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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锋录-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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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谈话间,小虎托上一盘青菜炒马肉来:“姊姊说还有红烧肉呢,要多炖些时辰,你们先吃这个罢。”“小虎好乖,”杞人笑着夹了块肉给他,“来,吃一块——叫你爷爷也来坐了吃酒罢。”
  小虎一边“吧唧吧唧”地大嚼,一边含含糊糊地道:“爷爷往南边刘麻子处赊酒去了……”“赊酒?为甚么?”杞人奇道。小虎抹一下嘴巴:“他说这家酿的村酒招待不得客人。”说着,一蹦一跳地又进厨房里去了。
  “这位老人家真是好客,他是……”宫秉藩问道。杞人一边给他夹菜,一边回答:“我和师侄媳妇只是寄住。这位老人家心肠极好,可惜命忒苦煞,中年丧妻,老来丧子……”把老人的遭际略微说了一遍。
  “唉,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啊,”宫秉藩长叹一声,咂了口酒,“脱脱这个奸贼,恨我未能亲手宰了他!”“脱脱,”杞人问道,“他不是曾有‘贤相’之称么?”“‘贤相’?”宫秉藩冷笑道,“‘王莽礼贤下士时’!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啦,这十五年,哈——”
  他咂一口酒,两指拈起一支竹筷,击碟歌道:“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泛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这是当时传遍大江南北的《醉太平》小令,杞人自也耳熟,当下和着他苍郁悲凉的歌声,击节轻叹。
  “这个‘奸佞专权’,便是指的脱脱与他叔父伯颜,”宫秉藩歌罢解释道,“当初伯颜下令尽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南人,脱脱执政后将这恶令废啦,可是他加印交钞,物价暴涨,‘斗米斗珠’,这害死的人,哪里比乃叔少了?”
  他说得激动,忽然一把拉开衣领,露出脖子左侧一尺多长的一条刀疤来,“至元四年,我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年轻气盛,痛恨伯颜专权无道,曾经潜入大都,欲待刺杀他。这一刀,却是脱脱割的!”
  “得那是仲夏的某个夜晚,”宫秉藩仰首向天,沉入了冥想中,缓缓说道,“我着一身夜行衣,背负宝剑,潜入伯颜的右丞相府中……
  “相府四周,我于白天已然勘察明白,也寻好了退路。约莫二更时分,自西院翻入,便见下面是一个极大的花园。
  “小心翼翼跃上一座假山,察看四周形势,发现东边有小小一扇月门,想是通往园外的,或许更是直通伯颜内宅哩。我正待朝那里奔去,忽然看见一个人。
  “只见到那人的背影,他坐在荷塘边,似乎正在垂纶钓鱼。这大黑夜,着一身便装在相府花园里钓鱼,遮莫便是伯颜本人?或是他的至亲好友?我待过去捉住此人问个究竟,只为……相府实实的太大啦,我原本想象中的皇宫也未必能有恁么大。初时只是咬牙痛恨,伯颜这狗贼搜括了多少民脂民膏!此刻才想起,相府恁么大,我又上哪里寻他去?”
  宫秉藩自嘲似地一笑,继续说道:“我蹑手蹑脚地奔过去。那荷塘从假山上看来只在面前,到下面走才晓得百折千回,路径煞是古怪。好容易到了那人背后,正要上去扼他咽喉,忽地那人长声大笑,一反身,钓钩便直朝我面门飞来!”
  杞人“哎呦”了一声,道:“你被人察觉啦。”宫秉藩一仰头,灌了杯米酒,叹道:“可不是么。这一交上手,我才晓得此人功夫不在我之下。此时正面相觑,看他似乎比我还小着一两岁,面白无须,倒似个养尊处优的贵胄公子——谁料得功夫如此狠辣。他的钓钩,可作鞭、棍、枪、钩、链锤等多般使用,招招不离我上下要害。我从未见过这般古怪打法,一柄剑几乎都应付不来。
  “只听那人笑道:‘宫大侠果然好本领,只是想到天子脚下来闹事,稍嫌嫩了一些。’我心想糟啦,原来我早便被人察觉,连名字也着他们打听了去。然则此人又是谁呢?我和他斗了四五十招,仍是一些也想不出中原武林有这么一家古怪功夫——他看去又十足是个汉人,不似禁过塞外风霜之苦的。
  “我数次询他姓名,他却不讲。我问他身为汉人,何苦为鞑子卖命,他只是笑笑,也不回答。翻覆战到七十招开外,我对他的古怪招术已然摸清,进攻起来略微得心应手些,可是突然间斜眼一瞥,才发觉自己已被团团包围了!
  “我只顾鏖战,对身周形势竟然不闻不问,哎——这个毛病始终改不得,都是我天性愚钝,因而对武学过于痴迷的缘故。其实我早该察觉的,灯笼火把耀如白昼,哪有无动于衷的道理?可当时竟然未往心里去。
  “直到略微轻松些了,这才发觉已有四五十名相府卫士将我们两人围在圈中,密密麻麻的几乎风雨不透,只东北角上有个缺口,那是荷塘……
  “我晓得要待脱身,只有穿过荷塘。可是塘忒小,水忒浅,我虽然略识水性,可这一下去,断不会再有上来的机会——他们立时便会将荷塘包围的。登萍渡水呢?我却又无恁么好的轻功。
  “激战中,听相府卫士唤那钓者作‘牟先生’。江湖中有甚么姓‘牟’的高手么?我可实在想不起来。我虽年轻,交游倒也颇广,猜测这人或许是从东海或南海上来的,听闻那里许多无名海岛上,有隐逸的高人居住……
  “又战了少顷,我隐约听见樵楼上打开了梆子,三更天了罢。我晓得再与这姓牟的纠缠下去,只有束手待毙。无可奈何之下,施了一招险着。
  “我容他将我逼至荷塘边,几下快攻隔开钓线,抢入圈内,他势必只有用钓杆来迎击了。我趁他一杆横扫,伸剑在杆梢上一点,借着一股柔劲,便向荷塘彼岸飞去……”
  “啊也,”杞人叫道:“倘若他察觉了你的意图,这一杆是虚招,可怎的好?”宫秉藩笑道:“因此我讲这是一招险着么。倘他这一着是虚,或者我重心不稳,一个跟斗栽倒,或者被掼入荷塘。只是当时形势,不由我不冒险,年轻人又忒胆大,现今想起来,却不禁有些后怕。”
  “那荷塘有多宽,可跃过去了么?”杞人追问道。宫秉藩伸食指蘸了点酒水,在木桌上画道:“荷塘是半月形,我在西岸,距东岸总有七八丈。我平日里提气奋力一跃,也不过三四丈远,这一下借力,倒飞出去五六丈,又好在落脚处正有一片荷叶,我右足轻点,虽然溅了两腿透湿,倒也到了对岸。
  “这个样子,再欲行刺伯颜,那是痴人说梦,仅这一路水迹,便能将敌人引来。此时众卫士自西边包抄了过来,我又不得不往东边跑去,谁想刚迈出月洞门,便又遇上个高手……”
  他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端酒坛,可是倾了半晌,才刚够半杯。“咦,”杞人转头叫道,“小虎,你爷爷赊酒回来了也未?”
  “我唤小虎去接老人家了,”绿萼在灶下答道,“这时辰,料也该回来啦。”杞人嗔怪道:“他才多大,出点事怎么好?”绿萼端上一锅红烧马肉来:“这路他也走得熟了,能出甚事?我怕老人家年岁大了,走山路腿脚不大灵便,才唤他去接的——或者,我去看看?”
  “你?你身体还没大好哪,”杞人沉吟道,“恁长时辰,不要真个出了甚么事……”宫秉藩笑道:“正好,我待走两步行行酒,咱们一起去接他们,边走边聊罢。”
  “好好,”杞人夹了一大块马肉给他,“先吃块肉,绿萼刚炖得的,散步回来怕便凉啦。”
  两人吃过几块红烧肉,相伴走出草屋,杞人望望给糟蹋得不成样子的菜园,叹道:“这干家伙,哎,我又得好一阵忙啦——真弄不懂,大伙都是人,打来杀去的做甚么?”
  “千古战乱,苦的只是百姓,”宫秉藩点头道,“不过这打打杀杀,我看再过百年千年也未必停息得了。当初宋太祖陈桥驿黄袍加身,陈抟老祖因之鼓掌赞叹说天下太平了——果能天下太平么?辽、夏虎视于北,唐、汉割据于南,依旧兵燹四起,又有哪一日太平过?”
  “天遣魔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不平人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杞人歌道,“真个把鞑子逐出中原,百姓便能得过安生日子么?”宫秉藩冷哼道:“天晓得,换个皇帝换朝臣,百姓不是一样吃不饱穿不暖?似尧舜那般的圣明天子,是且休指望喽!”
  两人渐渐走上山路,杞人问道:“你适才说到才穿出月洞门,便又遇见一个高手,却不知是哪个?”宫秉藩道:“‘金眼关索’夏国坚,他的名头可听过么?”
  “夏国坚?”杞人奇道,“那是十余年前河北第一刀手啊,不过已然失踪许久了罢。”宫秉藩点头道:“他正是那次与我一战后,才失踪的。
  “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也晓得此人利欲熏心,他投到伯颜府中,倒是一些也不奇怪。当时我夺路要走,甫一见面便下杀招,他被迫连连后退,可是依然拦挡在我身前,我始终冲不过去。
  “身后众卫士叫喊声越来越近,我心里才叫得一声不好,脸旁风声乍起,原来那姓牟的赶来了。他倒自重身份,不肯前来夹攻,只开始刺了我一杆,解了夏国坚一招之厄,随即便立在一旁,只是问道:‘坚兄先歇歇如何?待兄弟将这厮打发了罢。’
  “夏国坚哪肯把功劳让予他人,眼见众卫士重重围将上来,也不怕我跑掉,当下答道:‘玄兄帮我掠阵即可,看我擒这大胆贼子。’我心底愈益愤怒,自忖十九难以全身而退,长剑展开,一派进攻招术,誓要与敌同归于尽。
  “又战了三十余合,夏国坚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了。姓牟的屡次劝他下阵歇息,但我一剑紧似一剑,他又哪里走得开去。激斗中,我使了一招‘鸿渐于陆’,用剑柄格开夏国坚的短刀,剑刃顺势爬上,直割他的肩颈。那厮倒当真手快,竟然百忙中用左手手背来撩我的长剑……”
  杞人低头想了一下,笑道:“这是莫可奈何,他为了要保性命,说不得只能舍一只左手啦——仓促之间,竟能想念及此,也很了不得了。”宫秉藩摇头道:“他哪里肯舍左手?原来手背上包着钢甲的,当下‘当’的一声,竟将我的剑挡开了。我急忙顺势换一招‘毒龙取水’,在他腿上割了条三四寸长的口子。
  “那姓牟的再也忍耐不住,一声长啸,直便向我扑了过来。他人尚在半空,钓钩可已然到了我的面门。我横剑一撩,忽地左眼一热,瞧见东南角上一道红云飞起。
  “我与那姓牟的倾刻间连交了七八招,只听他唤道:‘张虎,你速领人去后院救火罢,这厮有我照料。’又斗数招,他又唤道:‘坚兄,你也去看看罢,防这厮有甚么帮手。相爷若然有失,你我须都吃罪不起呀!’
  “我才明白那朵红云原来是相府后院的火光。怎么事情恁么凑巧,真是老天佑我么,还是另有高人暗中相助?夏国坚与一众卫士都已跑得远了,我独斗那姓牟的,一连十数合不分胜负。
  “此时远处的喧嚣嘈杂之声愈来愈响,立观我与那姓牟的格斗的,却不过三名相府卫士而已。又斗七八合,忽听那厮叫一声‘且住’,一个跟斗翻出圈外。
  “还未等我明白过来,他忽然双手一分,自钓竿里拔出柄窄如柳叶的长剑来,反手一剑,刺入了一名卫士的咽喉!
  “这一剑又快又狠,那卫士一声不哼,便此跌倒。另两名卫士大惊之下,还未及逃走,他剑出如风,又是一招封喉,杀了较胖的一个。
  “另一名较瘦的卫士轻功颇有根底,急忙撤身要走,却被那姓牟的钓竿一抖,刮住他的后颈,生生拽了回来,再自上而下一剑,又是血也不见,便此毙命。
  “这三招一招快似一招,于每个卫士喉头都只留下淡淡一抹红印。我初时只道他功夫古怪,真实本领应当还略逊我一筹,此时一见,心下不禁又惊又愧——他适才若是用这招术来战我,我怎生拦挡得住?”
  杞人奇道:“这三招确是了得,然而以你之能,岂能敌不得?他若是第一剑刺来,你只需……”宫秉藩笑道:“那是十余年前之事呀,当日我的剑术,连现今的四成也还不到。”
  他忽然抬起头,长叹一声:“此人若仍在世,今日的武艺,又不知练到了何种境界……”顿一顿,这才继续说下去:“我正自惊疑不定,只听那姓牟的笑道:‘宫大侠且随我来’,转身便往花丛里钻去。
  “我当时脑中一片糊涂,不自觉便跟在他身后。转过几座房屋,来到一间大厢房前,那姓牟的上前去扣门,轻三下,重一下,又轻三下,只听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声音道:‘宫大侠请进来罢。’
  “那间厢房不大,陈设也颇简朴,我才进门,姓牟的便将门栓上了。开门的原来是个年轻公子,身披轻裘,相貌清奇,”宫秉藩忽然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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