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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包白盒万宝路香烟和一个镶嵌着钻石的纯金打火机,说,“既然老东西们不
在,那咱们就轻松轻松。”
她用染了蔻丹的指甲灵巧地弹着烟盒,一支烟冒出。她用丰满的鲜红小嘴叼
出了那支烟,揿一下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嗤嗤地喷出来。她将烟盒和打火机扔在
桌上,深深地吸一口烟,然后将身体后仰,脖子搁在椅子背上,脸仰着,嘴巴噘
起,对着蓝蓝的天,老练得稍嫌做作,仿佛电视剧中那些不会吸烟的女人在表演
吸烟。
西门欢抽出一支烟,扔给你儿子。你儿子摇头拒绝。他确实是个好孩子。庞
凤凰鼻孔发出“嗤呼”之声,轻蔑地说:“抽吧,别在我面前装好孩子!而且我
告诉你,抽烟越早,身体对尼古丁的适应能力越强。英国首相丘吉尔,八岁就抽
他爷爷的旱烟袋,活到了九十多岁,所以,晚抽不如早抽。”
你儿子捡起烟,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把烟插到了嘴里。西门欢殷勤地帮
他点着。你儿子咳嗽不止,脸憋得如同锅底。这是他抽的第一支烟,但很快他就
会成为烟鬼。
西门欢把玩着庞凤凰的纯金镶钻打火机,说:“真他妈的高级!”
“喜欢吗?喜欢就拿去!”庞凤凰不屑一顾地说,“都是那些想当官、想承
包工程的王八蛋们送的!”“那你妈妈……”你儿子欲言又止。“我妈妈也是王
八蛋!”庞凤凰一手夹烟做兰花指状,一手指着西门欢说,“你爸爸更是王八蛋!
还有你爸爸,”庞凤凰移指你儿子说,“他也是个王八蛋!”庞凤凰笑着说,
“这些王八蛋们都在伪装,都在演戏。他们口口声声教导我们,要我们不要这样,
要我们不要那样,可他们呢?他们既这样,又那样!”
“我们偏要这样,偏要那样!”西门欢说。
“对极了,他们要我们做好孩子,不要做坏孩子,”庞凤凰说,“什么是好
孩子?什么是坏孩子?我们就是好孩子,我们是最好最好的好孩子!”庞凤凰把
手中的烟头用力朝梧桐树冠弹去,力道不够,烟头落在瓦檐上,在那里冒着细细
的青烟。
“你可以骂我爸爸是王八蛋,”你儿子说,“但我爸爸不会伪装,也不会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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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否则,他也不会这样惨……”
“嘿,还护着他呢!”庞凤凰说,“他把你们娘俩儿都扔了,一个人跑去风
流——对,我那个怪种小姨也是个小王八蛋!”
“我佩服二叔,”西门欢说,“他很有勇气,副县长不当了,老婆孩子也不
要了,带着小情人,潇洒走一回,那真叫酷!”
“你爸爸呀,”庞凤凰说,“用咱们县那个魔头作家莫言的话说,那叫‘最
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庞凤凰瞪着眼说,“捂上耳朵,我下
边说的话不许你们听!”你儿子和西门欢顺从地捂住耳朵,庞凤凰对着我说,
“狗小四,你听说过吗?蓝解放和我小姨每天能做十次爱,每次一个小时呢。”
西门欢“嗤嗤”地笑起来。庞凤凰用脚踢着他的腿,骂道:“流氓,你还是
听到了。”
你儿子满脸靛青,噘着嘴不说话。
“你们什么时候回西门屯?”庞凤凰道,“带上我去看看,听说那里被你爸
爸建设成资本主义乐园了。”
“胡说,”西门欢道,“社会主义国土上哪有资本主义乐园?我爸爸是改革
家,时代英雄!”
“屁!”庞凤凰道,“他是一个大坏蛋,你二叔和我小姨才是时代英雄呢!”
“你们不要提我爸爸。”你儿子说。
“你爸爸拐跑了我小姨,气死了我姥姥,气病了我姥爷,为什么不能提?”
庞凤凰说,“惹火了我就去西安把他们揪回来,让他们游街示众。”
“哎,”西门欢道,“我们真可以去西安拜访一下他们。”
“好主意,”庞凤凰说,“我去,我再提上一桶油漆,一见我小姨,我就说,
‘小姨,我给你刷漆来了’。”
西门欢哈哈大笑。你儿子低头不语。
庞凤凰踢踢你儿子的腿,说:“老蓝,潇洒点儿!咱们一起去,怎么样?”
“不,我不去!”你儿子说。
“真没劲!”庞凤凰道,“我走了,不陪你们玩了。”
“别走啊,”西门欢说,“节目还没开始呢!”
“什么节目?”
“神发,我妈妈的神发呀!”西门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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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庞凤凰道,“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呢?你怎么说的来着?你说把一
条狗的头砍下来,用你妈妈的头发缝上,那条狗马上就能吃食喝水是不是?”
“没做过这么复杂的实验,”西门欢说,“但要是在皮肤上割上一条口子,
用我妈妈的头发烧成灰洒上,十分钟就能愈合,而且不留疤痕。”
“听说你妈妈的头发不能剪,一剪就出血?”
“是的。”
“听说你妈妈心眼儿特好,屯里人有受了伤的,去找她讨要头发,她都会拔
给人家?”
“是的。”
“那不拔成秃瓢了吗?”
“不会的,我妈妈的头发越拔越密。”
“哎呀,那你永远饿不死了,”庞凤凰说,“即便你爸爸倒了台,成了不名
一文的穷光蛋,你妈妈卖头发也可以养活你啦。”
“不,即便我沿街讨饭,也不会让我妈妈卖头发的!”西门欢坚定地说,
“尽管我不是她亲生的。”
“什么?”庞凤凰惊讶地问,“你不是你妈妈亲生的?那谁是你的亲妈妈?”
“听说是一个女中学生。”“女中学生生私生子,很酷,”庞凤凰若有所思地说,
“比我小姨还酷。”“那你就生一个吧。”西门欢说。
“要是止不住血,”庞凤凰恶狠狠地说,“我就把你媳狗爪子剁下来!”
“放心。”
庞凤凰缓缓地松开了手。
“怎么样?”西门欢得意地问。
“果然神了!”庞凤凰说。
第五十二章解放春苗假戏唱真泰岳金龙同归于尽
——蓝解放,你为了爱情,不要前途,不要名誉,不要家庭的行为,虽然为
大多数正人君子所不齿,但还是有莫言那类作家为你唱赞歌。但母亲死后,你不
回来奔丧,如此忤逆不孝,恐怕连莫言那种善于讲歪理的人,也难为你开脱了。
——我没得到母丧的消息。逃到西安后,我像一个罪恶累累的强盗一样隐姓
埋名。我清楚,只要庞抗美不倒,法院就不会判我离婚。我离不了婚又要跟春苗
在一起,那就只能远避他乡。在西安街头,有好几次,我见到了熟识的故乡人面
孔。我多想上前与他们打招呼,但只能低头掩面躲过。有好多次,在我们栖身的
那间小屋里,我和春苗,因为思念故乡,思念亲人而痛哭。我们为了爱而出走,
为了爱而不能还乡。我们多少次拿起电话又放下,我们多少次把信投进邮筒又等
候着取信员开箱时编造理由索回。我们有关故乡的信息都来自莫言,但他总是报
喜不报忧。他是唯恐天下无戏的人,他大概把我们当成了他的小说素材,那么,
我们的命运愈悲惨,我们的故事愈曲折,我们的遭际愈有戏剧性,就愈中他的下
怀。尽管我未能回去为母亲奔丧,但那些日子里我阴差阳错地扮演了一个孝子的
角色。——莫言在作家班时的一个同学执导了一部解放军剿匪的电视剧,剧中有
一个外号“蓝脸”、杀人如麻却事母至孝的土匪。为了让我挣点外快,莫言把我
推荐给了他那同学。那人留着一部大胡子,头顶光秃如莎士比亚,鼻子弯钩如但
丁。一见我的面,他就手拍着大腿说:奶奶的,不用化妆!
——我们乘坐着西门金龙派来的卡迪拉克赶回西门屯。那个红脸膛的司机不
愿意让我上车。你儿子横眉竖眼地说:“你以为这是一条狗吗?这是一个圣徒,
它比我们家族中所有的人都爱我奶奶!”
我们刚出县城就下起了雪。是那种细盐般的霰粒。车进西门屯时,地上已经
一片洁白。我们听到一个前来吊孝的远房亲戚大声哭喊着:“天地为你戴孝啊,
老姑奶奶!您的仁德感天动地啊,老姑奶奶!”
他的哭喊,像合唱队的领唱一样,引发了一片哭嚎。我听到了西门宝凤嘶哑
的哭声,听到了西门金龙雄壮的哭声,听到了吴秋香唱歌一样的哭声。
一下车,互助与合作就掩面嚎哭起来。你儿子和西门欢搀着他们各自母亲的
胳膊。我沉痛地呜呜着,跟随在他们身后。此时狗大哥已死,卧在墙角、已经老
态龙钟的狗二哥用低沉的呜叫向我打了招呼,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回应它。我感到
有四股寒气沿着四肢上升,在五脏六腑内凝成一坨冰。我浑身颤抖,四肢僵硬,
反应迟钝。我知道自己也老了。
你母亲已经盛妆入棺,棺盖竖在一旁。她的寿服是紫色缎子缝制,上面有一
些暗金色寿字。金龙和宝风跪在棺材丽端。宝凤头发散乱。金龙眼睛红肿,胸前
的衣服湿了碗口大的一片。
互助与合作扑跪在棺材前,拍打着棺材的边缘尖声嚎哭。
“娘啊,娘啊,您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就走了呢?娘啊,您走了,我们的靠山
就倒了啊,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这是你妻子反反复复的哭诉。
“娘啊,娘啊,您受了一辈子苦,怎么才过上好日子就走了呢?……”这是
互助的哭诉。
她们泪飞如雨,溅落到你母亲的寿衣上,溅落到盖住你母亲面孔的那张黄表
纸上。泪水在纸上洇漶开,仿佛死人的眼泪。
你儿子和西门欢跪在他们各自母亲的身后,一个脸色如铁,一个脸色如雪。
负责料理丧事的是许学荣夫妇。许大娘惊叫着把互助和合作的身体拉直:
“哎呀,孝子孝妇们啊,千万别把眼泪溅到死者的身上啊,她身上带着活人的眼
泪难得超生啊……”
许大爷环顾四周问:“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没人回答他。
“至亲之人都到齐了吧?”
室内那些远亲们面面相觑,依然没人回答他。
一个远亲抬手指指西厢房,悄悄地说:“问问老掌柜的去吧。”
我跟随着许大爷来到西厢房。你的爹坐在墙角,正在用高梁秸秆和细麻绳缝
制锅盖。墙壁上挂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恰好照亮那个墙角。你爹的脸一团模
糊,只有他的眼睛,放射出两点亮光。他坐着一个方凳,用双膝夹着已经基本成
形的锅盖,麻绳穿过高粱秸秆发出“嗤啦嗤啦”的响声。
“老掌柜的,”许大爷说,“解放那边捎信去了吗?如果他一时半会赶不回
来,我看……”
“盖棺吧!”你的爹说,“养儿还不如养条狗啊!”
——听说我要拍电视,春苗也要参加。我们去求莫言,莫言又去求导演。导
演见到春苗后,说:那就演“蓝脸”的妹妹吧。这是一部系列剧,一共三十集,
讲了十个可以独立成章的剿匪故事。每个故事拍三集。导演把剧情大概给我们讲
了讲。说的是这个外号“蓝脸”的土匪,杆子被打散后一个人逃进了深山。解放
军知道他是孝子,便做通了他妹妹和他母亲的工作,让他母亲诈死,让他妹妹进
山报信。“蓝脸”闻讯下山,披麻戴孝扑进母亲的灵堂,混杂在前来帮忙的乡亲
们群中的解放军一拥而上,将“蓝脸”按倒在地,这时,他的母亲从棺材里坐起
来,说:儿子啊,解放军优待俘虏,你投降吧!——明白了吗?导演问我们。明
白了,我们说。导演说,眼下大雪封山,没法拍外景,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土
匪,潜逃外地多日,突闻母亲死讯,然后不顾一切回来奔丧。能不能找到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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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试试看。给他换上孝服。几个女人从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旧服装中翻一件白袍
子披在我的身上,又找了一顶孝帽子扣在我的头上,腰问又给我捆上了一道麻绳。
春苗问:导演,我的戏怎么演?导演说,你就把他想成你亲哥就行了。我问导演
:是不是还需要一支枪?导演道:你不说我还忘了,这“蓝脸”是个双枪将呢。
道具道具,弄两支枪给他插到腰里。还是那几个帮我穿孝服的女人,弄来两支木
头手枪插到我的腰里。春苗问:我要不要穿孝服?导演说:给她也换上孝服。这
样的枪怎么能打响?我问导演。导演说:你打响它干什么?等你娘从棺材里坐起
来要你投降时,你把枪摸出来扔到地上就行了。懂了吗?懂啦。那就开拍。摄像
准备!母亲的灵堂布置在我们居住的“河南村”西头一排破房子里。我和春苗曾
想租下这房子制作山东大馒头,因房主要价太高而做罢。我们对这个环境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