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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前,只有渐起的晚风往来低吟。
她忽然想起什么,猛然转过煞白的脸孔,却见任孤虹斜倚案前,脸上一片漠然。“任堂主,你、你快救救他!”妙荷惊急之下,声音已经带了哭腔。苦斗的翁白眉、观战的袁师爷都听到了她的这声嘶喊,忍不住一起愕然抬头望来。难道这潦倒穷苦的盲翁真是声威赫赫的明镜堂主?任孤虹仍是不语,那张锋芒磨尽的脸上却现出两道凄苦的笑纹,在袁独笑苍冷锐利的眼神逼视之下,那颗硕大的头颅竟缓缓垂下了。
妙荷又悲又愤,咬了咬牙,将那只利器“怒发冲冠”放在背后,缓缓走近。但那几人转得快如流星一般,妙荷瞧得眼都花了,终究不敢将背后的暗器拿出来发放。千秋阁的众人早见了她,却只当她一个娇弱女子,未曾留意,这时头领正自全力厮杀,谁也不敢贸然上前生事。妙荷的那只素手突突抖着,只觉手中这冷硬的暗器慢慢变沉变热。
猛然间却听袁独笑仰天大笑了一声。这一笑乍然而发,声如巨雷,正是江湖中人闻名色变的“雷公笑”。妙荷只觉双耳嗡的一响,眼前一片惨白,急退的翁白眉和几个勾魂使身形也是一滞。海青霜首当其冲,心神更是为之一震,长剑几乎脱手。
袁独笑的金刀已经随着笑声疾飞而来,这一刀“金刀动秋色”去势如电,直砍向海青霜的咽喉。刀光如金,映着昏黄的日色,刺得妙荷双目难挣。千金一笑刀,一笑杀一人,这一刀的时机、火候、力道,都拿捏得妙至毫巅!海青霜心中一痛,想不到自己万分防备,仍是逃不过这绝顶杀手的致命一击,眼见势危,他奋身疾错,同时回身一剑劈出,直刺袁独笑的心口,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翁白眉看出便宜,怪笑声中,一闪而上,枪飞如蛇,也刺向他背心。
“青霜,闪开!”妙荷想也不想便扬起了手中的火器。随着砰然一声,她终于明白了这东西为什么叫“怒发冲冠”。巨响淹没了一切声音,红光四散奔涌,一片血的颜色伴着雷火染红了她的衣襟。海青霜听得她的声音一喊便即奋力伏下,但肩头还是着了袁独笑一刀,脊背上也给雷火燃着。最惨的却是翁白眉,他那一枪势在必中,却给满天雷火射得正着,背后立时破了个透明窟窿。两个勾魂使也给红焰射中,惨嗥着跌在地上。“怒发冲冠!”袁独笑惊叫一声,飞身疾退,那几个勾魂使也四散退开。
飞散的烟火中,却有一道青影怒飞而起,夹起目瞪口呆的关妙荷,疾风般地冲进了小庙。
袁独笑收刀狼狈不堪地跳起来,正瞧见翁白眉颓然倒下的尸身,抬起头来,却见浑身浴血的海青霜已抱着妙荷冲进了庙内,那半扇庙门吱呀一声合上了。“那贼丫头竟有霹雳堂的歹毒火器!”袁师爷暴跳如雷,回头向属下喝道:“海青霜已伤,那丫头不会武功,那霹雳堂的'怒发冲冠'只能发射两次,谁先攻进庙内,就是大功一件!”众人默不作声,袁独笑连催三次,才有一人战战兢兢道:“那、那火器比短铳还厉害,神仙难躲一溜烟呀!”袁独笑飞起一脚,将那汉子踢了一个筋斗,正待喝骂,却见一个锦衣少年踏上一步,躬身道:“袁先生,标下愿去打这头阵!”袁独笑见这少年面白如玉,认得是个武功低微的世家子弟,不由冷笑道:“孙文轩,你有这本事?”孙文轩玉面一红,终于嗫嚅道:“标下惭愧、标下只是想劝降那女子,我与她倒是……旧识!”
6、红烛血,染霜荷
庙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妙荷才发觉海青霜的身上衣襟已给鲜血染红了,“这么多血……”她一时手足无措。倒是他笑了笑,挥手封住自己肩头的几处穴道,止住了肋下和背后汩汩的血流。
“妙荷,这一回……只怕我不成了,”他倚在香案前苦笑着,“他们忌惮那怒发冲冠,一时还不敢冲进来。你……”妙荷伸出柔荑挡在了他的口前:“我不会丢下你走!”斜阳从破门的缝隙里蹿进来,将一抹胭脂颜色涂在她那张明艳绝伦的脸上。这张脸珠泪涟涟,却闪着一层毅然的光辉。
海青霜望着她,脸上竟也现出一丝潮红,痴痴道:“妙荷,你、你真美……你知道不、我每次跟你老爹谈天,一大半心思却是放在你身上!”她的脸愈发羞红了,眼角的余光扫去,那任孤虹竟似睡着了,便咬了咬唇,轻声问:“我在你心中这么重,为何你那时日日和爹爹谈天说地,就不肯……请人来提亲?”这话一出口,连她的玉颈都红了,但她知道,这时若不问,只怕便再没机会问了。
“提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令尊没应!大清国规矩多,他说,往昔在苏州时,论身份,关家还是海家的奴才,万万……咳咳……联姻不得……”他说着剧烈的喘息起来,猛地抓过她的手,似是还想说什么,却听得庙外响起一个人的轻咳:“妙荷小姐,小生有事求见!”“谁?”妙荷一惊,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便摸起了那件“怒发冲冠”,直指向庙门。庙外那人轻笑一声:“小生孙文轩!”孙文轩!孙侍郎家的二公子,自己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婿!妙荷的手一抖,那怒发冲冠几乎落下地来,沉了好大一刻,终于从口边滑出一句:“就是你一个人么,好,你进来!”吱的一声门响,一张养尊处优的白脸便随着斜阳闪进了昏暗的庙内。
“是我呀,”孙文轩借着夕阳的余晖仔细打量这个娇弱却又不屈的美丽女子,笑道:“家严就是孙博朗孙侍郎!令尊出了那事,委实是谁也料想不到,家严昨晚还在叹息,令尊实在是太过莽撞了……”“你竟入了千秋阁?”妙荷望着他那身装束,冷冷打断了他。孙文轩努力地使笑容潇洒一些:“是呀,才几天,连个伙计都算不上!现如今要混出个头脸来,谁不得走千秋阁这条路?”他瞄了一眼倒在地上喘息的海青霜,轻声道:“妙荷,你是给这凶徒胁迫的,这个咱们都晓得,你只需将他交给我……”“出去!”她再次打断了他,这一次更加生硬。孙文轩一愣,颤声道:“妙荷,这小子奄奄一息,你何苦为他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何况,咱们可是立过婚书的……”“那婚书已废了,”妙荷的手微微抖着,手中炙热的火器却对着他汗津津的鼻子,“我关妙荷决不会嫁给你这趋炎附势之徒!”孙文轩被那浓烈的硫磺气息熏得心惊胆战,颤声道:“你……你就为了这死鬼?”“就是为了他!”妙荷的眼中忽然抢出泪来,娇叱道:“我、我这就嫁给他,怎样了?” 海青霜的身子微微一抖,在地上努力欠身起来,轻呼道:“妙荷!”妙荷没有回头,直盯着孙文轩,道:“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无论什么时候,在我心中……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她这话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字地迸出来。小庙内的三个男人却全是一愣,连一直消沉的任孤虹都给这话刺中了,蓦地抬起了头来。
她的手已不再发抖,声音忽然严厉起来:“你还不走?那就陪我们死在一起!”“你……”孙文轩想交待下两句场面话,却给那一双秀目逼得肌骨俱寒,只得将口边的话咽下去,仓惶回身跨出去,却给那门槛绊了一跤,急挣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
妙荷再转过身来,眼中已多了一层果决。“任堂主,我也不知到底该不该叫您任堂主,”她望着那隐在昏暗中的一团黑影,“妙荷与青霜眼下无亲无友,只您一个尊长,妙荷想请您主婚,让我与青霜结成夫妇!”“这……”任孤虹的声音有些怆然,那双茫茫的眸子在阴影里蓦地闪了一闪。“妙荷,”海青霜喘息道,“不成,我已是将死之人,只怕熬不过一时三刻……你何苦……”妙荷俯身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青霜,适才我已说了,无论什么时候,你在我心中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你长命百岁,我就服侍你一生一世,你熬不过一时三刻,我这一生一世也是你的人!”海青霜望着这张梨花带雨的玉面,心内热潮涌动,竟回光返照般地生出一股气力来。他本也是个磊落洒脱的豪士,这时胸中真情沛然,忍不住叫道:“好,妙荷,咱们这就拜堂成亲!”任孤虹望着这一对少年,眼角竟滚出了一滴混浊的泪,哽咽道:“好,老夫给你们主婚!”这荒山破庙之内倒是有现成的香案,案上只一根不知什么年月剩下的残烛,妙荷将自身携带的半截蜡烛也一起燃起,权当花烛。那大红双喜字一时也弄不到,海青霜灵机一动,请妙荷将那未曾绣完的《霜荷》高高挂起来。烛火映照之下,却见那幅《霜荷》上的荷梗如铁铸,荷叶如铜镶,花瓣如玉琢,闪着一种出离尘世的冷艳光辉。海青霜抬起头来,似是被这种冷艳击中了心肺,沉沉叹道:“好是好,就是太冷肃了些!”却听庙外叱骂恐吓之声不绝于耳,袁独笑只怕片刻之间便会率众冲入,庙内的三人却充耳不闻,尽力将冷荒的庙宇装点出一点点的喜气来。妙荷扶着海青霜立在案前,任孤虹已经曼声念道:“一拜天地,二拜双亲……”此情此地,只得万事从简,但这几千年来不知唱响过多少次的“三拜”,还是让昏烛冷案前的一对新人万千感慨。
海青霜硬撑着拜过堂,就剧烈地喘息起来。妙荷就扶着他坐下。他倚在她怀中,脸上就涌过一丝幸福的潮红,只是声音又弱了许多:“妙荷,我们那地方大婚时可热闹得紧,有专门串门子唱喜歌的。小时候我听过许多,这时候还记得……咳咳……咱这时没法子请人来唱喜歌,我自己唱吧!”真就轻声哼唱起来:“新娘子美得赛貂婵,柳叶般双眉秀弯弯……飞燕腰儿贵妃般脸,九曲歌……唱不尽兰花心,天上仙娥也不过这般……”这曲子辞意挺俗,他唱得却是极认真。她静静地听着,眼中泪水止不住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在她耳中,这宛然便是人世间最美的歌了,可惜这人世间最美的歌声今后却未必再能听到了。一曲歌罢,他忽然咳出一口血来,脸色愈发难看。“海郎,你可要挺下去!”妙荷心若油煎,猛然弯下玉颈,在他唇上深深一吻,只觉口中咸咸的,也不知这是自己留下的泪水,还是他唇边的血的味道。人世间的滋味就是这么的苦这么的涩么?
海青霜慢慢张开眼来,轻声道:“让我再看一眼那霜荷……”她费力地将她扶起来,挪到那幅绣品前。他望着那冷艳的荷,眼光中说不出的留连和怅然,口中轻轻念叨着:“好绣呀,虽是冷肃了些,却还能补救……”忽然挣扎着抬起一只手来,向那挺傲的冷荷摸去。那流血的拇指在荷花上稳稳地一抹,就添上了一片殷红的颜色。
昏黄的烛焰下,那幅冷清的霜荷给这血色一染,立时就焕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来。妙荷啊的一声轻叫:“妙啊,镶红的荷花,我事先怎地没有想到!”却见他那只手不停地挥动,似是在挥动生命中最后的一点精气。冷肃的荷叶、白润的花瓣,全被染成一片血色。苏绣中虽有补画绣、借色绣的技巧,那不过是画、绣并行的一种绣法,但此时海青霜以鲜血染荷,却是闻所未闻。但他的手法却异常老练沉稳,妙荷看得出他必是在书画上下过苦功的,这给鲜血染过的绣品立时就闪烁出一片直趋极致的辉煌和璀璨。“好荷,铜叶铁梗,”海青霜望着那荷,呵呵笑着:“男儿到死心如铁,这才是我心中的霜荷!妙荷,若是你有幸见到老佛爷,就告诉他我海青霜的这句话,男儿到死心如铁,可恨我却没有补天之手了!”妙荷含泪点着头,却说不出话来。
“好绣!”小祠内忽然响起一道低缓的声音。
说话的竟是任孤虹。他直盯着那幅红灿灿的霜荷,那双无神的眸子竟也在刹那间散发出了一种红灿灿的光彩来。那给血染过的荷花在残烛之下竟舒展出永恒的悲壮味道,紫叶凝霜,红荷傲寒,世间若真有霜荷的话,想必也一定是这样子吧!一刹那间,久埋在任孤虹心底的、几乎被他忘却了的一种情绪忽然被触动了,那便是“不屈”!
便在此时,却听四五道啸声震耳,庙顶忽然裂开一个大洞,那扇破门也蓦地四分五裂,十几道电一般的身影从破门、从屋顶、从窗口激射了进来。袁独笑终于率众攻入。千秋阁的众高手早算计好进庙之后的诸般攻守程序,但进来之后众人全是一愣。
庙内没有迎面拍来的金刚掌、没有寒光闪烁的刀剑,更没有四散激射的“怒发冲冠”,闪耀的残烛下,却见一对衣衫染血、泪飞如雨的情侣相拥着立在一幅锦绣之前。
海青霜昂起头,在妙荷耳边奋力说出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几个字:“将它绣好!”那颗不屈的头颅便歪倒在恋人的怀中。
最先明白过来的却是孙文轩,他气急败坏地叫道:“袁