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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蛋深吸一口气,心下佩服得五体投地,恭敬回答道:“是。”
苏芷玉悠然道:“接下来的问题就再简单不过,你唯恐欧阳姑娘信不过鬼锋,不肯随他离开,便将九雷动天引作为信物交给了他。所以这件魔宝经鬼锋之手,最后落在了欧阳姑娘手中。联系到我前头的猜测,它的来龙去脉也就变得一清二楚了。”
小蛋无从辩驳,沉默片刻后说道:“可——我不相信是她做的!”
苏芷玉微笑道:“小蛋,你愿意相信我吗?”
小蛋心乱如麻,鼓足勇气问道:“可我也有可能在说谎!”
苏芷玉唇角笑意浮现,徐徐道:“因为我相信你,更相信杨掌门最后说出的秘密。”
小蛋无从作答,苏芷玉却不再解释,抬首道:“啊,快到天一阁的山门了。”
她顿了顿道:“小蛋,你不是敝阁弟子,又身为男子,不宜住在天一阁中。在歧茗山顶有一座你丁叔早年搭建的小亭,便委屈你暂住在那儿了。”
小蛋忙摇头道:“没关系,我只要有个地方就成。”
眼看要进山门,他赶忙又问道:“玉姨,您还要去找小寂吗?”
苏芷玉轻拍小蛋的肩头,驻足道:“好孩子。小寂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
小蛋看着她娇柔纤秀的身影,实难相信就是这样一位天仙化人般的女子,要一力肩负起如许的重担与磨难,却永远都是那般的举重若轻、从容优雅。当晚一场小规模的洗尘宴后,苏芷玉因忙于门中俗务,便托巡山归来的芊芊将小蛋送上峰顶小亭。芊芊离去后,偌大的山顶就留下小蛋独自一人,显得格外空旷冷清。
小蛋伫立亭中,举头仰望那轮载波于苍茫云海中的月牙,好似一叶扁舟孤挂云帆,在寥阔无垠的夜幕里也不知会驶向何方。他默立半晌。忽然觉得天大地大,可自己却像那浮沉云海的弯月般无所归依,不知彼岸究竟藏在何方,不知自己还要走多远?不经意地,他的视线被小亭四边竹柱上镌刻的小诗所吸引,轻轻念出声来:“隔海相守,千般不舍;云渺万里,无时或忘;心有灵犀,岂在朝暮;与子偕老,皓发秋霜!”
一阙念完,小蛋久久无语,竟是痴了。不知又是多久,他发现在自己站立的竹亭凭栏上,还有几行工整的字迹,好像是用钗子在竹上一笔笔地用心刻画而出。借着月色,小蛋很快便看清楚这上面写的竟是:“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相留相送,时见双燕语风樯。满目飞花万点,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肠。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
词的后半阙被刻在竹栏的背面,但小蛋已无须探身去瞧那接下来的是什么,一行行词阙便如清泉般从心底汩汩涌出:“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
这词、这字他怎能忘记?半年多前从北海回返,罗羽杉一路上都在教他念诵这首诗词,而后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其中的字意与韵味。他的记性素来都不是很好,连背诵干爹教的最简单的几句北海门心法,都会颠三倒四、辞不达意老半天,直至气得他老人家行将抱头吐血方才作罢。
可唯独这样一首词,他却牢牢地刻在心里,随时随地可以倒背如流。真不晓得常彦梧倘若地下有知,是会咬牙切齿还是感慨万千?
原来她也来过这里,只是玉姨没有说。小蛋怔怔想着,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眼眶蓦地有点湿润,小心翼翼地抚过凭栏上娟秀玲珑的字迹,心头又是酸楚又是温馨。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今夜的风前月下,此地的天涯海角,春色匆匆,自己却无梦无语,错过斜阳。
月光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悄然拖曳在小亭地上,婆娑的竹影随风摇曳,似是在对他喁喁细语。天有荒,地有老;海会枯,石会烂——但他,无论如何也要再见她一面,即便后一刻,自己必须面对死亡!思忆绵长,热泪有殇。小蛋不禁低头凝视,腕上系着的那褪色红绳结,不只圈起了他的腕,也缚住了他的心。热血沸腾犹如万马奔驰,一腔积郁已久的豪情如喷发的火山汹涌而生,化作劈开寂寥苍穹的雄壮啸声扶摇云霄,乘风迎浪地飞纵向海天一线外。他在宣泄,他在感悟。吐不尽的落寞意,诉不完的相思苦,此刻尽皆融为滚滚长啸,如同脚下那浩荡无涯的滔滔南海大潮,在银色的玉华照耀下远去。
这啸声足足响了近半个时辰尚无衰竭,引得天一阁众人侧目翘首。正在与几位门中长老议事的苏芷玉,闻到啸音亦禁不住愕然聆听,轻轻叹息道:“这孩子——”
其后十余日,小蛋便寄居于竹亭疗养毒伤,却不啻是度日如年。
杨挚、卫慧的血案,万劫天君的出现和罗羽杉的下落,还有尹雪瑶与小龙的生死安危,无不日夜缠绕在他的心头。只是碍于苏芷玉的盛情,他着实不便贸然下山离去。
每天闲暇无事,他就参悟那首小诗里蕴藏的精妙剑法,有一招没一招地学着聊以度日,而每每问及苏芷玉自己何时能离开天一阁时,得到的回答却总是“快了”。
再到后来上山探视的人换作了甘心衍和芊芊,小蛋一问才知苏芷玉又下山了。他当即便想离开,不料甘心衍却绷着脸道:“阁主行前有交代,你体内的腐毒仍需多日静养方可全部拔除。如果执意下山,便须先闯过敝阁的海天剑阵。”
小蛋唯有干瞪眼,却明白苏芷玉的良苦用心其实远不止毒伤未愈那么简单。好不容易他又在竹亭熬了几日,体内的腐毒已化解得七七八八,大致无碍于修为。小蛋无所事事,又将丁原和苏芷玉刻在竹柱上的小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寻思道:“苏阁主虽是一番好意,可我也不能老是待在山顶等她回来。今晚我就走,先上宿夜峰找欧阳姑娘询问九雷动天引之事,然后再作下一步的定夺。”
但他心知肚明,假如自己将欲待离去的事情直言相告,甘心衍等人定会不允。如果执意强闯,尽管天一阁不会当真摆下海天剑阵来拦截自己,可终究会伤了众人的一片好意。
他略作思忖便决定道:“我不妨留下短笺,然后等天黑后再悄悄离开。”
可亭内并未备有纸笔,若是学丁原那般将留言刻在竹柱上,又恐难以惹人瞩目。他沉吟再三,最终掣出雪恋仙剑蹲下身子在脚旁的泥地上书写起来。等写完留言,小蛋抬头吐气又是一怔。原来亭中石桌的背面,能依稀看到上头弯弯绕绕纵横交错,被人画了许多杂乱无章的线条。
他心下疑惑道:“这又是谁画的,难道是罗姑娘?”
他心生好奇,凑到桌子底下抬头仰望。这才看清在约莫五六十道乱七八糟的线条左首,还有两个挺拔刚傲的小字写道:“蹈海”。
小蛋一看笔迹即知并非罗羽杉所留,不觉略感失望道:“看来这十有八九是丁叔画的,可他为何会在石桌背面画下这些古怪的线路?”
他自不知,当年丁原受罚在翠霞山思悟洞内面壁三年,一日与曾山在斗蟋蟀时无意发现到洞内石桌背面居然藏有一张剑诀图刻,其后几经磨砺修悟,终于在潜龙渊上重现平乱诀,惊得一众翠霞耆宿瞠目结舌,从此扬名四海。
如今时过境迁,丁原自不会再像少年时有事没事去找曾山斗蛐蛐,可从石桌背面发现平乱诀图刻的事情却始终令他印象深刻。
而若干年前,也是在这竹亭之中,丁原心血来潮感念于他与苏芷玉相思之苦、隔海之怅,遽然间牵动灵机会悟天心,隐隐约约揣摩出这一招“蹈海剑式”。
但他生性一向好胜要强,不愿在蹈海剑式完全成型前便公诸于众以免贻笑大方,故此灵光一闪记起少年之事,便效仿创下平乱诀的散矜道人将剑式图形刻在了石桌背面。如此心无旁骛地参悟二十余日,剑式已然初具雏形,可丁原也碰上了一个极其棘手的难题,苦思数日仍不得解。他本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于是干脆不再沉溺剑式之中,又盘桓两日后便离开歧茗山。至于私下自创剑招的事情则连苏芷玉也没有告知,想留待将来给她个惊喜。然而事不凑巧,不久后丁原为寻四相幻镜深陷瀛洲仙岛,直至小蛋到来才得以离去。这创研蹈海剑式的事,自然而然也就搁置了多年。不想今日阴差阳错之下,竟给小蛋在不经意中瞧见,也算是一饮一啄自有因果。
小蛋盯着图刻琢磨半晌,依稀猜测到这是一式剑法,可好像尚未彻底完成,仍留有许多晦涩难言之处亟待破解。他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就用右手的雪恋仙剑依图刻上的剑路演练起来。可没运上两剑,剑路便出现凝滞,小蛋凝思许久才又试着往下演练,没两下却又卡住了。
这般停停想想,想想练练。日落西山,天色渐暗,小蛋却恍若未觉,完全沉浸在这蹈海剑式深邃玄妙的意境之中。但等他参悟到图刻上横向第四根线条之时,手里的雪恋仙剑却无论如何都运不下去。事实上也正是从这里开始,丁原对蹈海剑式的研创出现了瓶颈,其后每一道线条都需耗费数十个时辰苦思冥想,直至离开时亦只在石桌上多画了四道。
小蛋当然无从知晓其中蹊跷,还当自己的领悟出现偏差,望着图苦想不已。
这时,忽听背后甘心衍的声音问道:“小蛋,你在看什么呢,这般专心?”
小蛋回头见是甘心衍,笑了笑道:“甘仙子,是你啊。”
他这些日子与甘心衍处得极熟,但素来对女性以礼自持惯了,即令罗羽杉这般的红颜知己也始终以“罗姑娘”相称而不名,故此仍将甘心衍唤作“仙子”。甘心衍弯身顺着小蛋的目光往石桌背面瞧了眼,惊异道:“这是什么?”
小蛋并不隐瞒,回答道:“是一式剑招,我正在用心参悟。”
甘心衍点点头,仔细打量了片刻后说道:“这多半是丁原留下的,看上去尚未完成,你也不必多费心思在这上面了。”
小蛋知道甘心衍实乃天一阁自苏芷玉以下天分最高的一人,若非因为当日用功过急而走火入魔,蹉跎了数十年的宝贵光阴,眼下的修为恐怕尚可在苏芷玉之上。以她的眼力说出来的话,自然也不会有错。
奈何他生来执拗,闻言一笑道:“左右无事,我琢磨琢磨也好打发日子。”
甘心衍瞥过地上的留言,暗自一怔道:“这孩子险些就要不告而别,幸好是这式剑法将他留住。”
当下颔首道:“也好,你就用心在山上参悟吧。”
此后一连十几天,小蛋日也想夜也悟,心无旁骛地一头栽入对蹈海剑式的破解中。甘心衍和芊芊照旧每日轮流上峰顶探视,见他埋头苦思的模样均都摇头不已。但只要他不再起意离开,索性也由得他去。到第十六天头上,最后一道剑路也教小蛋破解完成。他望着后头的留白,不由怅然若失道:“这就没有了,好像至少还有三剑啊。”
他不死心,又将石桌背面的图刻反反复覆看了数十遍,直到确认剑路果真至此戛然而止,才疲倦不堪地吁了口气,心道:
“我这一耽搁又是好多天,明日说什么都得下山了。如果玉姨和甘仙子她们要怪我,也顾不得了。”
连日来他如痴如醉、不分昼夜地参悟蹈海剑式,已是疲惫不堪,这时心情稍松,不觉间便靠在石鼓凳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到了后半夜,小蛋蓦地感觉自己的眼前缓缓亮了起来,彷佛有成千上万的璀璨星辰在此起彼落地闪烁旋转,不停变幻组合着各式各样奇异的形状。
须臾之后,所有星辰汇聚成千百道汩汩流动的绚烂星河,围绕在他左右。
这些星河不断地盘旋交织、螺旋上升,向着他徐徐收缩,融会成一条条更加波澜壮阔、灿烂亮丽的大河。隐隐地,小蛋甚至听到隆隆的江涛拍打奔腾声。
“喀喇喇——”
头顶上方的虚空遽然开裂,劈下一道亮紫色的闪电。电光刚猛雄劲,犹如天神的战斧从云霄轰斩。小蛋下意识缩了缩,却发觉这束紫色电光直劈入身旁环绕的星河中,激起满天炫目星光后瞬即消失不见。
“喀喇喇——喀喇喇!”
紫电变得越来越密集迅猛,可每一道劈落的路径角度都不尽相同、变化万千,如一幅壮观无比的画面展现在他面前。
他身旁的星河不断地合并汇聚,显得越发雄壮广阔,而银色的波涛浩浩汤汤起伏不定,在紫色电光的劈击下迸射出美轮美奂的星芒,如烟火雨花。
“这不是蹈海剑式吗?”
小蛋怔怔盯着紫电劈斩的线路,恍然醒悟道。他觉得自己正置身在一个不可思议的梦里,那图刻上的线条尽皆一一鲜活灵动起来,充满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