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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莫言-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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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那张行军床上打个盹儿。但我无法平静。我刷牙洗脸。我刮胡须剪鼻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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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脸,半红半蓝,实在是丑陋。我轻轻地拍着那半边蓝脸,自
己骂自己:丑八怪!自信心顷刻问就要土崩瓦解。油然想起莫言那厮分明是为取
悦于我而信口胡编的话:老兄,您这张脸,半边关云长,半边窦尔墩,绝对阳刚,
少妇杀手。明知他胡言乱语,但自信慢慢恢复。好几次仿佛听到清脆的脚步声从
走廊那头由远而近,慌忙开门相迎,但看到的总是空空的走廊。坐在她坐过的位
置上苦苦等待着。翻看着她认真读过的那本《家畜常见病防治手册》,她读书时
的神态出现在眼前。书上有她的气味,有她的指纹。猪瘟,此病由病毒传染,发
病迅速,死亡率极高……这样的书她竟然读得津津有味,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我终于听到了确凿的敲门声。我感到极度的寒冷,浑身颤抖,牙齿不由自主
地碰撞,“嘚嘚”作响,急忙拉开门,她嫣然一笑,直透我的灵魂。什么都忘了,
原先想好的那些话都忘了,庞抗美那阴沉的暗示忘了,如临深渊的恐惧忘了。搂
住她,亲她;抱着我,亲我。在云上飘着,在水中沉着。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
什么都不怕了,只要你……
    在吻的问隙里,睁开眼,眼睛对眼睛,离得那么近。有泪,舔掉泪,咸而清
新。好春苗,为什么?这是不是梦,为什么?蓝大哥,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
了我吧……我极力挣扎着,仿佛一个溺水者想抓住一根稻草,但连稻草也没得抓。
又吻在一起。有了这样死去活来的吻,接下来的事情其实无法避免。
    我们拥抱着躺在那张狭窄的行军床上,并不感到拥挤。“春苗,好妹妹,我
比你大二十岁啊,我是个丑八怪,我只怕是害了你了,我真该死……”我语无伦
次地说着。她抚摸着我的胡茬子,抚摸着我的脸。嘴巴紧贴着我的耳朵,痒痒地
说:“我爱你……”
    “为什么?”
    “不知道……”
    “我会对你负责的……”
    “不要你负责,我愿意的。跟你好一百次,我就离开你。”
    就像一头饥饿的老牛面对一百棵鲜嫩的小草一样。
    很快就是一百次,但我们已经无法分开了。
    第一百次恨不得永不结束。她抚摸着我,流着眼泪说:“好好看看我吧,别
忘了我……”
    “春苗,我要娶你。”


    “我不要。”
    “我主意已定,”我说,“等待着我们的大概是万丈深渊,但我别无选择。”
    “那就一起跳下去吧。”她说。
    当晚,我回家向妻子摊牌。她正在厢房里用簸箕扇簸绿豆。这活儿技术难度
很高,但她干得很熟练。灯光下,随着她的双手上下左右地颠动,成千上万粒绿
豆跳跃滚动,时而在前,时而在后。绿豆中的杂质从簸箕口飞了出去。
    “忙什么呢?”我没话找话说。
    “他爷爷托人捎来的绿豆。”她看我一眼,用手从簸箕前部往外拣着大粒沙
石,说,“这是他爷爷亲手种的,别的东西烂了就烂了,这个不能糟蹋,簸簸,
生豆芽给开放吃。”
    她又簸起来,绿豆刷刷的响着。
    “合作,”我一狠心,说,“我们离婚吧。”
    她停下手,怔怔地望着我,似乎没听明白我的话。我说:“合作,对不起你,
我们离婚吧。”
    簸箕在她胸前慢慢低垂着,低垂着,先是有几个、十几个、几百个绿豆滚出
来,然后,成群结队的绿豆如一道绿色的瀑布,倾泻到地上。成千上万粒绿豆在
水磨石地面上滚动。
    簸箕从她手中落地。她的身体摇晃着失去了平衡,我想上前搀扶她,但她已
经倚靠在放着几棵大葱、几根干巴油条的案板上。她捂着嘴巴,呜呜地叫着,泪
水从她眼里涌出来。我说:“确实对不起,但请你成全我……”
    她猛地把手从嘴上甩开,用右手的弯曲食指勾去右眼下的泪,用左手的弯曲
食指勾去左眼下的泪,咬着牙根说:“等我死了吧!”
    第四十三章黄合作烙饼泄愤怒狗小四饮酒抒惆怅
    你带着与庞春苗疯狂Zuo爱后的浓烈气味与你妻子在厢房里摊牌,我蹲在房檐
下望着月亮沉思。大好的月光,有几分癫狂。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全县城的狗,应该在天花广场聚会。今晚的聚会,预定
的节目有三。一是追思那条藏獒,它终因不适应低海拔环境,器官功能退化导致
内出血而死。二是要为我三姐的孩子做满月。四个月前,它与县政协主席家那条
挪威雪橇狗自由结婚,怀孕,妊娠期满,生下了三条白脸黄眼的小杂种,据经常
去庞抗美家串门的郭红福家那条俄罗斯尖嘴说,我那三个狗外甥健康活泼,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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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处是目光阴险,好像三个小奸贼。尽管相貌欠佳,但这三个小奸贼一生出来就
被富贵人家号定,据说定金不菲,每只高达十万元。
    担任着我的联络副官的广东沙皮狗已经发出了第一次提醒信号,此起彼伏的,
腔调各异的狗叫声如同层层波浪,汇集而来。哐——哐——哐——!我对着月亮
吠叫三声,向他们报告我的位置。主人家尽管发生了重大变故,但会长的职责还
要履行。
    你蓝解放匆匆而去,走时还对我深深一瞥。我用吠叫替你送行,伙计,我想,
你的好日子过到头了。我有点恨你,但不强烈。如前所述,你身上混杂着的庞春
苗的气味减弱了我对你的仇恨。
    你的气味让我知道你径直北去,你没有坐车,走的是我送你儿子上学的路线。
你妻子在厢房里弄出了巨大的声音,厢房门大开着,我看到她举着一把寒光闪闪
的菜刀,发狠地剁着案板上那几棵大葱和那几根油条,葱的辛辣和油条的哈喇味
儿猛烈地挥发出来。而此时,你的气味已到达天花桥上,与桥下那肮脏的臭水味
儿混合在一起。她每剁一刀,左边的腿便颠一下,同时嘴巴里发出“恨!恨!”
的声响。你的气味到达农贸市场西头,那里搭建着一排平房,里边住着十几个江
南来的服装贩子,他们合伙豢养着一条绰号“羊脸”的澳大利亚牧羊犬,这家伙
长毛披肩,面孔狭长,七分像狗,三分似羊。它曾经试图拦截你的儿子,仰着头,
龇着牙,发出一串示威性的“呜呜”怪叫。你儿子退缩着,一直退到我的身后。
我懒得使用牙齿去教训这个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家伙,服装贩子们居所内潮湿肮
脏,这家伙身上生满跳蚤,竟然敢拦截一个由咱家护送的学童。我看到面前有一
块尖利的石片,便猛转身,用左后爪一蹬,石片飞起,正中它的鼻子。它尖叫一
声,低头转圈,鼻子流出了黑血,双眼流出泪水。我严厉地说:“你妈妈的,瞎
了你的羊眼!”这家伙从此成了我的忠实朋友,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也。我对着农
贸市场尖叫几声,向牧羊犬发号施令:“羊脸,吓唬吓唬那个男人,他正从你门
前路过。”片刻之后我便听到了羊脸狼一般的咆哮声。我嗅到你的气味如同一条
红线,沿着探花胡同如同射出的箭簇一般飞驰,后边,一条棕色的气味线穷追不
舍,那是羊脸在追咬。你儿子从正房里跑出来,看到东厢房里的情景,吃惊地大
叫:“妈妈,你干什么?”你老婆余恨未消地往那堆烂葱上又剁了两刀,然后扔
下刀,背过身去,用袖子沾沾脸,说:“你怎么还不睡?明天还上不上学啦?”
你儿子走到厢房,转到你老婆面前,尖声道:“妈妈,你哭啦?!”你老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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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是葱辣了我的眼。”“半夜三更,剁葱干什么?”你
儿子嘟哝着。“睡你的觉去,耽误了上学,看我不揍死你!”你老婆气急败坏地
吼着,同时又把菜刀抄起来。你儿子受了惊吓,低声嘟哝着,往后退去。“回来,”
你老婆说,她一手提着刀,一手摸着你儿子的头,说,“儿子,你要争气,好好
学习,妈烙葱花饼给你吃。”“妈,妈,”你儿子喊着,“我不吃,您别忙了,
您太累了……”你妻子把你儿子推出门,说:“妈不累,好儿子,睡去吧……”
你儿子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爸爸好像回来过?”你妻子顿了一下,说:“回
来过,又走了,加班去了……”你儿子嘟哝着:“他怎么总是加班?”
    这一幕让我颇为辛酸。在狗的社会里我冷酷无情,在人的家庭中我柔情万种。
天花胡同里有几个酒气熏天的小青年骑着铁锈味浓重的自行车招摇而过,一串油
腔滑调的歌声飘荡在空中:你总是心太软一~心太软~~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
~~我对着空中的歌声狂吠。同时感受到那两根气味线还在追逐,已经快到探花
胡同尽头。我赶紧给羊脸传递信号:“行了,别追了。”气味线分离,红的北上,
棕的南行。“羊脸,你没咬伤他吧?”“稍微触及了一下皮肉,估计不会流血,
但那小子,好像屁滚尿流啦。”“好,待会见。”
    你老婆当真烙起葱花饼来。她和面。她竟然和了像半个枕头那样大一块面,
她是不是要让你儿子的全班同学都吃上她烙的葱花饼呢?她揉面,瘦削的肩膀耸
动着揉面,“打出来的老婆揉到的面”,这是说,老婆是越打越贤惠,面是越揉
越筋道。她的汗水流出来了,肩胛后的褂子湿了两片。她的眼泪时流时断——有
恼恨的泪水,有悲伤的泪水,有回忆往事感慨万千的泪水——有的落在她的胸襟
上,有的滴在她的手背上,有的砸在柔软的面团上。面团越来越软,一股甜丝丝
的味道散发出来。她往面团里掺上干面再揉。她有时会低沉地呜咽出声,但马上
就会用袖子把哭声堵回去。她的脸上沾着面粉,显得又滑稽又可怜。有时她会停
下活儿,垂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在厢房里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有
一次她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是绿豆惹的祸——她怔怔地坐在地上,
目光直直的,仿佛在盯着墙上的壁虎,然后她便用手掌拍打着地面,呜呜地哭起
来。哭一阵,她站起来,继续揉面。揉一会面,她将那些剁得稀碎的葱和油条收
拢到一个搪瓷盆里,倒上油,想一会,又放上盐,又想,又抓起油瓶子往里倒油。
我知道,这个女人的脑子已经混乱不堪了。她一手端着瓷盆,一手持筷子,搅拌
着,在屋里又转起圈子来,目光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地面上的绿豆

()
又把她滑倒了。这一下跌得更惨,她几乎仰面朝天躺在了坚硬光滑冰凉的水磨石
地面上,但奇迹般地她手中的瓷盆竟然没有脱手,非但没有脱手,而且还保持着
平衡。
    我就要纵身前去搭救她时,她已经缓慢地将上半身抬起来。她没有站起来,
还是坐着,悲哀地,像个小女孩似的哭了几声,便戛然止住。她用屁股往前蹭着,
蹭了一下后,又连续蹭了两下,因为屁股的残缺,每一次蹭动之后她的身体就要
往左后方大幅度倾斜。但她手中盛着馅儿的瓷盆却始终保持着平衡。她探身往前,
将瓷盆放在案板上,身体又猛地往左后方仰了。她没有站起来,平伸着双腿,上
身前倾,头几乎低垂到膝盖,好像在练一种奇怪的气功。夜已经很深了,月亮已
经升到最高点并且发出了最强的光辉。西邻家那架老挂钟夜深人静时的报时声惊
心动魄,距离我们群狗大会只有一小时了。我听到许多狗已经聚集在天花广场喷
泉边,还有许多狗,正沿着大街小巷往那里汇合。我有些焦虑,但我不忍离去,
我生怕这女人在厨房里干出什么蠢事。我嗅到了那条麻绳子在墙角的纸箱子里放
出的气味,我嗅到了煤气从那胶皮管接口处极其微弱的泄露,我还嗅到了墙角用
油纸袋层层包裹的一瓶“敌敌畏”,这些,都可以致人死地。当然她还可以用菜
刀切腕、抹脖子,用手摸电闸,用头撞墙,她还可以掀开院中那口水井上的水泥
盖板一头扎下去。总之,有许多的理由让我不去主持这次圆月例会。羊脸与结伴
同行的郭红福家的俄罗斯尖嘴在大门外呼喊我,并用爪子轻轻地敲门。俄罗斯尖
嘴娇滴滴地说:“会长哎,我们等你啦。”我压低嗓门告诉它们:“你们先去,
我这里有要事难脱身,如果我实在不能按时赶到,就让马副会长主持。”——马
副会长是肉联厂马厂长家养的一条黑背狼犬,狗随主姓。它们一边调着情,一边
沿天花胡同南下。我继续观察着你的妻子。
    她终于抬起了头。她先把身体周围的绿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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