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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锋录-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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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杞人、绿萼守丧一年多,到了至正十四年的七月,朱元璋升任总管,攻克滁州,汤和在他麾下为将,就在滁州城外盖起了一家小小的酒馆,请杞人师徒前往打理。朱元璋很喜欢吃杞人炒的菜,虽然现在身份不同以往了,仍然经常带着汤和、邓愈、吴祯等人微服出城,到杞人的酒馆里来偷得浮生半日。杞人在滁州城外一住就是十多年,直到至正二十五年,也即宋小明王韩林儿龙凤十一年,才搬去应天府。
  就在他迁往滁州的第三个月,也就是至正十四年的九月,元太师脱脱再度南下,总制诸王、诸省军马,镇压在高邮造反、僭称大周皇帝的张士诚,吓得张士诚去了帝号,俯首请降。十二月,脱脱突然接到皇帝的诏,责备他“老师费财,坐视盗寇”,削去他的官职,暂时安置淮安。脱脱知道这是素来与自己不合的中平章政事哈麻进献谗言的结果,他放声大哭,孤身驰马向北跑去,麾下百万大军,顷刻奔散。
  第二年的十二月,脱脱在流放地云南被毒死。元朝这株参天巨树,最后一支还能抽芽的枝条——即使是长歪了的枝条——也被折断了,他距离死亡,也就已经不远了……
  第十六章 十年一觉徒笑耳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转眼间,西风骤起,至正二十五年肃杀的秋天,终于来到了。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忽罚盏夜阑灯灭。想秦宫汉阙,都作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知他是魏耶?晋耶?……”
  ——沙哑而悠闲的歌声在秋风里漫舞,似乎给这恼人的早寒多少增添了一丝温馨的暖意。
  缪锐轻轻咂一口酒,淡淡地笑道:“这只套曲儿不错罢,直教人翩然有出世之想——可惜不是真看破,只是被逼无奈,这样心境,便跳出俗尘,也是个苦神仙。”坐在他对面的郭汉俊摇摇头:“休感慨,休感慨,你我这辈子是跳不出红尘去了也,烦恼怎的?徒坏了酒兴。”
  缪锐右手两指拈起一支筷子,轻敲着果碟儿,跟随着乐曲节拍,也轻轻哼唱道:“恐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看秋来……”唱到这里,本来是一个极高的音阶,缪锐努了把力,却还是唱不上去,只好就此停了下来。然而隔座的伶人,却兀自引吭高歌,歌声如一道彩带,飞旋而上,越舞越高,倒象是列子御风,嫦娥奔月似的。
  “一副嘶哑嗓子,讲话都结巴,唱歌倒真好听煞,”郭汉俊凑近缪锐,低声笑道,“你觑南争北斗,不是密匝匝蚁排兵?你我北来大都,不是乱纷纷蜂酿蜜?只不犯了闹攘攘蝇争血,便敢拍胸脯自夸是条好汉子了。”
  缪锐朝郭汉俊眨眨眼睛,提醒他别乱讲话,然后提高声音,故意接上他先前的话头:“这是大都城里有名的伶人哩——便多有此等人,平日看了木鸡一般,诸事都难拿起放下,偏是合了一个行当,便如鱼儿得了水,天赋异禀,再加辛苦研磨,他人难以望其项背的。”
  正说着话,那老而呆痴的伶人已经三指撮着一个木碗,拐呀拐地走了过来。缪锐从怀里掏出一张五文至元钞来放到碗里。伶人点点头,浅浅唱一个喏,又拐呀拐的蹩到别桌去了。
  郭汉俊问道:“甚么时辰了?”正在店堂里来回穿梭的伙计凑近来,接过话道:“巳时都尽啦,两位早茶直吃到这般时候,须不须上些儿干的来?”
  “也罢,”郭汉俊皱皱眉头,“沏两碗酥,有好肉馅子馒头上一盘来。”伙计答应一声:“客人稍待,我这里新蒸得好牛肉馒头,面发得好,臊子剁得细,诸料物、盐、酱调和得好。这便送将上来呵。”说着话,赶紧跑往厨房去了。
  “难不成今日又是白白等了,不见结果?”缪锐把双手笼在袖子里,微微一笑,“罢罢,且偷得浮生一日闲哈,吃些茶酒,谈天说故罢——可得你我初次相遇?”
  “怎的想起这个?”郭汉俊说道,“便是相助铁冠真人门下孙先生救人那遭罢。便一眨眼,十三年过去了也……”缪锐点点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十三年了也,好不磋砣呵。想那日你们前去救人,我在茶亭中领着连总舵主的盛价,好苦等啊,不见你们回来……却原来中了贼人诡计也!”
  郭汉俊摆摆手:“往事磋砣,且休再提。”缪锐突然又象想起来甚么似的,问道:“二兄可好么?你们兄弟多久未得相见啦?”郭汉俊一边接过伙计递上来的酥酪、馒头,一边回答道:“咱们去年来大都前还见过一遭,他跟着陈师傅,在城西一品居里帮手切猪割牛剁馅子……”看伙计走开了,突然放低声音,凑近缪锐:“你知那店,大王可爱煞了一品居的川炒豕肉、攒鸽子蛋,常要微服前往的——那便都是陈师傅的手艺哩!”
  “我还未曾见过这位陈师傅哩,”缪锐咂一口稣酪,轻声问道,“未知比你师父如何?”郭汉俊一边吃馒头,一边笑着摇摇头:“说不得。我也只是师父的名弟子,领受一次指点而已。我兄弟却是陈师傅单传的徒弟,料我今日已不是兄弟对手喽。”
  “于掌教道法高妙,武艺惊人,休说中原,便南荒北鄙,也是盛名遐迩的,”缪锐笑道,“你又何必太谦?——对了,这些年来,可会过连总舵主他们么?”
  “未曾得见,听闻他仍掌淮帮,名声更响亮了,”郭汉俊回答,“尉迟先生已升了龙虎山天师宫副领,大王……要封他真人名号哈——他们忒煞的风光,你我可是蹭登半生,依然下走哩。”
  缪锐笑笑:“下走也有下走的好,省心省力。”突然又摇摇头:“巳时了,今朝又是白等。”“这位仁兄怎的如此耽搁,”郭汉俊低声说道,“这便爬,也须爬到大都来了。”缪锐左右望望,也压低了声音:“南运河在张士诚手里,海路有方国珍控制,中原又多战事。他再迟来个十天半月,也不稀奇哩。”
  两个人一边吃着馒头,一边正在密谈,忽听楼梯“登登”作响,上来两个头戴交脚幞头,中州军官打扮的人,大摇大摆地就在缪、郭二人左侧一张桌边坐下。两人急忙刹住话头,只听一个军官叫道:“伙计,打饼,熬羊肉来,再筛两斤好酒!”
  “阿也,”伙计还没答应,突然旁边一间雅座的门帘一挑,走出个头戴瓦楞帽,身穿织锦长袍,蒙古贵酋模样的人来,“原来是二位将军,怎今日有闲来北城吃酒?且里间坐,容在下做个东道。”
  “拜住官人,”两名军官同时起身作揖,“难得相会。阁子里好生气闷煞,不如出来就这宽敞地界,一起吃两杯酒。怎好请你东道?自是我弟兄们会钞罢了。”那贵酋笑笑:“出来吃酒尽使得,会钞还是在下来罢。”于是漫步走到两人桌前,告罪坐了。
  缪锐和郭汉俊也不说话,自顾自吃馒头,但眼睛却不住偷偷往这几个人身上瞟,同时仔细听他们讲话。
  看那蒙古贵酋,大约三十多岁年纪,圆脸细目,稀疏的胡须。只听他问:“怎只要饼子、羊肉?待在下叫一桌上好的酒席来,请二位吃酒。”
  “恐赶不及了也,”一个声音较为沙哑的军官扬扬眉毛,“午后还有要紧公事,且先填饱了肚子罢。晚间怕要戌末才吃得上哩。”
  名叫拜住的贵酋问道:“甚么大事劳动两位?”“甚么劳动不劳动,”另外一名军官捋捋大胡子,“在军中咱们也是一呼百应的人物,战场上挥起刀来,教贼人胆落。进了大都城,天下脚下诸色官员,咱们还算个屁?只拜住官人瞧得起咱们这些粗人,肯降了身份来与我等吃酒哩。”
  “这是甚话来?”拜住笑道,“天下纷乱,都是那些文臣害了国家,若非各位武将讨贼平逆,大都城焉能如此平静?前几个月城里好乱呵,若非各位进得城来,诛了凶逆,我们怎得太平日子过?”
  缪锐、郭汉俊知道他在说些甚么。去年,也就是至正二十四年,大军阀孛罗帖木儿兵犯大都,杀死了在皇帝面前进他谗言的搠思监和宦官扑不花。皇太子逃奔太原,投靠另一军阀扩廓帖木儿。到了今年三月,皇太子正式下令诸路讨伐孛罗帖木儿,扩廓帖木儿逼近大都。七月,皇帝派人刺杀了孛罗帖木儿,孛罗帖木儿军星散。九月,扩廓帖木儿统兵保护皇太子回归大都,他本人被任命为太尉、中左丞相、知枢密院事,节制诸路军马。大量的中州军官,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大都城的。
  “官人讲得好呵,”正好伙计送上羊肉、美酒来,哑嗓军官端起酒杯,“咱们跟了扩廓帖木儿丞相,只求藉这一把气力,一身武艺,扫荡群贼,天下太平,好博个封妻荫子哩。来,我弟兄且敬官人一杯。”拜住也忙端起酒杯来,和两人对饮了,问道:“午后有甚么事?又哪里打仗了么?本思量晚间再请两位吃酒的……”
  “丞相要去居庸关外阅兵,”大胡子军官抓一块羊肉吃了,回答道,“咱们两个是动辄不离左右的,因此先在这里恭候,还有些琐事要办哩,申初便保着丞相出健德门去。”
  “恁晚才动身,甚时辰得到居庸?”拜住追问道,“快马驰去的么?却领几个跟随,丞相也不怕路遇刺客?”
  “有某蒋也先在,甚么刺客吃了熊心豹胆,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大胡子军官一拍胸脯,“管教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听到这里,缪锐和郭汉俊对望一眼,同时站起身来:“伙计,且在帐上,咱们明日一早还来呵。”然后一前一后走下楼去。
  两人离开酒楼,不约而同地向西北方健德门的方向走去,良久不交一言。等到远远望见了城门,身边路人渐稀,缪锐才突然停住脚步,轻声问道:“真个要去么?”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郭汉俊低声回答,“扩廓简从出大都往居庸关去阅兵,正是他的死期到了!我只怕那个甚么拜住这一提醒,他临时改了主意……”
  “扩廓刚愎自用,怎恁简单便改主意?”缪锐警惕地四下里望望,微笑道,“你未仔细揣摩那拜住话语中的意思?他是在套那两个中州军官的口风哩。我料他八成也……”
  郭汉俊恍然大悟:“遮莫他是孛罗帖木儿的余党?”“大都城中,想杀扩廓的,”缪锐低声笑道,“又岂止是孛罗的余党?”
  两人兵器是随时藏在身边的,当下在城门边蒸饼挑子处买了几个热腾腾的蒸饼,就揣了出健德门,直往居庸关方向走去。路途中找了一处险要的地形,埋伏下来。这一带两侧都是数仞高的山崖,中间窄窄的山道,也不过能容三匹马并行而已。两人挑了一处隐秘的草窠躲了起来,一等就是个把时辰。眼看黄昏将至,秋草如金,残阳似血,却仍然不见路上有甚么动静。
  “难不成真个扩廓不来了么?”郭汉俊有点沉不住气了。“申初罢了,你未曾听那军官讲说,这时辰他们方才离城么?”缪锐笑道,“休烦躁,且耐心等着罢。”
  “唉,”郭汉俊叹口气,“我七年前来过大都一遭,那时这路上行人尚多,想不到今日萧条如此——对了,若拜住赶在咱们头里宰了扩廓,怎么处?”
  “只须他死,死在哪个手里不是一般?”缪锐略微探探身子,伸个懒腰,“不过自大都往居庸去,便此处路最险窄,若要埋伏,也当在这里左近。”
  四周渐渐昏黄起来了。缪锐从怀里掏出几个蒸饼,递给郭汉俊:“先吃一个,养养气力,才好动手。”郭汉俊接过来咬了一口,抬头看看天色:“或许你我不必动手哩……”话没讲完,突然被缪锐按住了嘴巴。
  “讲曹操,”缪锐凑到他耳边,“曹操到哩。”郭汉俊侧耳细听,果然远远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道路转弯处,出现了几个黑乎乎的人影。郭汉俊往下伏了伏身,张嘴又咬了一大口蒸饼,小心翼翼地咀嚼起来。
  人影渐近,隐约可以分辨出那是七个穿着紧身黑衣的汉子,当先一个髡发长辫,瞧身量正是日间在酒楼上见过的拜住。
  拜住奔到距离缪、郭二人半箭之地,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向几个同伴说了句甚么。缪锐凝神静听,随风而来的只有“扩廓”、“复仇”、“恩相”这几个词,不由暗中点头:“果然是孛罗的余党。”
  拜住一挥手,七人分两个方向蹩往路边,也隐藏到草丛里去了。缪锐不敢大声咀嚼蒸饼,只是用口水泡烂了,一点一点强咽下去,心中默祷:“天可怜见,教鞑子丞相就此送了性命,也算了却大王一桩心病,反元大业指日可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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