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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那几天过得很快。有素馨陪着,或者在附近,孟嘉可以看得见,他一叫就可以听到。俩人谁也不提牡丹的名字,孟嘉觉得似乎经过了点儿什么甘愿忘记的事,而素馨又不愿提起来扰乱他的心情。素馨好像消瘦了,脸上看来有忧戚之色。另一方面,二人之间发生了一种新的感觉,所以往往眼睛故意避免看对方。有一次,孟嘉拉起素馨的手看她的伤痕,素馨赶紧把手抽开,匆匆回自己屋里去。
孟嘉想牡丹日记里的话。牡丹指着素馨说:“你不要否认,你爱大哥。”还有素馨的回答:“那有什么用?他是你的呀?”他又记得病中醒来时听见素馨说:“他生病,我怎么能睡觉?”他过去从未想到,而如今知道了,也是他时时在素馨脸上用眼一瞟看得出来的。
第六天,孟嘉打算起床下地。素馨认为换个地方儿会对他还好。他应常搬到里院冲着东面小花园儿的那间房子去。里院既隐密又安静,有假山,还有几个盆景,另外有一个大瓦缸的金鱼。孟嘉问素馨:“你在哪儿睡呢?”
“我在哪儿睡都可以,在姐姐屋里,这个卧室收拾一下儿也可以。我已经安排朱妈睡在里面。”
决定是,孟嘉睡在素馨的屋子,面向花园,素馨则搬出来去住西屋,那是以前牡丹住的;朱妈在中间屋放一个床,“为了晚上随时叫她好方便。”这种少女的设想周到和自卫的安排,孟嘉想来颇觉有趣。
里院比外院光亮得多,孟嘉想要一直住到冬季来临,到时候见他再搬回正院去。他以前在花园的时间极少,现在却很喜爱。这也表示他心情上的一种改变。中间那间屋子现在改做了饭厅,堂兄妹二人在此吃饭。
一天下午很晚了,素馨出去买了趟东西,回来走进花园,一看堂兄正在一个石凳子上坐着。似乎那么神思专注,竟似乎没理会素馨过去。孟嘉集中思想时的面容,素馨是早已知之熟矣。素馨唯恐打扰他,正要迈步走开时,孟嘉头也没抬,就向素馨说:“别走。我有事和你商量。”
素馨回来,站在一棵枣树荫里。一连几分钟过去了,孟嘉没说一句话。素馨时时看堂兄,深怕他要问关于牡丹的事。
最后,孟嘉脸上呈现出一个怪而不可解的表情,望着素馨,以沙哑的声音向素馨说:“素馨,过来。”他微微挪一下儿身子,拍了拍那个石凳子,那儿是还可以再坐一个人的。素馨走近,面带微红,坐在孟嘉身旁。
孟嘉的眼睛看着地,他问素馨:“你嫁给我好不好?”
素馨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到喉头来。她说:“您说什么呀?我们怎么可以?”
孟嘉还是神思凝重,他说:“我们可以。”
“可是,我们是同姓的堂兄妹呀?”
“可以设法改变。”
“怎么改变?”
“我想了又想,终于想起一个妙计。同姓的堂兄妹不可以,但是异姓的表兄妹总可以吧。苏姨妈很喜欢你,为什么咱们不求她收养你做为义女?你若愿意,这只是一步法律手续而已。”
素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从来没想到改姓。这个想法就像一粒子弹一跳进入了她的头。她默默的望着那棵枣树,想法子镇定下来。又一刹那间,她觉得五内翻动,心血来潮,好似全身浸润在一个温暖舒适的浴池里。
素馨回问一句:“说正格的,你真愿意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儿害怕。
“我需要你,我真体验到了,我非常需要你。我不断细心思索这件事,已经好几天了。你姐姐和我那一段儿,全是白费事,是无可奈何的。”
素馨吃惊之余,感到的是意外的幸福。
她问:“那我们怎么办呢?”
“就像我说的,这是一条妙策。我也是头脑中灵光一闪才想到的。只要‘过继’就可以了。你只要‘过继’给苏姨妈,就可以了。我知道她很喜欢你。你现在已然是她的义女了,是吧?所有要做的就是正式按手续办一下儿,然后你就成为苏姨丈的女儿了,你的姓也就改成苏,不是姓梁了。当然你要先得到父母的允许。我想他们会乐意的。再说,这也只不过是一个形式——一张纸而已。”
素馨仍然在深思这个主意,想所牵扯到一切方面。
孟嘉又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这儿问你呢?”
素馨把一双手放在孟嘉手里,用力往下按。她问:“大哥,是真的吗?那我是天下最幸福最得意的妻子了。先是,牡丹跟你好,我从来没料到我们会可以。现在,你就是想把我从你身边赶走,也是赶不走的了。”
素馨的一个手指头把一个泪珠儿抹掉,真是喜出望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只好把头垂在孟嘉的肩膀上。
孟嘉低声细语道:“我应当早知道才是。我原不知道你喜欢我,我意思是指这个样儿——后来等看到牡丹的日记才知道。由最初,我就应当看出来我所爱的是你。但是我有眼无珠,视而不见。现在我之需要你,要更加千百倍了。”
孟嘉轻轻吻了素馨一下儿——是偷偷吻了她发角儿上弯曲的一绺头发,这时感觉到素馨搂着自己脖子的一只胳膊的压力。他转过脸去,含情脉脉的望着素馨的眼睛,而素馨这时仔细端详堂兄的脸,看上面,又看下面,好像是对孟嘉的前额、两颊、嘴、下巴,每一部分都喜欢,都觉得可爱。
孟嘉问:“你不吻我吗?”
素馨犹豫了一下儿,她说:“我怕羞。”但是后来在孟嘉的唇上很快吻了一下就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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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牡丹,则是渺无消息,而且谁也没盼着她寄信来,因为知道她是不爱写信的。在她和费庭炎结婚住在一起的时候儿,有时半年之内,她母亲和白薇也接不到她一封信。写不写信,那全看她的心情。
十月的天空飘着片片白羊毛似的云彩,北风从蒙古平原上把寒意吹到北京城。西山的白杨的叶子在风中萧萧瑟瑟,犹如瘦弱的群鬼战战兢兢。雁群成一个字,列阵长空,随风南去。野鸭在夏日饱食已肥,在北京城外北方的土城一带的沮洳湿地,芦苇丛中,和外城的西南陶然亭一带,千百成群。什刹海这时已呈现一片萧索凄凉;卖酸梅汤、果子干儿等冷饮的小贩早已绝迹,池塘中长茎枯黄,卷曲憔悴,瘢痕点点的荷叶,似在显示一年一度的滔滔长夏的荣盛已过。在孟嘉的花园里,则空气清爽,秋意宜人。树篱上,小眼的翠菊从地上又出土窥人,多年生的菊花即将开花。素馨从隆福寺庙会买回来的菊花,排列得那么美观,令人一看,便知道是出之于女人之手。那些菊花都是围绕着树篱种的,中间有固定的距离,每棵花都有劈开的竹片支着。邻居一棵巨大的玉兰树,送来阵阵清风。有时成堆烧树叶子的坏味道,飘来这隐僻的角落,虽然有几分辛辣,却也嗅着舒服。这个花园子已经变了样子。原来的泥土小径上,已经铺上了小石子。原来是腐草烂枝的地方,现在是苔痕深浅浓淡的小景。另外窗外种了一棵腊梅,以待深冬之时,雪中吐艳。孟嘉从书房中隔着红木家具凝视窗外的枝干时,在想象中几乎已经嗅到在寒冷的空气中黄|色小花偷偷儿飘荡的幽香了。
花园中这种改变,孟嘉非常喜悦。他那屋里也有两棵菊花,栽在上有白釉的陶盆里。这时,在宫廷里,千万盆的菊花已然各处分发阵列了。
孟嘉康复所需要的时间,比预期的长;心跳脉快并不能像感冒消失的那么快,大夫早就说过。
大夫说:“不管你烦恼的是什么事,必须置诸脑后。你的病就是神不守舍,所以六神无主。我若不开那付猛药,这个病也许拖延几年呢。现在,幸亏好了。”他又转身,以赞美佩服的口气向那位堂妹说:“小姐把这栋房子和花园子这么一改变,真是太好了。若打算让翰林老爷早日康复,最好是使他觉得快乐、满足、心里轻松。当然要有一段时间,不过再过两三个月,也就完全好了。”
“使他觉得快乐?”素馨想到这句话,不知为什么羞愧起来。
大夫又接着说:“这就叫做心病还须心药治。快乐的人恢复得快,尤其是这种情形。”说完这话,他又以富有深意的眼睛望了一下儿,意思是要叫素馨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素馨小姐芳心里觉得动了一下儿,但是她却问了一句:“做事怎么样?”
“少做一点也好。不然心不在焉,则神不守舍。心里最好有一个固定的方向,一旦心魂为主宰,则神智清明。”
素馨很了解这种“以毒攻毒”、“心病还须心药治”的同样疗法。旧的一条道路阻塞之势,势必再开一条新路。
在金黄|色的秋日下午,堂兄妹二人常常在东边花园里坐着。在花园里不愁没有可看的东西,可做的事。有时素馨把落叶扫起来,点火焚之。孟嘉身体还软弱,常常侧倚在柳条编的椅子里,在和煦的十月阳光中晒太阳。看着素馨柔软的身段儿在园中走动,扫集树叶,用棍子捅火,心情愉快,专心做事,那么健康自然。Chu女的清新,灿烂焕发,观之可喜。伊人芳心之内,对堂兄情有所钟,深藏不露,竟会如此之成功!孟嘉也许一辈子不会窥透呢。
黄昏将至,晚寒袭人,孟嘉移至屋内,躺在床上,叫素馨坐在身旁。素馨会时时摸一摸孟嘉的脉。素馨的纤纤玉指,温柔的摸触,还有手腕上的玉镯随着腕子起落而晃动,孟嘉不由心为之动。素馨双唇绽出静静的微笑,总是说:“好极了,你的脉一天一天好起来了。”
孟嘉这时用自己的手盖住素馨的手,他说:“我的脉永远不会跳得正常,因为每次你的手一碰到我的手,我的心就会怦怦的快跳起来。”
素馨很温柔的责备堂兄说:“别乱说。”
“可是一点儿也不错。你是我最好的大夫。”
在那一刹那之间,孟嘉是多么需要素馨呀!他把她拉倒在身上,给她一个多情的热吻。素馨觉得会有危险了,说声“不要”。站起来给他倒一杯龙井茶。
大概过了半个月,他们才接到苏姨丈的回信和素馨父母的信。孟嘉和素馨去信时,并不愿把话说得太露骨。并没说明理由,只是请求把素馨正式过继给苏姨丈做女儿,使她成为“苏小姐”,不再叫梁小姐。梁翰林给他姨妈写信时,那真是稀有难得的一天,他既然写信,家中收信人就料到必然事后另有深意。素馨倒是经常和姨妈通信。她用自己的名字又加了一封信,再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回信得十一月底才能收到。
经常是在晚饭前,他们从花园儿回来之后,孟嘉总是要慢慢饮上一杯五加皮,这是大夫说喝了补心的,素馨则另喝一杯茶。朱妈这时在厨房里忙着。孟嘉躺在卧榻上,总是把素馨拉到身旁;孟嘉握着素馨的手,这时谈天说地——真是无所不谈,只是不提牡丹。这是俩人故意存心避开的。有时候儿,孟嘉贴近素馨的胸,把头深钻进去,叫素馨用力把他抱紧。
素馨这时想起大夫说的话,就问孟嘉:“这就能使你觉得快乐吗?”
这时孟嘉把头低着,并不回答,只是把头钻得更深。素馨就用手抚摩孟嘉的头发,在怀里抱着他,很温柔的抚摩他,就犹如抚摩小孩子一样。素馨这时说:“你若这样儿觉得快乐,那就轻松下来,要睡就睡。”素馨的心思飘到遥远的地方,想到父母,想到姐姐,想到杭州的旧相识。
“不知什么时候儿苏姨丈才回咱们的信?”
“总会回信的。”
“我知道我父母若猜想到的话,会很乐意,他们一定会猜出来咱们的心事。”
孟嘉回答说:“当然。”于是抬起头来往上仔细看素馨,脸上有无限的柔情。“他们答应之后,我再写信求婚,那你就成为我亲爱的小妻子了。”
这时,素馨心里万分快乐,低下头问孟嘉:“这是真的吗?这能是真的?”孟嘉把素馨的头拉低下来靠近自己,素馨就低下头,俩人的双唇在狂喜之下接连起来。素馨故意把身体滑低下去,一边抚摩孟嘉的双颊,一边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孟嘉,这时向孟嘉说:“我愿你身体赶快好起来——为了我,不是为别人。”
孟嘉的眼睛在素馨身上,上下打量,左右端详仿佛素馨是什么新鲜稀奇之物,素馨移动了一下儿,快乐得叹了一口气。
她说:“我这个女孩子很有福气。我从来没梦见运气会这么好——你这么爱我,这么需要我。”
他们听见朱妈很明显另有含义的咳嗽声。她发出这样咳嗽声,是因为她不愿到客厅摆桌子时打扰他俩。素馨已经把心腹话告诉朱妈,说她和老爷即将订婚结婚。朱妈对这位二小姐是敬而且爱,与对那位大小姐又自不同,听见如此喜信儿,自然为她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