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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颤悠悠的杏枝上,左爪托着下巴,观看着杏树下这迷人的夜景,欣赏着这些可
爱的年轻人。我看到宝凤左手搭在她嫂子互助的左肩上,下巴靠在她嫂子互助的
右肩上,专注地盯着常天红迎着月光的瘦削脸膛和那一头天生卷曲的头发——那
头发理成了当时最流行的“螺丝旋床大分头”样式——她的脸虽在阴影里,但目
光灼灼,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无奈。因为,连我们猪场里的猪都知道,常天红和
庞虎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生产指挥部工作的庞抗美确定了恋爱关系,听
说国庆节就要结婚。常天红在我们猪场体验生活期间,庞抗美已经来过两次。她
体态健美、明眸皓齿、性格开朗、热情大方,丝毫不摆知识分子和城里人的臭架
子,给我们西门屯的人和牲畜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因为她在生产指挥部是负责
畜牧口的,所以她来时总是要视察生产队的饲养棚,去看一看那些骡、马、驴、
牛。我猜想宝凤也知道庞抗美才是真正般配她常大哥的人。庞抗美好像也知道宝
凤的心思。我看到,有一天傍晚,抗美和宝凤在歪脖子杏树下聚谈良久,最后是
宝凤伏在抗美肩头上低泣,而抗美也含着眼泪,抚摸着宝凤的头发以示安慰。
常天红试唱的《养猪记》华彩唱段有三十多句台词。第一句台词是“今夜星
光灿烂”,第二句是“南风吹杏花香心潮澎湃难以安眠”,第三句是“小白我扶
枝站遥望青天”,第四句是“似看到五洲四海红旗招展鲜花烂漫”,第五句是
“毛主席发号召全中国养猪事业大发展”,接下来就连了片:“一头猪就是一枚
射向帝修反的炮弹我小自身为公猪重任在肩一定要养精蓄锐听从召唤把天下的母
猪全配完……”
我感到常天红唱的就是我,我感到不是他在歌唱而是我在歌唱,唱出了我的
心声,唱的就是我的心声。我的左蹄弹动,合着节拍,心潮激荡,周身发热,睾
丸发紧,长鞭出鞘,恨不得立即就与那些母猪们交配,为革命交配,为人民造福,
消灭帝修反,拯救地球上那些还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受苦人。今夜星光灿烂~。
啊星光灿烂~~幕后帮腔伴唱,猪和人都难以入眠。常天红嗓音洪亮,据说能唱
上去三个八度,高音区辉煌灿烂,像钻石一样熠熠生辉。他的身体稳定,没有小
歌星们那些多余的动作。起初,我们还注意辨别他唱出的歌词,但唱到后来,歌
词已经失去意义,我们陶醉在他的声音里。尽管世间有种种乐器,尽管地球上有
许多能发出美妙声音的动物,譬如俄罗斯小说中常常提到的夜莺,譬如大洋深处
那些求偶的雄鲸,譬如中国老头鸟笼中的画眉,它们的声音确实都很美妙,但都
无法与常天红的嗓子相比。莫言那小子对西洋音乐一无所知,后来进了城大概去
听过几次音乐会,看过几部音乐家传记,掌握了一星半点音乐知识,便在他的文
章里,把常天红的歌喉与意大利的帕瓦罗蒂相提并论。我没见过帕瓦罗蒂演唱,
没听过他的唱片,我既不想见他也不想听他,我始终坚信,常天红的歌喉是世界
第一,世界级的大叫驴。他在树下歌唱时,树上的叶子都微微颤抖,他唱出的音
符像彩绸一样在空中飞舞,昆山玉碎凤凰叫,公猪迷狂母猪舞。如果毛主席晚死
几年,这戏肯定能火。先在县里火起来,再到省里火起来,然后进北京,在太庙
前搭台子演唱。那样常天红就出大名了,高密县就留不住他了,他跟庞抗美的婚
姻也就有点悬。但这戏没有演成实在是可惜,这一点莫言倒是说了几句我同意的
话。他说这个戏是特殊的历史时期的产物,带着荒诞但又庄严的色彩,是一个活
生生的后现代的标本。不知这剧本是否还在?不知那厚厚一沓子总谱是否还在?
说了这么多,常天红编戏唱戏,与故事的发展没有直接关系,我要讲的是那
台收音机。青岛市第四无线电器材厂生产制造的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是常天红
送给金龙的礼物,虽然没说是结婚礼物,其实也是结婚礼物。虽说是用常天红的
名义送的,但收音机却是去青岛出差的庞抗美帮助买回来的。虽说是送给金龙的
礼物,但却是由庞抗美亲手交给黄互助,并教会了她安装电池、开关、选台的方
法。作为一头夜晚经常出窝遛弯的猪,我在当天晚上就见到了这件宝贝。金龙在
他们结婚时大宴宾客的地方摆上了一张桌子,点燃一盏马灯,将收音机放在桌子
正中,选择了一个声音最响亮、音质最清楚的台,让猪场的男男女女围拢观赏、
听音。这玩意儿是一个长五十厘米、宽三十厘米、高三十五厘米的长方形的大家
伙。正面是一层金灿灿的绒布,绒布上有一个红灯商标,壳子看上去像一种棕色
的硬木。做工精致,造型优美,看到的人都想上前去摸摸。但谁敢上前去摸?如
此精密的机器,想必价格不菲,摸坏了就赔不起。只有金龙用一块红绸布擦拭它
的边框。众人围拢,离着三米远,听着从那里边传出一个女人尖细的歌唱声:山
丹丹开花哟红艳艳~~她唱什么,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这个女人如何能
藏在这个匣子里唱歌呢?我当然不会如此愚昧无知,电子知识嘛,咱家还是多少
了解一点的。咱家当时不但知道地球上有许多收音机,而且还有了比收音机高级
许多的电视机,咱家还知道美国人登月、苏联人发射宇宙飞船,而第一次被发射
到太空去的是一头猪。“他们”是指猪场里那些人,当然不包括莫言,他从《参
考消息》里上知了天文下知了地理。还有它们,那些隐身在草垛后边的黄鼠狼、
刺猬们,它们也被这方匣子里发出的声音迷住了。我听到一个身腰纤细的母黄鼠
狼对身边的公黄鼠狼说:那个在匣子里唱歌的,会不会是一匹像我这样的黄鼠狼
呢?——就你?呸!公黄鼠狼不屑地说。
9 月9 日下午两点钟的情景大致是这样的:咱们先说天,天上虽然还有大团
的乌云,但已基本晴朗。风向西北,风力四一五级。西北风是开天的钥匙,北方
的农民都知道。西北风驱赶着大团大团的乌云向东南方向狂奔,杏园里不时投下
乌云的暗影。咱们再说地:地上水汽蒸腾,许多马蹄般大的癞蛤蟆在杏园里爬行。
然后我们说人:十几个猪场工作人员,抬着稀释过的石灰水,喷洒没倒塌的猪舍。
猪几乎死光,猪场前景暗淡,养猪人的脸上都阴沉沉的。他们用石灰水刷了我的
墙壁,还刷了垂到我舍前的杏树枝权。石灰能杀死猪丹毒吗?屁,闹着玩呗!从
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连我在内,猪场的猪,只剩下七十余头。自从闹丹毒以来,
我也不敢胡乱溜达,生怕染上病毒。我很想知道,活下来的这七十余头猪,都是
些什么样的品种。这些猪里边,是不是有与我一母所生的同胞?有没有像刁小三
那样的野种?正当我胡思乱想之时,正当养猪人为猪场的前途胡乱猜测之时,正
当一只被埋在地下的死猪因太阳暴晒肚皮发出沉闷响声之时,正当一只连见多识
广的我都没见过的拖着彩色尾巴的大鸟从低空中飞过降落到那棵因水涝落光了叶
子的歪脖子杏树上时,正当西门白氏指着那只站在杏树枯枝上、尾巴几乎拖垂到
地面的美丽大鸟、因兴奋嘴唇颤抖着说出“凤凰”二字时,金龙抱着他的收音机,
从他的洞房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他面色如土,一副丢魂落魄之态,他瞪着眼、
哑着嗓子对我们说:“毛主席死了!”
毛主席死了,这不是胡扯嘛,这不是造谣嘛,这不是恶毒攻击嘛,说毛主席
死了你不是自己找死吗?毛主席怎么可能死?不是说毛主席最少也能活到一百五
十八岁吗?无数的疑问和质问在初听到这个消息的中国人心头盘旋,连我这头猪,
心中也感到无比的困惑和震惊。但我们从金龙那郑重的表情和满眼的泪水中,知
道他没有撒谎也不敢撒谎,收音机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那个嗓音淳厚的播音员,
用略带些鼻腔共鸣音的凝重腔调,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报告毛主席的死讯。
我看看乌云滚滚的天,看看那些脱光叶子的树,看看七倒八歪的猪舍,听着从田
野里传来的一阵阵不合时宜的蛙鸣和间或响起的死猪肚皮爆炸的声音,嗅着腥气、
臭气、霉烂气,回忆起过去几个月内接二连三地发生的离奇事件,想想刁小三的
突然失踪和它曾经说过的那些玄奥的话,我明白,毛主席确凿无疑地是死了。
接下来的情形是:金龙双手端着收音机,仿佛孝子端着父亲的骨灰盒,神色
凝重地向村子走去。猪场里的人都扔下手中的工具,神色肃穆地跟随着他。毛主
席的去世,不仅仅是人的损失,也是我们猪的损失。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
没有新中国就没有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没有西门屯大队杏园养猪场也就没有
我猪十六!所以我跟着金龙他们走上街头,是名正言顺的深情举动。
那时刻全国的广播电台自然都是一个声音,那时节各个广播电台的设备都处
在良好状态,那时节金龙自然把收音机的音量旋钮扭到了尽头。红灯牌收音机用
四块电容量1。5 伏的干电池作为电源,喇叭功率是15w ,在没有任何机械化噪音
的宁静村庄里,这声音能够传遍全村。
金龙每遇到一个人,就会用那种我们见过和听过的一成不变的姿态和声嗓沉
痛宣布:“毛主席死了!”听到这消息的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龇牙咧嘴,有的
摇头晃脑,有的捶胸顿足,然后都转到金龙的背后,乖乖地排在队伍的后头。临
近村子中央时,我的身后已经排开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洪泰岳从大队部里出来,看到此种情景,刚要发问,金龙便对他说:“毛主
席死了!”洪泰岳第一反应是举起拳头去捣金龙的嘴巴,但他的拳头在空中停住,
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几乎全部到齐的全屯的男女老幼,看了一眼金龙怀中的那台因
为音量过大而瑟瑟发抖的收音机,然后他收回拳头,猛擂自己的胸膛,同时发出
一声凄厉的嚎叫:“毛主席啊……您老人家走了……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啊
……”
收音机里放出了哀乐。这缓慢、沉痛的音乐一响起,先是黄瞳的女人吴秋香
带头,然后全村的女人跟着,放声嚎哭起来。女人们哭晕了,不避泥水,一屁股
坐在地上,有的用双手拍打着地面——地面很快被拍出水来——有的仰着脸用小
手帕捂着嘴巴,有的捂着眼睛,发出各种各样的哭声。哭着哭着就带了彩头:
“我们是地,毛主席是天啊~~毛主席一死,可就塌了天啦~”
在哀乐声和女人们的哭声里,男人们有的放了悲声,有的无声流泪。连那些
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们,听到这消息后,也跑了来,远远地站着,悄悄地流
泪。
我毕竟身在畜生之道,受到环境的感染,虽然也是一阵阵鼻酸眼热,但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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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比较清醒。我在人空隙里行走着、观察着、思考着,在中国近代历史上,还没
有一个人的死能像毛泽东的死一样,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有许多死了亲娘都不
流一滴眼泪的人,也为毛泽东的死哭红了眼睛。但事情总是有例外,在西门屯一
千多口人中,连那些按说跟毛泽东有仇的地主、富农都为他的死啼哭落泪时,当
所有正在劳动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把手中的工具扔掉时,却有两个人既没有放声
大哭,也没有默默流泪,而是在干着自己的事情,为自己未来的生活作准备。
这两个人,一个是许宝,一个是蓝脸。
许宝混迹于人群中,跟随着我穿来穿去。起初我并没有在意他的跟踪,但很
快我就发现了他的眼睛里有贪婪、凶狠的光芒在闪烁。当我意识到他的目光始终
死死地盯着我那两颗木瓜般大小的丰硕睾丸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愤怒。
在这样的时刻,许宝竟然在打我睾丸的主意,可见毛主席之死没让他感到悲痛。
我想我要是能把许宝的企图告诉那些正在为毛主席之死而悲痛的人,许宝也许当
场就会被愤怒的群众打死。只可惜我无法发出人的声音,只可惜人们只顾痛悼,
谁也没有注意许宝。也好,我想,许宝,我承认我曾经怕过你,对你那快如闪电
的手法现在我也畏惧三分,但既然连毛主席这样的人物都死了,我猪十六也就把
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我等着你,许宝,你这杂种,今晚,咱们不是鱼死,就
是网破。
另一个没有为毛泽东之死流泪的人是蓝脸。当别人都在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