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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邪魔般的力量驱使他走到那株大杏树下……他仰起脸来……半边脸蓝如翠玉
……他发出了一声哀嚎,猛地扑倒在地上……花瓣纷纷落下,仿佛要把他掩埋…
…我们西门屯的杏花是远近闻名的,进入九十年代后,每年春天,都有城里的人,
开着车子,带着孩子,慕名来看杏花……在文章的结尾,莫言写道:我想不到这
件事会让蓝解放那样痛苦。人们把他从杏树下抬到炕上,用筷子撬开他紧咬的牙
关,往他嘴里灌姜汤,使他苏醒过来。人们逼问我,他到底在树上看到了什么,
竞魔成了这样。我说,我说是那头公猪,带着那头名叫“蝴蝶迷”的小母猪,在
树上骚情……人们狐疑地说,那也不至于吧?解放苏醒后,在饲料室的炕上像毛
驴一样打滚。他嚎哭的声音像那头公猪学拉的防空警报。他捶自己的胸膛,揪自
己的头发,抓自己的眼睛,撕自己的腮帮子……为了防止他自残,善良的人们,
不得不用绳子把他的双手捆了起来……
我急于想把日月同辉的美丽天象告诉人们,但养猪场被突然疯掉的蓝解放弄
得一团混乱。大病初愈的洪书记闻讯赶来。他拄着一根柳木棍子,面色苍黄,眼
窝深陷,下巴上的胡须花白蓬乱,这场大病,使这个咬钉嚼铁的共产党员变成了
一个老人。他站在炕前,用手中的棍子捣着地面,仿佛要从地下捣出水来。刺眼
的电灯光芒使他的脸色愈显煞白,也使得平躺在炕上不停嚎叫的蓝解放脸相更加
狰狞。
“金龙呢?”洪泰岳气急败坏地问。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看样子都不知他的下落。末了还是莫言怯生生地说:
“他大概在发电屋里……”
人们这才想起,这可是从去年冬天停止发电之后的第一次发电,金龙的用意,
实在是令人困惑。
“你去把他给我叫来!”
莫言像只油滑的耗子一样溜走了。
这时候,我听到从屯子的街道上,传来了一个女人悲凉的哭声。这哭声使我
的心紧缩起来,大脑缺氧,片刻空白,随后,往事如潮水,汹涌袭来。我蹲在饲
()
养室前那堆叠摞得很高的杏树根盘和枝条上,思想着云遮雾掩的过去,观察着纷
乱复杂的现世。去年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猪的白骨,堆放在饲养室房前的一个
箩筐里,被月光照着,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绿,并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臭。我很快看
到,一个仿佛舞蹈着的人,迎着此刻已经如水银般澄澈的月亮,拐上了杏园猪场
的小路。她仰着脸,脸如一扇使用多年的水瓢闪烁着古旧的黄光,嘴巴因为嚎哭
而张开,宛如一个黑色的老鼠洞口。她的双臂弯曲着悬在胸前,双腿罗圈,裆问
能钻过一只狗,双脚呈外八字,身体左右摇摆的幅度比她前进的步幅还要大。她
就这样姿态丑陋地奔跑着。尽管这一切都与牛时代里的迎春大不相同了,但我还
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我努力回忆迎春的年龄,但人的意识被猪的意识团团包围着,
最终混为一体,成为既兴奋又悲伤的情绪。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透过破烂的窗户,我看到迎春扑到炕前,
哭喊着,伸手推动蓝解放的身体。
蓝解放的双手被绑,无法动弹,便用双脚猛蹬墙壁,使那本来就不结实的间
壁墙摇摇晃晃,灰色的墙皮,像杂合面的大饼,一片片地跌落下来。屋子里,众
人慌乱不堪。洪泰岳又下命令:“拿绳子,把他的腿绑起来!”
一个也在猪场工作的老男人吕扁头,拖着一条麻绳子,笨拙地爬上炕去。蓝
解放的两条腿犹如疯马的蹄子,胡踢乱蹬,使吕扁头无法下手。
“绑啊!”洪泰岳大声喊叫。
吕扁头俯身压向解放的双腿——迎春撕扯着吕扁头的衣服哭叫:放开我的孩
子——快上去帮他的忙!洪泰岳喊叫——解放大骂着:畜生,你们这些畜生!你
们这些猪!——把绳子穿过去啊!——孙家老三孙豹冲进来——快上炕帮他!—
—绳子绕住了解放的双腿,把吕扁头的紧紧搂住解放双腿的胳膊也缠了进去,绳
子被抽紧——松松绳子,让我抽出胳膊——解放的腿扑腾,绳子飞舞如狂蛇——
哎哟我的亲娘……吕扁头身体后仰,跌到炕下,顺势砸倒了洪泰岳——孙家老三
毕竟年轻力壮,他一屁股坐在解放的肚子上,不顾炕下迎春的抓挠、痛骂,疾速
有力地将绳子抽紧,使解放的两条腿失去了反抗能力——炕下,吕扁头捂着鼻子,
黑色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滴下来。
爷们儿,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这些事,但请相信我丝毫没有撒谎。一个人,
在疯狂状态下会产生超人的力量,会做出近乎神奇的举动,那棵老杏树上至今还
留有几个鸡蛋大小的疤瘤,那都是当年的你在疯狂状态下用头碰的。头的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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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常状态下。根本不能与杏树的粗干相比,但人一旦疯了,头也就变硬了——
这就是神话传说中的共工头撞不周山令天柱折地维缺的原因——你撞得杏树剧烈
摇晃,杏花如鹅毛大雪纷纷飘落。巨大的反弹力使你仰跌在地:你额头鼓起了一
个大包,可怜的杏树老皮剥落,露出了白色的内里……
被绑住手脚的蓝解放身体扭动,身体里好像有巨大的能量在汹涌奔突,仿佛
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那些吸入了别人超强内力而又无法容纳的武功低下者,其
状痛苦万端,于是张开的嘴巴和嘴巴中发出的哀嚎就成了唯一的排泄通道。有人
试图往他的嘴里注入一点凉水,借以浇灭他心中的邪火,但呛了他的喉咙,引起
他剧烈的咳嗽。一股血,呈雾状,从他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
“我的儿啊……”迎春嚎哭着晕了过去。
女人,有的可以坦然喝血,有的见血就晕。
正在此时,西门宝凤背着药箱匆匆而人。她有很好的医务工作者的气质,并
不因为炕下躺着昏厥的母亲,炕上躺着喷血的弟弟而惊慌失措。她已经是个经验
丰富的“赤脚医生”。她脸色苍白,目光忧郁。她的手无论冬夏,都像冰一样凉。
我知道她的内心也为情感所苦。她痛苦的病根就是那个“大叫驴”常天红,这是
历史事实,我曾亲眼见到,莫言的小说里也有踪可寻。她打开箱子,拿出一个扁
扁的铁盒,抽出一根闪闪发光的银针,对准迎吞的“人中”|穴,又准又狠地刺了
一下,迎春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宝凤示意人们,将被捆绑成一捆树棍子模
样的解放往炕边拖了拖。她既没摸他的脉,也没听他的心脏;没试他的体温也没
量他的血压;仿佛一切俱在她的意料之中;仿佛她要治疗的不是蓝解放,而是她
自己。她从药箱捏出两支安瓿,夹在手指的缝里,然后用镊子敲破,用针管吸光
瓶中药液,将针管举起,对着明亮的电灯,推动针管,亮晶晶的水珠从针尖射出。
这个画面很神圣很庄严很经典很常见,那些宣传画上,那些电影电视中,常常有
这样的画面和镜头,干这种活儿的人被称为白衣天使,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戴
着大口罩瞪着大眼睛翻卷着长睫毛。在我们西门屯,西门宝凤不可能戴上白帽子
大口罩,也不可能穿着白大褂,她穿着一件大翻领的蓝华达呢上衣,一件白衬衣
的领子翻在蓝褂子的领上。这是当时的时尚,青年男女们总是突出表现层层叠叠
的衣领,如果因为家贫买不起多层次的内衣,就买那种几毛钱一个的假领子。这
个晚上宝凤的外衣里边穿着的确是衬衣而不是假领。她的苍白的脸色和忧郁眼神
也很符合小说家笔下的正派人物肖像。她用酒精棉球,轻描淡写地擦了擦蓝解放
的胳膊上那块发达的肌肉,一针扎下去,不到一分钟,注射完毕,针头拔出来。
她注射的部位不是常见的屁股而是胳膊,这可能与蓝解放被人用绳子捆绑的特殊
情况有关。对蓝解放这种因精神遭受强烈刺激,内心巨大痛苦的人而言,别说在
他的胳膊上扎一针,即使卸去他一条胳膊,他也不会哼一声。
当然,这是俺极度夸张的说法。这样的说法,在当时的语境里,也算不上什
么大话。当时的人,包括你蓝解放,不也是动不动就口出豪言壮语,什么“泰山
压顶不弯腰”,什么“砍头只当风吹帽”,什么“粉身碎骨也心甘”吗?莫言那
小子,更是说这种牛皮大话的行家里手。后来他成了所谓的作家之后,对这种语
言现象有所反思。他说:“极度夸张的语言是极度虚伪的社会的反映,而暴力的
语言是社会暴行的前驱。”
宝凤给你注射了安神镇静的药物之后,你慢慢地安静下来。你的眼睛直直地
盯着虚空,但鼻腔和咽喉里发出了鼾声。众人紧张的神情,都松弛了,犹如受了
潮湿的鼓皮或者松了把子的琴弦。我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你蓝解放又不是
我的儿子,你是死是活、是疯是傻与我有屁相干?但我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
我想,你是从迎春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而迎春的肚子,曾经是我的遥远的前
身西门闹的财产。我想我真正应该关心的是西门金龙,那才是我的亲生。想到此
我披着幽蓝的月光往发电机房奔跑,杏花瓣儿纷纷飘落,宛如月光的碎屑。在柴
油机发了疯般的轰鸣中,整个杏园都在颤抖。我听到那些已经渐渐恢复了元气的
沂蒙猪们有的在说着含混不清的梦话,有的在窃窃私语。我看到黑色的刁小三,
披着幽蓝、凉爽的月光外套,坐在猪群之花“蝴蝶迷”的栅栏门前,前爪夹着一
个椭圆形的、用红色塑料镶着边的小镜子,反射着月光,照进猪舍,一定是照在
蝴蝶迷涂脂抹粉的腮帮子上。这小子龇着它那两根漫长的獠牙,脸上挂着愚蠢的
笑容,Se情的哈拉子,像透明的蚕丝,从它的下巴上流了下来。我感到醋意大发,
怒火中烧,耳朵上的血管子蹦跳如爆豆,不由自主地想冲上去与刁小三拼命。但
理智之光在暴躁的时刻照亮了我心头。是的,按照动物界的习惯,交配权的斗争
就是你死我活的肉搏,胜者去交欢,败者靠边站。但我毕竟不是一头一般的猪,
刁小三也不是头愚蠢的畜生,我们俩之间必有一战,但时机尚未成熟。杏园里已
经有了母猪发情的骚味,但不浓烈,交配的季节尚未到来,因此,就让刁小三这
小子先在那里骚情着吧。
发电机房里,悬挂着一盏二百瓦的白炽灯泡,光线刺目,不敢直视。我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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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金龙那小子,屁股坐在铺了一层红砖的地面上,背靠着墙壁,两条长腿,笔
直地伸出,赤着脚,跷着大脚丫子。暴跳如雷的柴油机上震落的油珠滴到他的脚
指甲上和脚背上,犹如黏稠的狗血。他敞着怀,露出紫红的背心。头发披散,眼
睛发红,有疯癫之状,很酷。在他的身侧,有一个翠绿的酒瓶子,酒瓶子上的标
签说明这是那个时代里高密东北乡人所能喝到的最高级的白酒:景芝白干。景芝
白干,用高梁酿造,酱香型,六十二度,劲道峻烈,犹如红鬃烈马,一般的人,
半斤即可放倒。一般的人,轻易舍不得也喝不起这样的优质白酒。金龙喝这样高
级的白酒,说明他的内心痛苦到极点,他大概是想醉死算球,因为老子看到,这
儿子的腿边歪倒着一个喝干了的酒瓶子,手中握着的瓶子里,也只剩下小半瓶了。
两斤点火就会熊熊燃烧的景芝白干下了肚,这儿子,死不了也要落个半傻。
莫言那小子,立正站在西门金龙身侧,眯缝着小眼,说:“西门大哥,别喝
了,洪书记叫你去训话呢!”
“洪书记?”金龙乜斜着眼说,“洪书记算个鸡芭?!他找我训话,我还要
找他训话呢!”
“金龙大哥,”莫言坏坏地说,“你和互助姐在杏树上弄事,被解放哥看到
了,他马上就疯了,十几个壮小伙子都按不住他,指头粗的铁棍,被他一口就咬
断了。你还是去看看他吧,他毕竞还是你的同胞兄弟。”
“同胞兄弟?谁是他的同胞兄弟?你小子跟他才是同胞兄弟呢!”
“金龙大哥,”莫言说,“去不去是你的事,反正我把话捎到了。”
莫言说完了话,但并没有走的意思。他伸出一只脚,把那个倒在地上的酒瓶
子往眼前一拨,然后以非常迅捷的动作弯腰把酒瓶子捡了起来,眯着眼睛往瓶子
里看——他的眼前一定是一片绿色——他将酒瓶中残存的酒倒进嘴巴,吧咂着口
舌,啧啧有声,连声夸赞:“景芝白干,好酒,果然名不虚传!”
金龙将手中的瓶子举起来,仰着脖子,将瓶中酒,咕嘟咕嘟,倒进喉咙——
屋子里弥漫开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