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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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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替驴去!”迎春说。
    “对不起,上级没这样指示我们,我们不敢私自做主。”
    蓝脸从那两人的手中挣脱出来,说:“你们用不着这样对待我。修水库,炼
钢铁,是国家的活儿,我理当去干,毫无怨言,缺了的工,我一定补上,但我有
个要求,你们要允许我跟我的驴在一起。”
    “这个吗,我们说了也不算,你有什么要求,跟我们的上级去提吧。”
    我被那人用高度警惕的方式牵着,蓝脸被那两人用押解逃兵的方式挟着,出
了屯,直奔过去的区政府、现在的人民公社所在地,那个红鼻头的铁匠和他的徒
弟给我挂上第一副铁掌的地方。我们路过西门家祖坟的时候,看到一群中学生,
在几个老师的带领下,正在那里扒坟拆砖,一个身穿白色孝衣的女人,从看坟的
小屋子里飞出来,向着那些人扑去。她伏在一个学生的身上,似乎是扼住了他的
脖子,但随即就有一块砖头拍在她后脑勺上。她的脸雪白,像涂抹了一层石灰,
她的声音尖厉刺耳,令我大受刺激。比铁水还亮的火焰,在我的心里燃烧,我听
到人的声音从我喉咙里喷出:“住手,我是西门闹!不许扒我的祖坟!不许打我
的妻子!”
    我猛地竖起前蹄,忍着嘴唇破裂的剧痛,把身边那人提起来,甩到路边的淤
泥里。作为一头驴,我可以漠视眼前的情景,但作为一个人,我不能容忍别人挖
我的祖坟,打我的妻子。我冲进人群,咬破了一个高个子教师的头,把一个弯腰
撬墓的学生踢倒在地。学生们四散奔逃,老师们俯身在地。我看一眼在地上打滚
的西门白氏,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墓|穴,转身朝那片黑森森的松林奔去。
    第十章受宠爱光荣驮县长遇不测悲惨折前蹄
    在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疯跑了两天之后,心中的怒火渐渐消退,饥饿使我不
得不啃食野草和树皮。这些粗糙的食物使我体会到做一匹野驴的艰难。对香喷喷
的草料的思念,又使我渐渐回到一头平庸的家驴。我开始向村庄靠拢,向有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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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方靠拢。
    中午时分,在陶家官庄村头,一棵粗大的银杏树下,我看到一辆正在休息的
马车。豆饼拌谷草的浓烈香气扑鼻而至。那两头拉车的骡子,站在一个放在三角
支架上的草料笸箩旁,正吃得香甜。
    我对骡子,这非马非驴的杂种,一向心怀鄙视,恨不得把它们全部咬死,但
今天,我不想跟它们打架,我只想挤到笸箩边上,分享几口真正的草料,补一补
因疯跑而消耗太多的身体。
    我悄悄地往前走,蹑蹄屏息,尽量地不使项下的铜铃发出声响。瘸腿英雄挂
在我脖子上的铜铃,增添了我的威风,也给我带来了麻烦:我一路飞奔,铃声串
串,像个英雄驴;但同时也使我永远逃脱不了人们的跟踪。
    铜铃还是发出了声响。两头个头比我魁伟的黑骡子猛地扬起头来。它们一眼
就看穿了我的企图。它们用前蹄刨地和喷响鼻对我发出威胁,警告我不要侵入它
们的领地。但美食就在眼前,怎能善罢甘休!我观察了一下形势:那头年长的黑
骡,身体在辕里,基本上无法对我发起攻击,那头拉长套的年轻黑骡,受身上挽
具和长套的羁绊,也不能对我发起有效的攻击,只要我躲避了它们的嘴,就可以
抢到食物。
    黑骡们暴躁地嘶鸣着,对我发出威胁。你们这两个杂种,不要如此猖狂,有
饭大家吃,休要吃独食。现在是共产主义时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还分什么彼此。我瞅了个空子,扑到笸箩前,张口大嚼。它们咬我,嚼铁哗啷啷
响。杂种们,要讲咬,我比你们内行。我咽下一口草料,张口便咬住了辕骡的耳
朵,猛地一顿,一块耳朵掉下来。然后又在拉长套那个小杂种的脖子上啃了一口,
弄了我一嘴鬃毛。顿时乱了套。我叼着笸箩的边沿,疾速倒退几步。拉长套的骡
子冲上前来,我调腚掀臀,给了它两蹄子。一蹄落空,一蹄打在它的鼻梁上。这
家伙负痛头触地面,然后闭着眼转圈,套绳凌乱,缠在它的腿上。我抓紧时间吃
草料。好景不长,腰里扎着一条蓝包袱、手里提着长鞭的车夫,从村头的一个院
子里跑出来,嘴里大声吆喝着。我抓紧时间吃料。他挥舞着鞭子冲上来,鞭影如
蛇,发出啪啪的脆响。这人身形矫健,双腿内八字,一看就知道是个赶车的好把
式,打的一手好鞭,不可轻视。我不怕棍子,棍子要想打着我那是不容易的。但
鞭子变幻不定,难以躲闪,一等的好鞭手,能一鞭打倒一匹烈马,这是我亲眼所
见,心有余悸。不好,鞭影飞过来了。我不得不逃开了。逃出危险地带,看着那

()
笸箩。车把式追上来,我逃。他不追了,我站住,眼睛还盯着那笸箩。车把式看
到了他那两头受了伤的骡子,破口大骂。
    车把式说他手中如果有枪,就会一枪崩了我。他这样说我就乐了。啊噢~~
啊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手中没有鞭子,我就会冲上去咬破你的头。他
显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显然知道了我就是那匹咬伤多人的恶驴。他始终不敢
放下手中的鞭子,也不敢对我太过紧逼。他的目光四处睃巡着,显然是在寻找援
手。我知道他是既怕我又想擒获我。
    远远地有人围上来了。我一嗅气味就知道他们是那些几天前一直在追捕我的
民兵。尽管我只吃了个小半饱,但这样的好草料一口顶十口,增添了我的气力,
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不会被你们围住的,你们这些两条腿的笨物。
    这时,从远处那条土路上,一个草绿色的方形怪物,颠颠簸簸、但是速度极
快地驶来,屁股后还拖着一溜黄尘。现在我当然知道那是一辆苏制吉普车,现在
别说我认识苏制吉普,连“奥迪”、“奔驰”、“宝马”、“丰田”全都认识,
我连美国的航天飞机,俄罗斯的航空母舰都认识,但那时我是一头驴,一头1958
年的驴。这个下边有四个胶皮轮子的怪物,奔跑的速度,在平坦的道路上显然比
我快,但到了崎岖的路上它就不是我的对手了。莫言早就说过:山羊能上树,驴
子善爬山。
    为了讲述的方便,就权当那时候我就认识苏制吉普车吧。我感到有点恐怖,
也感到几分好奇。在这样的犹豫状态中,追捕我的民兵们呈扇面包围上来,而迎
面而来的苏式吉普,挡住了我前面的道路。在距离我几十米的地方,吉普车熄了
火,先后有三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当头的一个,是我的老熟人,他就是当年的
区长现在的县长。几年不见,这人的形体没有大的变化,连身上的衣服,似乎也
还是几年前所穿那套。
    我对陈县长没有恶感,几年前他对我的高度赞扬还在发挥作用,温暖着我的
心。他的驴贩子经历,也让我感到亲切。总之,这是一个对驴有感情的县长,我
信任他,等待着他的到来。
    县长挥手对身边人示意,让他们停止前进,又扬手示意我身后那些急于擒获
我或是打死我立功邀赏的民兵,让他们停止动作。只有县长一人,举起一只手,
嘴里吹着温柔悦耳的口哨,对着我慢慢走来。近了,离我三五米远了。我看到他
的手里托着一块焦黄的豆饼,散发着扑鼻的香气。我听到他吹着一首十分耳熟的


小曲,让我感到心中充满淡淡的忧伤。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身上绷紧的肌肉也
变得松弛。我产生了依靠在这个人身边接受他抚摸的愿望。他终于靠在了我的身
边,右手抱住了我的脖颈,左手把那块豆饼塞到了我的嘴里。然后他腾出左手摸
着我的鼻梁,嘴里念叨着:“雪里站,雪里站,你是头好驴,只可惜被那些不懂
驴的家伙给使夹生了。现在好了,你跟我走,我会好好调教你,让你成为一匹杰
出的、温顺又勇敢、人见人爱的驴子!”
    县长斥退了那些民兵,又吩咐苏制吉普车回县城。虽然没有鞍鞯,他还是骑
到了我的背上。他上驴的动作非常熟练,骑跨的也正是我最能承重的部位。果然
是个好骑手,是个懂驴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说:“伙计,走!”
    从此我就成了陈县长的坐骑,驮着这个虽然瘦弱但精力极端旺盛的共产党人,
奔波在高密县广大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我的活动范围没出高密东北乡,跟了县
长后,我的足迹北到渤海的沙滩,南到五莲山的铁矿场,西至波涛滚滚的母猪河,
东边到达能嗅到黄海腥咸气味的红石滩。
    这是我驴生涯中最风光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忘了西门闹,忘了与
西门闹有关的人和事,也忘了与我情感深厚的蓝脸。后来想起来,我之所以那样
得意,大概与我潜意识里的“官本位”有关,驴,也敬畏当官的。陈乃一县之长,
对我挚爱之深,令我没齿难忘。他亲自为我拌料,亲自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
套了一个缨络,缨络上结着五朵红绒球,铜铃上也拴了红丝绒簇成的穗头。
    县长骑我下乡视察,每到一地,人们都给予我最高的礼遇。他们拌最好的草
料喂我,用清洌的泉水饮我,用骨制的梳子梳我,在铺了白色细沙的平展地面上
让我打滚解乏。人们都知道,侍候好了县长的驴,就会让县长格外高兴。拍了我
的驴屁,就等于拍了县长的马屁。县长是个好人,他弃车骑驴,一是为了节省汽
油,二是因为要经常去山区视察矿石开采场,不骑毛驴就只有步行。当然,我知
道,这事情最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县长在多年的驴贩子生涯中,培养起了对毛驴
的深深的爱。有的男人见了漂亮的女人就眼睛发亮,县长见了漂亮的毛驴就连搓
双手。我是头四蹄踏雪、智力不逊人类的毛驴,赢得县长的好感那是十分正常的。
    自从当了县长的坐骑,缰绳基本上失去了意义。一头咬伤多人、臭名昭著的
倔驴,竟然被县长短期内调教成一匹俯首帖耳、聪明伶俐的顺毛驴,这算一个奇
迹。县长的秘书小范曾经拍过一张县长骑着我视察铁矿场的照片,配了一篇小文
章投往省报,竟被省报在显著位置发表。


    我在为县长所骑的日子里,曾与蓝脸见过一面。那是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相
逢。蓝脸挑着两筐矿石,从山上下来;县长骑着我,从山下上去。蓝脸见了我就
丢了扁担,筐子倾倒,矿石滚下山去。县长发怒,训道:“怎么搞的?矿石是宝,
一块不能丢,下去捡上来。”
    我知道蓝脸根本听不进县长的话,他双眼放光,直扑上来,抱着我的脖子,
连声道:“老黑,老黑,我终于找到你了……”
    县长也认出了蓝脸,知道遇上了我的旧主。他回头看了一眼骑着一匹瘦马一
直跟着我们东跑西颠的范秘书,示意他来解决这个问题。秘书心领神会,跳下瘦
马,将蓝脸拉到一边,道:“你想干什么?这是县长的驴。”
    “这是我的驴,我的老黑,它从一出生就没了娘,是我老婆用小米汤把它养
活。它是我们家的命根子。”蓝脸道。
    秘书道:“就算确是你家的驴,但如果不是县长相救,它早被民兵们打死吃
了驴肉。现在,它承担着重要的工作,驮着县长下乡,为国家节约了一辆吉普车,
县长离不开它,你的驴能发挥这样重要的作用,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不管。”蓝脸执拗地说,“我只知道这是俺的驴,俺要拉回去。”
    “蓝脸,老朋友,”县长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这匹驴走山路如履平地,
对我帮助很大,你的驴,就算我们暂时征用,等大炼钢铁告一段落,就把它还给
你。征用期间,政府会酌情给你一些补贴。”
    蓝脸还想啰嗦,一个公社干部上来,将他一把拖到路边,声色俱厉地说:
“你他妈的简直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县长能骑你家的驴,是你家三辈子的造化。”
    县长抬手制止了公社干部的粗鲁行为,说:“蓝脸,就这样吧,你很有个性,
我很佩服你,但同时为你感到惋惜,作为本县县长,我希望你尽快牵着驴入社,
不要与历史潮流对抗。”
    公社干部把蓝脸推到路边,为县长其实是为我让开了道路。我看到蓝脸望着
我的眼神,心中感到了一丝愧疚。我在想:这样做算不算背叛主人另攀高枝?县
长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用巴掌拍拍我的头,安慰道:“雪里站,快走,你驮着
本县,远比跟着蓝脸贡献大,蓝脸迟早也会加入人民公社,而一入社,你也就成
了集体财产,县长为了工作骑一头人民公社的驴子,这不是正大光明吗?”
    正所谓乐极生悲,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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