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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是这句话。咱们好几个月没工钱领了,要是这趟买卖做不成,咱们却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让我想想啊。”崔风宪哈哈一笑,蓦地怒目圆睁,暴吼道:“去你妈的!咱们要是做不成买卖,还想怎么办?当然只有跳海啦!你想咱们还有盘缠回中原么?”说着揪住侄儿的衣襟,厉声道:“不然我把这牲口卖给你!你要出多少钱?”
众船夫干笑几声,知道二爷又耍无赖了,一时搔头的搔头,吐痰的吐痰,各作鸟兽散了。
正指天骂地间,忽听身旁传来叹息声,听得那头牲口幽幽地道:“小气鬼。”
崔风宪怒目回首,吓得畜生急急转头,掩上了嘴。崔风宪嘿嘿冷笑,森然道:“小子,嫌我小气是么?”崔轩亮颤声道:“没……没有……”他蹑手蹑足,正想悄悄逃走,却给揪住了衣领,听得叔叔森然道:“给我坐下,叔叔有正事跟你说。”
崔轩亮不敢违逆,只得苦着一张脸,在甲板上捡了块干净地方,就地坐下。
七月午后,阳光灿烂耀眼,映得大海一片晶亮。只见小狮子无精打采,崔轩亮也是满身热汗,只没住手地抖着胸前衣襟。眼见侄子东瞧西望,一脸的心不在焉,崔风宪不由叹了口气,道:“亮儿,你今年几岁了?”
天气实在热,小狮子懒懒趴在甲板上,只余下尾巴左摇右摆。那崔轩亮也是有气无力的模样,他抓了抓脖子,烦躁道:“我……我十七岁了。”崔风宪嗤了一声,道:“你还晓得自己十七岁了?你跟我说说,你这辈子做过什么正经事?”
侄儿低头望地,久久无言,想来是有几分愧疚了。崔风宪拿起了蒲扇,一边扇着凉风,一边责备说教:“瞧瞧你,年纪一把,学文不成,学武无能。整日里游手好闲,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晚上倒是精神健旺、胡作非为……你自己说说,似你这般人品,谁想把女儿嫁给你?”
正训话间,却见侄子蹲在地下,拉起了小狮子的两只前脚,当作幼儿习步来走。崔风宪提起嗓门,大喝道:“亮儿,叔叔在跟你说话啊!”崔轩亮没精打采的,一时头也不抬,低声咕哝道:“烦死人了,说来说去都是这套唠叨,我都会背了。”
“造孽的畜生!”崔风宪心头火起,将侄儿死命揪住,喝道:“你自己说,叔叔这趟为何带你出海?你还记得么?”崔轩亮悻悻地道:“我怎么知道?我好端端在家里睡觉,是你硬拉我出来的。”
“畜……生啊……”崔风宪气得快中风了,凄厉道:“你整日非吃即睡,与禽兽何异?记得么?叔叔带你去烟岛,正是要向魏宽提亲的!”听得提亲二字,崔轩亮终于双眼一亮,什么都想起来了,大喜道:“对对对,咱们是来向魏宽叔叔求亲的,叔叔,我……我一到岛上就可以洞房了么?”
“造……孽啊……”崔风宪气到了极处,左臂夹紧了侄儿,将之拖到船舷,正要拋入大海,来个眼不见为净,却听一人笑道:“震山,别这么大火气。歇歇吧。”
崔风宪定下神来,急忙回头去看,却见面前好一名清隽老者,约莫七十来岁年纪,正给两名婢女扶将过来。此人正是京城来的贵宾,前太常寺少卿徐尔正。
眼见老人家出来了,崔风宪赶忙抢上搀扶,问候道:“大人,您身子好些了么?”
徐尔正道:“好多了,太久没乘船,猛一下身子骨受不住,将养几日便成了。”说着,他便朝船头行去,畅然道:“快哉!海天一色,万里无极,老夫自出使高丽后,可多久没见这壮阔气象了?”
崔风宪怕他滑跤,一时连搀带扶,诺诺称是,陪他走上了船头。
这徐尔正是船上的贵宾,只因年事已高,出海以来禁不起风浪颠拨,居然大病了一场,这几日都在舱里养病歇息。难得有此清兴赏景,崔风宪自是不敢怠慢。他见日头炽烈,徐尔正身上的官袍又厚实,也是怕老人家中暑了,忙替他宽了衣襟,举扇扇凉。
两人眺望远海,徐尔正怔怔出神半晌,问道:“震山,咱们出海也有十几日了,什么时候抵达烟岛啊?”崔风宪忙道:“快了,快了,这几日只消不遇上飓风,很快都能抵达。”
徐尔正捋须微笑:“那就好。这魏宽生平最爱守时之人,难得他六十大寿,咱们万万迟到不得,否则喝不到寿酒事小,要是误了令侄的那杯喜酒,那老夫可过意不去了。”
崔风宪有些尴尬了,忙道:“大人说笑了。劣侄性喜嬉闹,人家魏小姐是否看得中他,还在未知,大人何必为此担忧?”
此行出海远航,目的地正是烟岛,岛上主人姓魏名宽,号友逢,今年恰好六十大寿,此番崔徐二人远道中原而来,便是专程给他贺寿来着。不过崔风宪另还有些计较,却是为侄子的终身大事打算了。
魏宽与崔家兄弟一般,成亲得都很晚。他们这批人全是永乐帝的旧部,只因早年忙于国事,兵马倥偬,不免耽误了青春,所以魏宽直至四十三岁方才成亲,婚后也仅有一名爱女,那便是年方二八、娇美可爱的魏思妍了。
崔轩亮年方十七、魏思妍二八佳人,两个孩子幼年时见过几面,玩得颇为投契。如今虽说海天阻隔,可为着两家的交情,这趟提亲之旅即使千里迢迢,也还是值得。
两人说了几句话,却始终不见侄儿过来请安,崔风宪咳了一声,也是怕小孩失礼,忙回头喊道:“亮儿!去端张竹椅过来,让徐伯伯歇歇腿。”
“亮儿。”崔风宪连声叫唤,却无人回应,忍不住回过头去,怒道:“亮儿!你在干啥?”大吼之中,只见侄儿呆若木鸡,痴痴傻站,好似给谁点上了穴道,崔风宪嘿地一声,顺着侄儿的目光去看,果不其然,只见不远处站着两名婢子,海风轻拂,秀发飞动,说不出的好看。
崔轩亮又中邪了,每回只要有女子现身靠近,他便要这般失魂落魄地,一切置若恍闻。崔风宪又恼又羞,却也不好公然打孩子,只能沉声道:“亮儿!给我过来!”
三声呼唤,崔轩亮仍是双眼吊直,仿佛失心疯。崔风宪一个箭步奔去,朝他后脑勺奋力一击,厉声道:“要你去端张竹椅过来,怎么老是不动?”他又推又打,侄儿总算醒觉过来,待见叔叔现身面前,不由大惊道:“叔叔,你……你打哪冒出来的?”
“畜……”崔风宪气得眼前发黑,勉强把第二个字忍住了。两名婢女见得情状,忍不住相视一笑。崔风宪喘了口恶气,道:“给……给徐伯伯端张凳子过来,别怠慢贵客了。”
还在催促间,背后传来咚咚两声,听得一名婢女道:“崔二爷,请您上座吧。”竹椅已至,那徐尔正也给搀扶了过来,看这两名婢女甚是细心,不必着意吩咐,已把事情办得妥切。崔风宪瞪了侄儿一眼,道:“去端杯茶来。徐伯伯口渴了。”
“好……”崔轩亮细声道:“等……等一下就来……”崔风宪森然道:“等什么?”崔轩亮低下头去,眼角偷看少女,低声道:“我……我还没请教人家的名字。”
侄儿打不知痛、骂不知羞,崔风宪忍无可忍,提起蒲扇大手,正要一耳光重重搧落,却听徐尔正微笑道:“哎,震山,君子远庖厨,这等贱役怎好劳动少爷?”他拍了拍手,朗声道:“小秀、小茗,你两个去端杯茶来。”
“是。”两名丫环甚是乖巧,听得老爷交代,便一齐转身走了。猛见两名少女离去,那崔轩亮哎呀一声,大气还不及喘上一口,便一马当先冲入后厨,还怕慢了一步半步。
俗话说:“猫见腥,涨破脊梁心”,侄儿丑态百出,崔风宪满面涨红,一张老脸不知哪儿搁去,眼见徐尔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忙羞愧道:“对不住,这……这孩子打小就是这德行,却让大人笑话了。”徐尔正摇手直笑:“没事,年轻人,应该的,应该的。”
人逾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这徐尔正辈分极高,乃是洪武年间第一批进士,为人却颇随和,天下一切都已见怪不怪。阳光颇烈,大海却是蔚蓝辽阔,任谁都要胸怀大畅。徐尔正吹着海风,一边远远瞧着崔轩亮,捋须含笑道:“震山,你自己有儿子吗?”崔风宪叹道:“咱们崔家男丁不旺。我自己只有两个女儿,我大哥也只留了这个命根子下来。唉……都怪我老婆,把他惯坏了。”
徐尔正笑道:“这也不能怪尊夫人。瞧瞧这孩子,多讨女人家喜欢?”
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只见侄儿抱起了小狮子,在少女面前蹦蹦跳跳,傻气愚蠢,直逗得两名婢女咯咯娇笑,片刻也停不下来。
崔风宪叹道:“不瞒大人。我这侄子别的能耐没有,就是这水磨功夫厉害至极。为搏佳人一笑,他可以装乖露丑,倒立悬梁,便算丢光十八代祖宗的颜面,这小子也是在所不惜。”
这话一说,更逗得徐尔正猛拍大腿,仰天大笑:“难得!难得!令侄如此人品,天下罕有呢!无怪尊夫人宠他了。”
都说“虎父无犬子”,这崔轩亮却不知怎地回事,打小性情便和英雄好汉透着相反,人家读书掉发悬梁,他老兄昏昏欲睡,念书写字、手艺巧工,甚且是强身练武,没一件事能专心,便连赌博饮酒也是心不在焉,说来世间唯一能让他痴心挂记的,便是那两个字:女人。
打十四岁起,崔轩亮便魂不守舍,每逢女人经过,不论老幼美丑,总要让他双眼吊直,迷糊个半天。崔风宪怕他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便将之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谁晓得此子在家中闷了几日后,居然和两个堂妹打情骂俏起来,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乱叫一通,气得崔风宪拿起大榔头,追得侄儿落荒而逃。
也难怪侄儿风流了,如同过世的大嫂,崔轩亮肤色白晰,五官秀美,样貌可以说是百中选一,俨然便是个翩翩公子。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别人求之不得的好处,他长得高。如同当年的大哥,侄儿体格魁伟,虽在弱冠年纪,却比叔叔高了半个头,可说得天独厚。这蝶恋花之事,自是演之不尽。什么练武读书,全都不如一场春梦。
眼见崔风宪长吁短叹,徐尔正笑道:“震山,你别老是愁眉苦脸的。你这回去烟岛,不就是要去找魏宽提亲的么?想贤侄如此神通,此行必定满载而归啦!哈哈!哈哈!”
听得徐大人着意调侃,崔风宪更窘了,忙道:“大人别笑话我了,这魏家已经放出话来啦,这回不论是谁来求亲,哪怕你是皇亲国戚、天王老子,一样都得过三关。凭我侄儿那点乡下道行,能讨到什么便宜?”徐尔正哦了一声,道:“怎么?讨房媳妇,还得过关斩将啊?”
崔风宪叹了口气:“这魏家小丫头是出了名的貌美,东海上远近驰名,不单中原的几个豪族世家想结这桩婚姻,连朝鲜、东瀛、琉球的贵族也遣使来攀附,你想魏家答应了这个,不免得罪了那个,还能不立个规矩出来么?”
徐尔正道:“这魏宽年轻时英雄盖世,怎么临老来挑个女婿,反倒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崔风宪叹道:“这大人就不晓得了,现下烟岛当权的不是魏友逢,而是他的老婆宋莲香。”
徐尔正惊赞道:“山东宋莲香,谁见谁遭殃,这下有好戏瞧了。”
这魏宽夫妇并非普通人。昔年永乐帝在世时,魏宽名义上虽只是个大内侍卫,却能统管皇城禁军,帝座跟前第一红人,威权无限。到了永乐帝驾崩后,诸将有的恋栈权位,有的告老还乡,却只有魏宽一人见识深远,他明白自己是当朝新贵的眼中钉,倘要留在中原,早晚难逃一死,于是便在新婚妻子的鼓励下,于四十四岁那年毅然辞官,远渡重洋,来到一处荒岛隐居,这便是此行的去处:“烟岛”。
当年魏宽选择烟岛作为退隐之地,实则大有深意。首先此岛地理奇佳,恰恰处于中原、东瀛、高丽、琉球诸国之间,算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若有人要寻他的晦气,自也鞭长莫及。其次这个岛屿岸高水深,只消好好经营,不愁没人来此避风,果然在他的苦心整治下,这烟岛十余年来人烟渐密,物资渐多,竟从破落小渔村摇身一变,成了一处气象万千的海上大城,而他魏宽也从大内侍卫摇身一变,成了个不可一世的大富豪,傲视东海,无可匹敌。
能者无所不能,回思往事,徐尔正不由叹息连连,道:“其实魏宽能有今日,宋莲香功不可没。魏宽没了她,身家少说去了一大半。”崔风宪叹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啊。这小丫头以前便是个鬼灵精,现下更是个算盘精。”
徐尔正笑道:“我看她这回趁着魏宽寿宴、宾客登门求亲,定会巧立名目,大剥其皮。你可小心在意了。”崔风宪叹道:“大人,咱们崔家已是皮包骨,一剥见底。”
徐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