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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双手露在袍袖外,虚托于小腹前结成印诀,枯乾皱摺的肌肤上现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黑色焦痕,犹如纵横交错的沟渠,煞是诡异。
一柄青铜拂尘斜靠在怀中,淡金色的尘丝有气无力地垂落到膝头。
丁寂的星目精光一闪,盯视著黄袍道士问道:“是你在捣鬼,也是你杀了倪姥姥?”
黄袍道士木然道:“她胆大妄为,竟敢伤我忘机仙树,实是咎由自取。”
丁寂心头燃起熊熊怒火,恨不得将这黄袍道士立时毙于掌下好为倪姥姥报仇,可自知双方的修为宛若有云泥之别,实不宜轻举妄动,强忍著愤怒道:“你就是百流道人的‘主人’?”
黄袍道士清晰感应到丁寂身上散发出的敌意,却是毫不在乎,说道:“不错。”
丁寂抬头看了眼从高空射落的光线,说道:“原来你一直都藏在这古树里。”
黄袍道士道:“小娃儿,你叫什么名字?用的是哪家的绝学,竟能化去贫道的魔气?”
丁寂心中恍然道:“这老道没有杀我,多半是为了图谋化功神诀。他害死了倪姥姥,又将众多北海仙林的高手幽禁于知绿谷中,绝非善类。我焉能告诉他?”
主意拿定,他冷冷地回答道:“在下丁寂,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原也不入道长法眼。”
黄袍道上似看破了丁寂的心思,说道:“小娃儿,你有什么条件,尽可向贫道提出。我只要化解魔气的心诀,也绝不会教你吃亏。”
丁寂此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嘿嘿道:“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你也能摘下来给我?”
黄袍道士摇摇头道:“世道真是变了!倘若再早上三五百年,在北海仙林提起‘鹤仙人’三个字,哪还敢有年轻人在我面前如此嚣张?”
这话若数司徒三绝又或蓝关雪等人听见,必不啻于平地惊雷。
当年,鹤仙人之于北海,便如百余年前的脏数救主羽翼浓之于天陆,当真是睥睨八荒,全无敌手,所到之处顺者昌,逆者亡,直教人谈虎色变。
然而他三百多年前突然销声匿迹,没了音讯。
于是有人猜他埋头荒山,苦心修炼某种惊世骇俗的绝技;也有人祈盼他是为仇家所杀,魂归冥府。久而久之,也就逐渐淡忘了,可于老一辈的心中,却依旧无人敢小觑了“鹤仙人”这三字的分量。
哪知丁寂仅仅不咸不淡地“啊”了声,道:“那道长活得可算够久的了。”
鹤仙人岂能听不出丁寂言语里含有讥讽自己“老而不死”的意思,但他喜怒素不形于色,只淡淡道:“贫道已是散仙之体,除非三百年一轮的天地仙劫,尘世间的生老病死能奈我何?”
丁寂点头道:“没想到老道长已晋升散仙之境,失敬失敬。”
他年纪虽远远及不到鹤仙人的一个零头,可父母师长无一不是名动天陆、见闻广博的卓绝人物,于敞仙之说自不陌生。
古往今来,无数才智之士婵精竭虑,日夜苦修,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能够有朝一日踏破天道,羽化飞升,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可飞升成仙又谈何容易?
千百大乘高手真正能走成这一步的,百不足一,不知多少人于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含恨而亡。
相较之下,转修散仙的风险与难度无疑小上许多,修成之后能汲日月之精,能摄天地之华,即便是有三五位等闲大乘高手连袂来攻亦不足为惧。
然而凡事有其利亦必有其弊,每隔三百年散仙便会面临一次地劫的考验,其中十有八九会落得神消形散、灰飞烟灭的下场。
纵然侥幸躲过,则三百年后第二次地劫又来,如此循环往复过十二回,历经三千六百年的漫长煎熬,方能晋升金仙之位。
可成了金仙亦绝非一劳永逸,仍需面对九百年一个轮回且更为难挡的天劫大难。只有安然渡过其后的九个轮回,方始苦尽甘来,最终踏上仙界之土。
因此表面看来散仙虽是威风八面,可其中的凶险与甘苦惟有自知。
散仙本就如凤毛麟角,又为抵御大劫终日心无旁骛,不敢梢有懈怠,空负了一身惊世骇俗的道行却少有涉足红尘,生怕一丁点的分神干扰,即令千百年的辛苦修行毁于一旦。
近百年以来,曾在尘世现身的散仙,亦不过寥寥数人,其中之一便是丁寂的曾师叔祖,翠霞派上代长老曾山。只是这曾老头也有许多年未曾露面,想来亦同其他的散仙一般,远赴海外仙山,择地静修去了。
尽管丁寂早料到这黄袍道士即是百流道人的主人,身怀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自然不足为奇。但乍听之下,仍禁不住暗暗吃惊。
再转念一想,若非鹤仙人有散仙之体,又如何能那般乾脆俐落地将倪姥姥格杀于忘机仙树之下?
蓦地他脑海里灵光一闪,联想到方丈仙岛和忘机丘上的种种怪状,以及鹤仙人身上累累的焦痕和委顿的病容,省悟道:“三百年一个轮回,这老道是躲藏在此间抵御仙劫!他追问我化功神诀的心法,也必定和此事大有关联。”
他这一猜,果然与事实相去不远。
鹤仙人三百年前晋升散仙之后,便一直僻居方丈仙岛潜心修炼。可随著仙劫日益临近,他却逐渐察觉到自己体内藏有一处极大祸患,若不解决直有性命之忧。
原来藉助方丈仙岛充沛的灵气补益,他的功力随著修为日深水涨船高,可慢慢地,丹田内生出了一股异常古怪的爆戾煞气。
起初他并不在意,只当是修炼不慎引出的麻烦,后来症状渐深,那股煞气变得越来越强大暴虐,并与体内的“大无妄真气”融成一体,方才意识到这是仙劫渐近的预兆,即使停止修炼也无济于事。
他为抗仙劫,多年前便做足了准备,不仅煞费苦心地寻觅到忘机仙树,将它移植至此,更筑起红枫林与忘机丘两道防护,自以为是末雨绸缪万无一失。
数年之后仙劫果然如期而至,体内戾气陡然爆发,如万蚁噬心,苦不堪言。随即忘机仙树上空万雷齐炸,霹雳狂轰,打得他险些魂飞魄散,肉躯消融,一双眼睛也教雷电强光刺瞎。
好在他业已炼成天眼神通,瞎了双目倒也无甚影响。
好不容易苦苦捱过了半个多时辰的天雷轰击,鹤仙人本以为灾劫已去,今后三百年应可高枕无忧。但没等他高兴多久,就察觉到体内的戾气非但没有减轻的迹象,反而日趋严重,这场劫难远未结束。
鹤仙人大惊之下日夜苦思对策,终于想到一条妙计,当即遣出一众仆役,打著“老板”的旗号,四处搜寻北海正魔两道的高手,只需对方付出极低的代价,便能换得一套他苦心研创的绝学。
等到这些人戒心渐去,他便引诱对方修炼做了手脚的“大无妄神功”,直至泥足深陷不可自拔,最终成为知绿谷中的阶下囚。
他如此作为,一方面固然是要榨取各家高手的力量共御仙劫,更紧要的却是希望能从中寻找到消除体内煞气的法门,从根本上敉平祸患。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些年来,他几乎将北海仙林近半数的一等一高手搜罗到了岛上供其驱策,可始终没能寻找到破除煞气的妙方。
偏偏仙劫愈演愈烈,频率亦不断加快,仿佛永无出头之日。
鹤仙人势成骑虎,整日不敢稍有松懈,只盼有朝一日否极泰来,能安然渡劫。
今日他驱动忘机枯枝束住丁寂,本想一举震毙,不料对方体内突然生出奇异反应,将他大无妄神功中蕴藏的爆戾煞气化解。
虽然限于丁寂的修为,化去的煞气仅只是极小的一部分,但对鹤仙人来说,无异于无边黑暗中乍然见到的一线曙光。
他惊喜交集,自不愿立刻伤了丁寂的性命,便将破入的魔气降至三成不到,以观察对方经脉中真气运行的路径和法门。
后来丁寂心伤倪姥姥之死昏迷过去,鹤仙人却是如获至宝,将他移入忘机仙树里。其中原委说来话长,却非三言两语所能道明。
这时鹤仙人不知丁寂已猜透玄机,低叹道:“贫道坐困忘机,朝不保夕,何敬之有?倒是小娃儿你天资不凡,若有名师指点,异日莫说晋升散仙,便是彻悟天道、羽化飞天亦不是什么难事。”
丁寂心下暗笑道:“这老道说的名师恐怕就是他自己吧?他故意装作可怜,想激起我同情,再灌上一壶迷魂汤好令丁某有求于他,心甘情愿地献上化功神诀。我偏要让他心愿难了!”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道:“先前道长若不杀倪姥姥,咱们还能有商有量,现在一切免谈。你越想得到,我就越不告诉你。”
鹤仙人一怔,心道:“这小娃儿年纪不大,却是个难缠的主,看来不用点手段,让他吃点苦头是不成了。”
当下他脸上杀气一现,嘿嘿道:“好,索性贫道再送你一程!”左手食指一抬,指尖亮起一团银灰光晕,点向丁寂的眉心。
这树洞内空间狭小,丁寂避无可避,明知正面交锋犹如蚍蜉撼树,也只有振臂招架,左手一式“二十二字拳”中的“一”字诀打向鹤仙人食指。
“啪!”两人拳指相交,丁寂的身躯剧烈一震,但觉对方一根枯乾焦黑的手指如有雷霆之威,将自己的左拳牢牢压制在半空中,一股庞大澎湃的魔气瞬间击碎举劲,沿著胳膊攻入经脉。
了寂急运化功神诀相抗,鹤仙人指力微收,说道:“只要你说出来,我便饶了你。”
丁寂咬牙不语,全力抗拒著对方强大无俦的指力侵袭,不一刻汗湿重衣,头顶蒸汽直冒,豆大的热汗顺著鼻洼鬓角滚滚淌落。
蓦然他心头一动,道:“凭这老道的修为,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岂会僵持上这么久?哎哟!他是要借此迫我施展化功神诀,好察探我经脉中真气流转情状。”
警觉到这点,他对鹤仙人的手段又惊又佩,把心一横道:“我纵是被轰成碎末,也绝不能让这老道士得逞!”心念一催,立时收去化功神诀,只全力运气抵御。
鹤仙人“咦”了一声,明白丁寂已识破了自己的用意,宁可一死也不肯给他可趁之机,怒哼道:“小娃儿,你当真以为贫道舍不得杀你么?”指上又加了一层劲力。
丁寂整条左臂彻底失去知觉,鹤仙人的魔气如同洪水猛兽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周身经脉痛楚欲裂,像是有千万把钢针齐齐狠戳著他的五脏六腑。
可鹤仙人企图藉此迫使丁寂屈服,却是错了。丁寂一身傲骨浑不亚于乃父当年,素来是吃软不吃硬。
假如鹤仙人不杀倪姥姥,再以好言相请,并许诺释放方丈仙岛上被囚的数十位北海同道,尚有一线商量的余地。
而今鹤仙人的折磨越是凶狠,丁寂便越不可能低头。
鹤仙人见丁寂浑身剧颤,面色赤红,仍是紧咬牙关不吭一声,心里头奇道:“这小白脸倒也硬挺。”
可这么一来,他的苦心便又成了镜花水月,不免著恼,暗发狠劲道:“你再硬,贫道看你能撑几时?”指力源源不绝迫入丁寂体内,却绝不伤他的性命。
两人互不相让,一时间僵持不下。
又不知是多久,丁寂脑海里的意识已近麻木,全凭本能抵御著鹤仙人的魔气冲击,不知不觉中牙关咬紧瞪圆双目,脑子里只闪动一个念头道:“小爷我偏不让你称心如意,活活气死你这老怪物!”
鹤仙人面对恶狠狠瞪著自己却显然已陷于半昏迷状态的丁寂,满心不是滋味。
昔年他称霸北海,为所欲为,即便是一派宗主见著自己,也得战战兢兢,俯首贴耳。不曾想今日却教一个小小少年难住,杀不得,哄不了,犹如老鼠拉龟无从著手。
他一面压迫住丁寂,一面思付著对策,然而想出的七八个法子仔细一琢磨却全不管用。尽管注入丁寂体内的魔气对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长久下去终不是办法。
正感彷徨无计之时,丁寂口中猛地喷出一蓬淤血,身子颤了颤朝后直挺挺倒下,竟真的昏死过去。
鹤仙人一愣,收住指力,望著丁寂灰暗的面容,愠怒道:“这浑小子居然是铁豆下锅,油盐不浸!”
他杀机陡起,左掌一竖便欲朝丁寂的头顶拍落。但掌至中途,想起仙劫来临时的可怖情形,他禁不住又心生犹豫:“我一掌下去,千辛万苦寻觅到的一线希望,可也由此断绝。”
念及至此,他的左手按在丁寂额头,掌力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去,迟疑了半晌,突然察觉到对方体内激荡奔涌的强盛魔气,不觉一计喜上心来。
他掌心微吐真气,将修炼了五百余年的精纯功力徐徐渡入丁寂体内,直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收回左掌,暗自得意一笑道:“让你见识见识贫道的真手段!”
此后数日,两人好似针尖对麦芒,在这不足一丈方圆的忘机仙树中各自较劲,谁也不肯率先认输。
鹤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