嘉一回家,牡丹的眼睛上再不见那自然流露的晶亮的光辉。一天,孟嘉坐在饭桌那儿等牡丹回来,他问素馨:“你姐姐到哪儿去了?”
“出去到什么地方儿,我也没法儿知道。”
“以前她在老家也是这样吗?”
“有时候儿也是。”
素馨沉默下来,暗示她不愿多谈此事。只是以焦虑的神气凝视孟嘉漠然无动于衷的脸。他既不显得吃惊,也不显得烦恼。素馨心里想:“这是她的私事。她若愿意,她就直截了当告诉孟嘉。”但是她却无法猜测孟嘉的心思。
素馨这位做妹妹的什么都看在眼里了。她姐姐对堂兄旋风式的风流韵事,并不使她吃惊,她近来闹情绪也不使她感到意外。她冷眼观看,镇静衡量,但却默默无语。一次张之洞夫人为素馨提一门亲事,她委婉辞谢。她也知道不能嫁给堂兄。这些事情她是深埋在心底,也决定了她生活上一个坚定不移的方向,就像一个船上的舵之能够使航行平稳无事。孟嘉对她,实在是无疵可指。孟嘉实际上有些话对她说,而不对牡丹说。甚至于在讨论纳兰容若的词诗,他们了解的程度上绝没有掺入个人的感情。素馨认为孟嘉各方面都十全十美,包括鬓角上的灰白头发,并且每逢孟嘉由外面回家来,她的芳心也有几分发跳,那只是她敬佩孟嘉这个学者之身,因为他学问渊博,思想深刻,风度高雅。她做孟嘉的一个钦敬仰慕的女弟子,真是再恰当再理想不过,在早餐的饭桌儿上,她都能从孟嘉言谈之中获取学问,牡丹早晨起床稍迟,他们堂兄妹俩总有时间交谈的。这么不可多得的女弟子,却正好是他的堂妹。
一天,牡丹又到东四牌楼的酒馆儿去了。那账房儿的一位太太看见她,离开桌子走过来,对她说:“姑娘,您好多日子没来了。
“我们以为您不在北京了呢。”
她回答说:“没有哇。我干什么走?”她觉得那个女人问的话有点儿怪。牡丹脸上流露出一点儿苦笑,张开嘴,又闭上嘴,那个女人看破了她的心思。
那个女人说:“过来。”在她耳朵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牡丹听了,张口结舌,喘不上气来,吓得把手捂在自己嘴上。她的感觉既是震惊,又是悔恨,事情发生的原因,在她的头脑里渐渐明朗——偶然一事之微,竟酿成了大祸。傅南涛因为杀妻被捕了——是他的岳父家告的状。那一天,在旅馆那间黑暗的屋里,出事情的经过,根本没有人知道。很可能是那天傅南涛以一个拳术家那样猛然用力把他妻子拉进屋去,一定把她的头猛撞在什么硬东西上,也许是撞在那又尖又硬的铁床柱子上。现在他因杀人罪在狱中候审。
那个女会计已经把消息告诉了她,已经再无话可说,也不想知道牡丹和傅南涛中间的关系。从她的眼角儿里,她瞥见牡丹叭嗒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瞪着惊异的眼睛。牡丹一言未发,又站了起来,把椅子往后一推,迈着平日懒洋洋的脚步,走往街上去。
牡丹当然对傅南涛是爱莫能助,而且还要躲开那个是非窝才好。
在随后那几天,她铁硬了心肠去想,第一,那是一件意外;第二,傅南涛曾经告诉她,在他们俩认识之前,他们夫妻就常打架;第三,她还没和傅南涛真个同床共枕,虽然已经到很可能的程度。她纵然可以做千万这种想法,还是不能避免自己犯罪的感觉。她有时半夜醒来,颇觉心旌摇动,方寸难安,好像是她亲身闹得傅家家败人亡。等头脑清醒了,她才能镇定下来,确认自己是清白无辜。
孟嘉这几天忙着筹备庆祝京榆铁路的竣工。因为他感觉到牡丹的疏远冷淡而又不免于设法掩饰,他就觉得仿佛走在一块缓缓下沉的地上,又仿佛走在一块冰上,这块冰虽然还是能经得起人在上踩,但是已然有可见的裂纹和缝隙。孟嘉看见牡丹回家时,他的眼睛还闪动着喜悦的光亮,但是牡丹的反应则是勉强造做。她脸上却是隐匿着不自然的表情,是友谊的同情,是沉滞的死水,缺乏泉水轻灵愉快的水泡儿。
在牡丹自己最疏于防范的刹那,孟嘉得以进一步了解她,对于这位美得倾城倾国的堂妹,他那份强烈的爱,却在增强,而非减弱。他的爱也在外面表现出来,以前对她婀娜多姿肉体的强烈的惊喜,而今变成了爱护与关怀。孟嘉觉得牡丹还是和以前同样可爱,只是她却开始引起他的操心与焦虑。他能看得出,在感觉和想象力促使之下,她天天如腾云驾雾一般,在寻求如意的少年郎君。这让孟嘉想起来,不过只在一年以前,牡丹是那样强烈的热情恋慕他。而如今,可以看得出来,她又以同样丧魂失魄般的热情恋慕另一个男人。孟嘉看得目瞪口呆,就犹如看着梦游人走向万丈峭壁悬崖的边缘一样。他所能做的,倘若这个梦游人还需要他一点儿帮助,那就是快伸手去拉住她。牡丹没把这件事隐瞒他,总算万幸。
素馨可不了解这些个。她对姐姐的坚定不移的忠实,却使她把对牡丹这方面所知道的情形,对孟嘉隐匿不言。她知道的不少——比如牡丹不留心时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吃饭时她脸上故意掩饰的神气表情,和孟嘉在一处时压制下去的呵欠,她那么时常的独自出去,她对妹妹说的那些知心话,那些话有的使一个普通的小姐听到会脸红发烧的。那些话,都是闲谈的好材料,却在素馨和孟嘉之间,一个字也不能提起。一半因为素馨要保护自己的姐姐,因为毕竟是因为姐姐的关系,自己才能住北京,并且她自己还十分愿意再继续住下去;另一半因为那些话是一个未婚的小姐不宜于向男人说的。而孟嘉呢,他心里认为和牡丹感情之深,关系之亲密,不适于和别人谈论她,即便是她的亲妹妹素馨,也是一样;另一方面,他认为一个高尚的男人,是不应当那么下流去侦察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所以在这一家这么个重要的变故上,竟由一片幕布遮盖住了。
又好像默默无言中看一出戏,不到剧终幕落,观众是不许表示感情,不许互相比较意见的。
孟嘉对这位堂妹的了解,只把她主要看做青春期的爱苗滋长,正如朝阳的初旭点染在刚刚绽开的玫瑰的花瓣儿上。他认为牡丹在她现在的二十二岁,已经到了女性充分觉醒的时候儿,而很多女人在三十岁时居然还没有到。但是她的爱却显示有尚未真正成熟的样子,只是表示青春纯粹的强烈而已;对于经验丰富美感度更高的性的享受那种极致的精美,她还不真正懂。她现在只知道男女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