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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忽道:“你几年没使刀了?”
“怕快三年吧。”
“真可惜。刀若不练,连人心都会生锈。我每天练刀两个时辰,二十余年从未间断。你小心了!”来人暴喝一声,刀势骤变,舞出了一个个光圈,毫无破绽;一个个光圈连绵而至,气势逼人。
吴戈的乱发被刀风一激,都扬了起来。好几次刀光近得都映到了他的脸上。打斗声惊起了堤上的流民们,骨骨跟着众人纷纷赶来,扶起刚刚苏醒过来的小燕,围成了一个圈子。而此时,连丝毫不懂武艺的骨骨都看出来,吴戈落了下风,一直在后退。他手中五尺长的树枝被刀光所折,一截截地被削断,枝屑纷飞,很快就只剩下不足三尺了。
骨骨紧张得“呀呀”地叫着,意思是“接着”,一面叫着,抬手便将长脚杂耍用的一柄短刀向吴戈掷去;然而就在同时他猛地发现,那一直袖手旁观的白衣少年竟然幽灵一样出现在吴戈的身后!他惊恐地叫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黑衣人的刀骤然从刀圈中电一般射出,罩向吴戈的头顶。吴戈的树枝刚刚举起,已经感到背后一股气流冲到:有人偷袭!
黑衣人也没有想到那个少年这时候会出手偷袭。他的眼里只有吴戈,刀势丝毫不缓。而少年的枪已然刺出,大枪抖处,六七个枪头攒簇吞吐,直扑吴戈后心。棍怕点头枪怕抖,这是少年家传的枪法,号称九天寒雨。他算准了吴戈最难招架的时候出手。
骨骨脑中一晕,闭上了眼不敢睁开,双手紧紧掐住小燕的手臂,竟一下子无法呼吸。耳中却猛地听到人们的一片惊呼,然后又是震天价的喝彩声。
骨骨心猛地一跳,睁眼看时,吴戈没有倒下。
少年的枪刺空了。枪从吴戈胁下刺过,被吴戈用左手牢牢夹住。
黑衣人的刀也劈空了。这是黑衣人的最后一式杀手。他的右手长刀已尽全力,知道无论吴戈怎么抵挡,也必然是倾尽全力。而他的杀手便在左手短刀。他的短刀已在这一瞬出鞘,他十分自信吴戈一定挡不住这一刀。
确实,黑衣人右手这一刀吴戈再没有办法轻易用树枝引开,更何况还有背后的偷袭。他伸手用树枝一格,一步跨出,闪到了对手的侧面,并同时避开了枪刺和刀劈。黑衣人见有机会斩断吴戈的树枝,于是便不收刀。钢刀斩断树枝,只如斩了个空,毫不见停顿,刀锋便直挥向吴戈身后的少年。黑衣人这一刀迅猛如雷电,少年一枪刺空,见刀斩来,却从吴戈胁下夺不回长枪,只有弃枪跳开。
黑衣人右手刀虽然只斩断了树枝,左手短刀已出,直挑吴戈心脏,志在必得。然而他尚来不及欣喜,眼前白光一闪,就看到吴戈左手夺过来的枪已点在了自己咽喉上,只差一寸。
他的左手刀距离吴戈却还有半尺。两人都僵住了。
便在此时,吴戈右手在空中一伸,将将接住了骨骨掷来的短刀。
吴戈却哈哈一笑:“野人兄?”
黑衣人也是哈哈一笑,扯开了面罩,正是面貌如同野兽的平野人。
“果然是你啊,吴戈兄弟!没办法,找你找得花光了盘缠,只好临时在王府找个差事。王府高师爷与华知县派我与这位傅少侠来取一名叫长脚苦力的项上人头,我一猜便是你。”说着平野人指了一下面如死灰、站在一旁的少年,“不想这少年差点儿要了你的命。”
吴戈回头看着少年问道:“你姓傅?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绿沉枪九天寒雨的传人?”
偷袭失败的少年脸色更加白了。他呆在原地,手心全是汗,恨不能死掉才好。
“你一直在找我报仇?你找对人了。你父亲确实死于我手。”吴戈抬手把那长枪扔回给少年。少年看到,那枪刃上却沾着一缕血。刚才那一枪,从吴戈胁下擦过,毕竟还是伤了他。
少年的紧张渐渐消失了。“你把枪还给我,你,放我走?”他抬着枪问。
“你任何时候想找我报仇我都会奉陪。如果你现在替商会出头,我们可以再比一次。”
少年忽然笑了,笑容里竟然有一丝无耻的狡猾:“不必了。因为我知道,官军就快来了。到时候看你如何应付。我会随时再来偷袭你的。你怎么会这么愚蠢?做君子?你会后悔刚才不杀我的。”他一路走一路笑。后来简直是狂笑着消失在围观的人丛中。
平野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摊了摊手:“给你倒添了宗麻烦。你现在麻烦非常大。”平野人仔细看着吴戈,不能相信这个家伙竟然成了个苦力,这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现如今我就有天大的一场富贵告诉你。只要你答应帮我,我现在就帮你。”
吴戈道:“还是你祖上的宝藏?”
“对,我已经找到了半幅藏宝图。另外半幅在我堂兄手上,他是我的仇人。此人家传的刀法还在我之上。如果你能帮我,定可以杀了他夺回另半幅图。到时候这场富贵咱们平分!”
吴戈摇头:“我不会答应你的。这件事对你而言重如泰山,对我而言则毫无意义。我的建议是,你为什么不去说服你堂兄,消除仇恨一起去找呢?也是两人平分。你说服我的难度,并不会比说服他更低。”
平野人也摇头:“你哪里知道,他父亲杀了家父,我又杀了他父亲,你说这仇能解得开么!至于你,你可知他们说堤上窝藏着钟秀才一伙反贼,马上会有大队官军到来,到时候只怕鸡犬不留。你武艺高强,最多不过逃得性命,这里的流民又如何呢?还不是一死。你不当我是朋友,我还得跟你讲义气。咱们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吴戈笑道:“咱们不说这个。你要是聊刀法,我愿意奉陪。”
“天下武功,到了极至果然是几近于禅。当年你教会了我一个‘势’字。确实,我过去的刀,只有一个‘我’,勇悍有余,不懂顺势而为。你的刀法,可悟到了‘道’这一层?”
吴戈讪笑:“惭愧惭愧。我那时年轻无知,都是胡说的。武术就是武术。什么禅不禅的。那些道理都是肤浅的。能打败对手才最重要。”
平野人大惑:“什么?武功发力确实在于学会如何‘顺势’,顺其自然便是最有效的武功。你教的这道理让我悟了好几年,如何你自己却糊涂了?我更不明白的是,做人与使刀一样,顺势才是天道。你明白使刀的道理,做人却一辈子逆势而为,这样糊涂下去,算不得英雄!”
吴戈仍是在笑:“对于富贵人家而言,比如那个王爷,一天的意义在于听了几支曲儿,吃了几碟山珍海味,幸了几位美人。对于我们堤上的人而言,就只是挣了几文钱、几碗米,孩子过年能否吃上肉。刀法也是一样。对普通武师而言,是骗钱工具;对你,则几近于禅;而对我来说,刀法就是刀法。把浮光掠影的东西撇去,只有‘本来’二字。”
平野人一头雾水,苦笑:“这不是兜了一个圈子么。”
“如果能返璞归真,回归本来,兜圈子也值得。这是武术的意义。至于为人一世,有何意义?”吴戈回过头,指了指身后的人群,道,“野人兄,请看看他们。”
平野人认真地看着。吴戈的身后,是数百跟他一样衣衫破旧的流民。他们有六成左右都是老弱妇孺。很多人家里的青壮劳力大约都到外地谋衣食去了,而他们除了这个棚区一无所有。这些老弱妇孺站在吴戈身后,脸上的表情分明告诉他,为了堤上的栖身之地,他们不惜一战。
在江湖闯荡多年的平野人,最强的本领就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他一向认为,自己的生存才是一切的一切,所以趋利避害对平野人而言乃是基本常识。他忽然感觉吴戈极其愚蠢的选择离自己十分遥远,遥远得不可理喻。
“你真蠢。而且是武功这样强的一个蠢材。手中无刀仍然没有输给我。可你竟这样蠢。”
不能取胜未让平野如何沮丧。他在想,如果没有少年的偷袭,或者自己已经赢了?虽然吴戈手中无刀,这无关紧要了。吴戈说出了他家传刀法的真正弱点所在。这对于自己战胜平真秀,已经足够。
平野人飘然而去。他心中仍然回响着临走时吴戈的话:“东瀛刀法,凌厉剽悍,攻敌有余,守成不足。你虽然武学甚杂,但你们家传武术的基础步法是双脚脚尖向前,同在一条直线之上,这与中华武术不丁不八的步法不同。你这步法,前趋后退快捷无伦,而且正面的攻击势不可当;但如果说有弱点,那一定在侧面。因为这种步法,侧面一定不稳。”
“侧面”。他记住了,却并未完全信服。再回想起吴戈的议论,不由得喃喃地道:“还有‘本来’。什么是刀法的本来?”
平野人回头看着堤上围栏上的点点灯火,心头一片惘然。
天上闪过一道电光,接着是一串闷响,如同巨石滚过天穹。一个炸雷猛地轰响,震得整个天地湮灭在一片浑浊之中。
第十一章 反戈一击
暴雨在午后时分侵袭了整个县城。无数条水龙从屋檐上喷吐而下,所有的街道水流滚滚,家家户户都陷于忙乱之中,补屋补窗的,更多的不得不在门槛上垒起沙袋阻隔渍水。
在堤上,整个世界更是一片迷蒙。运河几乎消失在无边的水雾之中。本就破烂简陋的棚屋几乎没有不漏雨的,所有的流民都在风雨之中挣扎。
到了夜里,余家渡更是沦陷于无尽的黑雨中。所有的人都寂静了,只有嘈嘈的雨声充塞在天地之间。
傅姓少年取出纸笔,研了墨,开始给母亲写家书:
“不肖男仇跪禀,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儿辗转江淮四月余,终于余家渡觅得仇人。此贼如慈君所言,武艺甚高,或在儿之上。所奇者竟不杀儿,岂其心中愧疚乎?欲市恩于儿乎?儿觅此贼,艰辛尽历,血海深仇,千刀万剐不足解吾恨;纵以身殉父,也当竭力为之……“
他写到这儿,想了想,怕母亲担忧,便将信揉了重写道:“此贼沦落江湖久矣,饥馁穷困,武艺荒疏,远非儿之对手。待儿寻觅时机,定枭此贼之首以祭严君。又及,儿已投入游击将军谢如松麾下,日前破钟氏流匪,儿颇有微功,日后疆场之上,将有以报君父之恩也。儿再拜。”
封好信,傅仇取出他的枪,闪进了暴雨之中。
夜叉钟继儒年轻的尸体被高高悬吊在镇中心的一株大槐树上示众。吴戈在暴雨中探出头来,一扬手,飞刀割断了绑着尸体的绳。雨水冲洗去了夜叉尸体上的血污,使他年轻的面孔显得无比苍白。这一次,吴戈对他的脸孔没有厌恶,心里反而生起了一丝怜惜。
他把钟继儒的尸体背在背上,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堤上走去。这样的暴雨,又是黑夜,十步之外已不能视物。
又是一道电光闪过。他的耳朵微微一动,背着尸体猛地向左侧倒下。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闪过,一支长枪已从他身边掠过。
吴戈心中一凛,方从积水中站起来,就见少年的枪又到了。
他没有长刀,手中只有一柄玩杂耍用的短刀。九天寒雨枪!又是七八个枪头在面前抖动。虚虚实实。
吴戈的眸子一聚,便已看清了虚实中真正枪尖的去势,短刀一挥,划入了枪头抖动的圈子。当的一声,那大枪便抖不起来。
少年喝道:“好刀!”却转身便走。吴戈不追,继续前行。
行不数步。少年趁着一阵雷声,又从侧面袭来。吴戈一个侧翻,将将避开这一枪。他知道不能托大,就放下了钟继儒的尸体,昂然站立。
少年“哈哈哈”的笑声从前方传来:“你慢慢等着,看躲不躲得了下一次!”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中。
雨后的清晨,堤上的流民们忙于修葺漏雨的棚屋。忽然人们起了一阵骚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远处的运河边上停泊了十七八艇商船。骨骨咿呀地大声警示着,循着他指的方向,只见一大队人马已然在岸上集结,正向堤上行来。刀枪闪耀,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当先两人,一个是个胖胖大大的秀才,身旁一名红眼大汉。
沈老爷与程老爷被衙役催促着,趟过积水来到华知县的衙门。
华大人铁青着脸,朝他们扔来一张告示。
“明日午时,着山阳县华某,面缚沈程二贼,并纹银三万两,来堤上请罪。若不从命,山阳县鸡犬不留。钟汉儒。”
劫后的余家渡街头一片狼藉。街上的积水仍有一尺,破烂的草鞋、席子等什物在水上漂浮着。人们纷纷打开窗,看着渐晴的天色,有的仍在向门外舀着屋内的积水。
同住在县衙驿所的少年和平野人从屋中出来,对视一眼,见对方都趿着湿透了的鞋子狼狈不堪,都忍不住笑了。
平野人并不喜欢这个阴阳怪气的少年,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