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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胡先生笑道:“徐大将军也是只知打仗哩,却不懂政略,他若命你刺杀扩廓,你千万不敢从命,回南边来禀报大王。”说着话,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你只需在大都打探消息,联络人的住址便在里面。倘若北军有甚么动向——这里还有一纸告身,你且混到军中去。”
凌冲点头,恭敬地接过了布包。
从一品楼下来,凌冲一路南行,不知不觉间,竟然又走到了清真居的门口。抬头望望天色尚早,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倒看见王保保和另两人踱了出来。
“凌兄,”王保保一眼就看到了他,“怎半月未曾过来——咦,你眼圈都是黑的,遮莫未曾睡好?”这话不问还则罢了,话一出口,凌冲立刻感觉头脑昏昏,倦意上升,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
王保保给他介绍两个同伴:“这是舍妹,这是家人李保保。”那李保保身高八尺,好一条虬须大汉,闻言急忙上前来作揖。王小姐似乎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凌冲,然后也福了一福。凌冲报过姓名,还施一礼。
王保保道:“清真居里出了些变故,今日怕不得开张了也……”“甚么变故?”凌冲急忙问道。王保保对李保保说:“你先送小姐回去,我与凌兄还有些话讲。”李保保深深一揖,带王小姐走了。
“走,且吃一杯去,我将由来源源本本讲与你听。”王保保说着话,扯着凌冲的袖子就走,又进了钟楼附近,二人初会那日去过的临街酒楼。
要了付座头,打两角酒,叫几个小菜,王保保就从太学生在清真居闹事开始,将诸般情由详细讲给凌冲听,末了说道:“那个姓骆的送雪姑娘与舍妹归来,正巧我托人救出了艾布老爹,也送他回清真居。现时父女两个大概正各道别后情由,收拾店面呢。”
二人对饮一杯,王保保问:“凌兄这十数日在哪里?也不见过来玩耍。”凌冲含糊回答:“遇见一位故友,搬去了他的宅上。偶感风寒,这几日都卧在床上,才稍好了一些。”
王保保笑笑:“我看凌兄面色不佳,原来是大病初愈,还是早些回去歇着罢——对了,豪杰大会的事情,凌兄可听说过么?”
凌冲摇头问道:“甚么豪杰大会?”王保保奇怪地一笑:“朝廷为了延揽各方奇才异能之士,因此召开这一个豪杰大会,由伽磷真主持,会期便自明日开始哩……”
凌冲听到这个名字,不由皱起了眉头:“伽磷真?便是那个……”“不错,”王保保笑道,“便是咱们初识那日斗过的番僧——现今么,皇帝与太子不合,太子有扩廓帖木儿重兵为援,手下又本多鸡鸣狗盗之徒,皇帝怕他终有一日逼宫篡位哩,因此上才教伽磷真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凌冲好奇地问道:“馊主意?”王保保喝口酒,点点头:“是啊,你且思量,真正有本领的,要刘玄德三顾茅庐亲去访来,哪有一个大会,悬上千金,便自己跑来投效的道理?——怎样,可有兴趣去瞧瞧么,这热闹定是少不得的。”
“这个……”凌冲当然想去,只是不大愿意和王保保同行。王保保忙道:“大会在校场举行,我已教军中的朋友,先在校场边上定了个阁子,不必在人群里挨挤——怎样,君若有意,我明晨去接你?”
凌冲想一想,点头道:“既然有座头……不过在下现下的居处不甚好寻,咱们且约个时辰、地方,再碰头罢。”“也好,”王保保喝一口酒,“明日早些起,卯时三刻在丽正门外碰头罢。”
这趟酒喝的时候不长,凌冲神思困乏,随便吃些菜便告辞了。出来寻路找到居处,却并不进去,先绕着宅子走了一大圈。
走着走着,竟然来到福来金店左近——店门上贴着长长两片封条,盖着红印。凌冲这才发现,自己这两日的住处,居然是在那有名的左李花园之中。
他头脑昏沉,一时也想不清其中原由,沿着花园围墙又走了数百步,拐过个弯,谨慎地敲响了一扇小小的角门。门子开门问候:“凌先生归来啦。”进了门,那个使豹尾鞭的高手早迎了过来:“怎样?邱姑娘呢?”
凌冲回答:“大抵已与她父亲会了面,上路往南边去了——大哥,明日的豪杰大会你可听闻了么?”那人“哈哈”笑道:“也听得了,不过我不甚方便露面哩,兄弟你想看热闹,自身去罢。只是这样大会,定然无好收场,诸事小心则个。”
凌冲问他:“却怎么讲?”那人伸出两枚手指,低声说道:“你且思量,伽磷真办这个大会,为的甚么?皇太子与扩廓帖木儿岂能容他真个招揽着江湖异士?便皇太子他们不理,咱们大汉男儿,也不会坐视。热闹是定少不得的,可惜我看不到也——你归来后讲与我听罢。”
凌冲想到王保保的话,几乎如出一辙,不由点头笑笑,告罪补觉去了。
第二日卯时三刻,凌冲准时到了约会地点,王保保便领他往旧城的校场里来。
那校场是皇帝检阅兵马的地方,好大一块空地,足有里许见方,插满了各色旗帜,也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校场正中央搭起一座面南的高台,上面摆了三张披锦挂绣的交椅;高台南面左右各五,立着两丈多高、径有尺许的十根木柱,柱顶也各绑了一张锦绣交椅,柱子上没有阶梯,没有绳索,也不知道谁能够爬那么高,去坐在上面。
校场东西,各有一座两层高阁,平日阅兵或庆典的时候,各王公大臣便登上此高阁观礼。王保保带着凌冲,来到西边高阁前,掏出面令牌来察验过了,径直上了二楼,进了个不大的阁子。
阁子里早有个锦衣后生候着,见王保保进来,急忙躬身施礼:“姊夫来得早——这位便是凌先生罢?”王保保给凌冲介绍:“内弟毛翼——拙荆已过世了。”
毛翼道:“姊姊也去了七八年也,又未留下子嗣,姊夫如何还不续弦?小弟都为你着急哩……”王保保瞪他一眼:“每遭见你,都是这样一句,便无些旁的话好讲么?”
三人走到窗前,那里早摆下了一壶香茶和两干两鲜四色果品。“这是关中李叔父着人送来的西域蜜瓜也,”毛翼指着一个盘子说道,“再不吃啊,便要烂了也。”王保保点头坐下:“大会甚时辰开始?”毛翼急忙回答:“帖子上说是辰正开场哩。”那口气,倒真象来看一出戏似的。
等了不多时候,辰初已过,突然看见大批绣甲怯薛开进场来。毛翼指着窗外,笑道:“怯薛是皇帝的亲卫,号称蒙古孛儿只斤豪酋子弟里的精英哩。旁的且休论,便这些描金的绣甲,好看却不中用,如何上得阵去?”
说话间,高台上三个座位已经有人坐下了。右首是个黑脸青年,凌冲依稀认得,就是带人搜捕邱福来的那个蒙古贵酋,自己也曾和他交过手,前天晚上又在警巡院中见过他;左首是个长大番僧,中央坐的便是伽磷真了。王保保指指点点地说道:“右边是察合台后王的第四子巴儿思,现今总理大都九城十二门警巡事务;左边那个是吐蕃来的渥尔温,宣政院院;中间的伽磷真你须见过了。”
话音才落,隔壁阁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毛翼从窗口探身出去望了一眼:“是大都路马屁都总管顾秉忠……”凌冲一口茶刚含到嘴里,闻言“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王保保一本正经地道:“休笑,这位顾老爷可是鼎鼎有名的大忠臣哩——只忠于自身的前程。”
王保保出身河南,本就有些口音,凌冲也是久居淮上,“臣”、“程”不分的,闻言更是大笑。等笑过了再看,大会已经正式开始了。
最初当然是伽磷真叽哩咕噜地说一段开场白,他内力深厚,全场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凌冲和王保保哪有兴致听他放屁,只自顾自吃着蜜瓜。随后一个汉人通译又张了半天嘴,阁子离得较远,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只有毛翼是顺风耳,向二人解释道:“原来那十张高高在上的椅子便是考题哩,要选拔十位高手,赐以大元巴图鲁之号,并赏千金……”
王保保抬起头来,毛翼的表情非常夸张:“适才伽磷真说蒙古话的时辰,小弟也听得清清爽爽,真个一千两黄金哩!”王保保扬一下眉毛:“一人一千两,十个人便是一万两,国库里哪有恁么多金子?我倒正缺钱花使,早知便多请几位朋友去挣钱来。”他转向凌冲:“凌兄其有意乎?”
凌冲笑笑摇头:“我有多大斤两,王兄是知晓的,我怎敢去贪这千金?”“凌兄此言差矣,”毛翼“嘿嘿”地笑道,“岂真个会有绝顶高手来挣这笔花使么?”王保保也摇头:“谁能晓得,且看下去。”
三人说了几句话,再转头往校场中望去,只见人群里一左一右踱出两个老者来,走到两侧各第一根木柱前,相对稽首。东边的老者一个跟头,腾起七八尺高,右足在柱上一点,双袖张开,大鸟般飞上了绣椅。西边的老者却背负着双手,施施然如中庭闲步般一步步沿着柱子走了上去,也不知道他双足如何借力的。四周立刻叫好声一片。
那汉人通译出来说了几句话。只听东首的老者道:“老夫宁海向龙雨。”内力充沛,话音传出很远。凌冲听这声音好熟,似乎便是前天晚上在屋檐上打过他一掌的那位“向前辈”。这一来留上了心,仔细看去,只见此人六十上下年纪,穿着道服,三柳花白的长髯飘洒胸前,确是仙风道骨。接着,西首的秃顶老者也开口报名:“老夫姓程,草字肃亭。”细看去,正是那晚跟随紫袍官员到警巡院要人的高手。
“这两个,似乎都是左相府里的高手,”凌冲沉吟道,“扩廓帖木儿也欲前来插一脚么?”王保保笑道:“那是自然——来,凌兄,这柿饼也不错,你且尝一尝。”
向龙雨和程肃亭露了这两手,半晌不再有人敢上来坐那剩下的八张交椅。凌冲三人果子吃着,香茶喝着,倒也悠闲自在。约莫将近午时,突然一个粗大的声音在校场里响了起来:“借过,借过,老子要去取一千两黄金哩。”三人侧头望去,只见一条黑大汉子,铁塔一样冲进了场中。
这汉子奔到西侧第二根木柱前面,向双手上啐了两口唾沫,又往地上蹭了蹭,巴住柱子就向上爬。场内场外都是寂静无声,然后突然暴起一片哄笑。
这汉子身手倒也矫捷,才几个倒手,已经爬近了绣椅,不料突然间大叫一声,一个倒栽葱翻将下来,围观众人齐声惊呼。眼看他就要跌落尘埃,受伤是难免的了,突然人群里一个身影迅疾闪出,电一般奔到柱下,把那汉子抱个正着。
伽磷真站起身来,沉声问道:“向老师,何故偷施暗算?”向龙雨“哈哈”大笑:“老夫与程兄,互相钦慕已久,还则罢了。这样粗蠢东西也欲与咱们并列,做大元巴图鲁,则圣朝天威何在?”
程肃亭低头向下望去,问道:“倒是这位朋友,轻功的是了得,来来来,请上来罢。”众人这才注意抱住那黑大汉的人,只见他五短身材,相貌黧黑,装束也极普通,但双手抱着偌大一条汉子,却似乎并不吃力。
那人放下黑大汉,向上拱手施礼,说了句甚么。毛翼道:“他说自己一介无名小卒,不过来看看热闹,并无非份之想。”王保保皱皱眉头,问凌冲道:“此人功夫颇为了得,凌兄可识得么?”凌冲茫然摇头。
那人拉着黑大汉,很快就挤回人群里去了。凌冲正要转回头来继续喝茶,突然又一条身影从校场外拔起,几个起落,已到场中。凌冲定睛看时,不由站起身来:“师父!”原来那人正是前协律郎冷谦。
冷谦再拔身形,右足踢向一根木柱,似乎并未沾实,身子一折,已经向对面的木柱飞了过去。向龙雨身子袖子一颤,冷谦一个转身,空中又踢两脚,借力上升,稳稳坐在西侧第二张绣椅上面。
通译站出来想要说话,冷谦先开口问道:“适才说出场比较者,以往罪愆一概赦免,可是真的么?”巴儿思站起身来:“正是如此。请教阁下怎样称呼?”冷谦笑道:“如此,这张椅子我坐得了——区区冷谦。”
“原来是冷先生,”向龙雨连忙施礼,“怪道接得住老夫的阴指劲。”冷谦笑容满面:“好说,好说。”巴儿思大喜道:“冷协律不过盗窃小罪,自当全数赦免,阁下这般大才,早应出山为朝廷效力。小王定要亲自奏明圣上,封你高官显爵哩。”
“高官免了,显爵不必,”冷谦笑道,“只是千两黄金,是一钱一分也少不得的。”“哦,”程肃亭问道,“冷先生急需钱花使么?”冷谦大笑:“缺倒是不缺的,不过若能得此千两黄金,也省得冷某再去盗窃内库,劳心费力,岂不甚好?”
阁子里王保保向凌冲望了一眼,说道:“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